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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州万象
“姐姐你看,”姜媛轻轻扯了扯沈云慧的袖子,指着一个卖竹编器物的摊子。那摊子比之前在武宁见过的竹编摊子更大,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竹篮、竹盒、竹筛、竹椅,还有一些小孩儿的玩具。摊主是个头发斑白的老汉,手指粗糙变形,却仍然灵巧,正低头用篾刀将竹片一一分成均匀纤细的竹篾。他的脚边,一个七八岁、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拿着细篾,有模有样地编着一个小玩意,也不知道是蛐蛐还是蚱蜢。
沈云慧会意,两人下轿走到摊前。那老汉见有贵客来,停下手中的活计,抬起头,露出一张被岁月和日头刻满深纹的脸,小心翼翼地说道:“两位贵人好,看看篮子?新编的,结实耐用。”他的官话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有些音节需要仔细辨认。
姜媛拿起一个编织得细密均匀的小提篮,问道:“老伯,这个怎么卖?”
“这个......十文钱。”老汉搓了搓手,补充道:“用的都是好竹子,煮过,不生虫,能用好些年的。边角也仔细打磨过,不会伤了手。”
沈云慧也拿起一个更精巧些、带盖子的竹盒,看了看工艺,问道:“老伯,这些都是您自己编的?手艺真好。”
得到夸奖,老汉脸上露出些朴实的笑容,指了指脚边的小女孩:“大部分是我编的,这小丫头也跟着学,手还笨,编着玩儿。家里就靠这个,还有几分薄田,混口饭吃。”
姜媛看着那专注编着小蚱蜢的女孩,又看看摊子上这些凝结了手艺人心血和时光的器物。沈云慧盯着竹盒看,不知道在想什么。也许是在想上午在撷芳小筑,她自己那些同样需要耐心和巧思的“盆景”和模型,同样是创造,只不过一个为了生计,一个出于兴趣与探索;一个材料是俯手可得的竹篾,一个则是搜罗玉石珍珠等各类奇珍材料。也有可能只是单纯地在研究这竹盒的编织方法,看看能不能融进她的“发明创造”里面。
她让春桃付了钱,买下了提篮和竹盒。老汉连声道谢,用草纸将两件物品仔细包好,沈府的家丁主动上前接过。小女孩也抬起头,黑亮的眼睛看了她们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去,继续和手里的竹篾较劲。
离开竹编摊子,小轿又往前走了一段,姜媛看到路边出现一个茶棚。简陋的草棚下,摆着几张未经油漆的木桌和长凳,一个大茶炉上坐着巨大的铜壶,热气蒸腾。几个短打装扮的汉子正坐在那里,端着粗瓷大碗喝茶,高声谈笑着,说的是本地土话。
“累了吗?要不要去前面茶楼坐坐,清静些?”沈云慧指着不远处一栋两层小楼,幌子上书“清韵茶楼”四字,看起来比这茶棚规整许多。
姜媛摇摇头,目光却被茶棚对面阴凉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吸引。那里有个小小的卦摊,一张旧木桌,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幡子,桌后坐着个穿灰布道袍、留着一撮山羊胡的干瘦老者,正闭目养神。这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卦摊旁,倚坐着个衣衫虽旧但浆洗得干净的老妇人。她面前铺着一块干净的粗布,上面整整齐齐地摆着一摞的书册,还有一叠用木板夹着的、写满字的纸页。老妇人并不吆喝,只是将自己的身子蜷缩在椅子上,似在静静等待着。
竟有妇人在市井之中卖字?姜媛心生好奇,不由走了过去。沈云慧略感意外,也跟了上去。
走近了才看清,那些手抄书册多是“三、百、千”等蒙学读物。这些手抄书册用粗布做了封皮,用糨糊在封皮上贴着字条,表明这是哪本书,封面的字迹也能算工整。那叠纸页上,则应该是抄录着一些民间契约的格式范文,如租田契、借据等。旁边还立着一个小木板,用炭条写着:“代写书信、契约,抄录经文、家谱,润笔费廉。”
老妇人见她们驻足,抬起眼。她的眼睛有些浑浊,似乎有点疑虑贵人为何会光临她这样的小摊,不过还是缓缓开口道:“两位小姐,可是要看看书?或是需要代写书信?”声音有些沙哑,却吐字清晰。
姜媛拿起一本手抄的《千字文》。纸是廉价的竹纸,墨色也有些淡,但每个字都架构稳当,笔画清晰,足见书写者的认真。“婆婆,这些都是您抄写的吗?”她轻声问。
老妇人点点头,脸上皱纹舒展了些:“是老身抄的。年轻时跟着先夫认得几个字,后来……靠这个,也能糊口。”她话语简洁,没有诉苦,只是平淡陈述。
姜媛心中触动。她想起张娘子,想起自己计划中的识字课,想起两位姨娘来找她表明自己也想上识字课时的窘迫,再看眼前这位靠着抄书在街市一角努力求生的老妇人。识字,对有些人来说是风雅,是教养;对有些人来说,却可能是谋生的微末技能。
“这本《千字文》,多少钱?” 姜媛问。在问出这句话之前,姜媛已经决定好了改变自己的“初阶班”计划,这《千字文》也可以加入她的教材之中,供学生们作读物。《千字文》是南朝时期,梁武帝萧衍为了教育皇室子女学习汉字和书法,命人从王羲之书法作品中选出1000个不重复的字编纂成文,其对仗工整,条理清晰,语句平白如画,易诵易记,在后世的思想看来也不算封建糟粕。
“三十文钱。”老妇人回答。
姜媛对春桃点点头,春桃拿出钱袋。姜媛说道:“这个《千字文》我一共需要8本。如果摊子上没有那么多,有多少本我买多少本。后面的可以先付定金,我过几天再令人来买。”
老妇人有些意外,仔细挑了一份字迹最清晰的递给春桃,并看着姜媛说道:“老身这边现下没有那么多本,这本是最工整的,您先回去看看,可还能用。如觉得堪用,再让人来买也不迟。”
“多谢婆婆。”姜媛道。
老妇人看着她们,浑浊的眼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没再多言。
离开书摊,沈云慧看着春桃仔细收好《千字文》和钱袋,轻声问:“妹妹买这个,是想起识字课的事了?”
“嗯。”姜媛点头,回望了一眼那静坐的老妇人:“姐姐你看,识字,哪怕只是认得几百个,会写一些,都是好的。武宁县位置偏远,百姓贫困,买书、写信的人可能不多,所以张娘子只能去做仆妇。但在云州府城里面,这边居住的百姓手上普遍会有一些余钱,就能让一位无依无靠的婆婆,在这街市上凭自己的本事,挣一口饭吃。我们想教人识字,哪怕最初只为了她们当差便利,可谁又能说,这将来不会成为她们某一条可能的退路,或者......一点小小的倚仗呢?”
暑热稍退,两人便不坐小轿,改为在街上继续漫步。姜媛看到茶楼那个方向似乎都是些酒楼和馆子,但这个点应该没有营业。于是她便拉着沈云慧一条侧边的巷子走,里面的房舍开始有些破败,沈府的几个家丁脚步匆忙地跟了上来,并且似乎要开口劝她们。沈云慧示意他们不用太过紧张。
这边的铺子似乎颜色更为暗淡了一些,行人少了些许,因此她们能够更加看清街角的细节:在屋檐下歇脚的挑夫,汗水浸湿了破旧的衣衫;卖菜老农筐里水灵灵的蔬果,和那双青筋暴露、沾着泥巴的手;蹲在店铺门口小心翼翼熬药的妇人,眉间锁着愁绪;还有几个衣衫不齐的小儿,看着路过的卖糖人的担子,眼中满是渴望......
“姐姐你看,”姜媛低声对沈云慧道,目光示意那几个孩子,“方才我们路过的那家包子铺,肉包子两文一个,白面馒头一文一个。可那几个孩子,怕是连一文钱也难有。”
沈云慧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轻轻叹了口气:“是啊。府城繁华,可穷苦人哪里都不少。城中还有几处棚户区,住的都是些苦力、杂役、无家可归之人,日子比这些平民更艰难。每逢年节或冬日,府衙和几家大户会设粥棚施粥,也只是杯水车薪。”她顿了顿,声音更低,“我祖母和母亲每年也会以府中名义,接济一些孤寡,但……终究是少数。”
这邻近街巷的短短一个多时辰,像是一幅徐徐展开的、斑斓而又真实的《云州市井百态图》,将繁华府城表皮之下的肌理,细致地呈现于两位少女眼前。这里有精巧与粗粝,有温饱与艰辛,有凭借一技之长获得的尊严,也有为生存而进行的琐碎挣扎。上午在撷芳小筑书房中那些关于“为生民立命”的激昂共鸣,此刻仿佛被注入了具体而微的温度、气味、声响和面孔,沉甸甸地落在心头。
沈云慧抬头看了看天色,对姜媛道:“时辰不早了,我们该往回走了。南大街那边,今日怕是来不及细逛,下次再陪妹妹去。晚上家宴,还需更衣准备。”
姜媛点头应好。两顶小轿仍在原处等候,一行人按原路返回沈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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