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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九月的风带着初秋的凉意掠过汉江,周五下午与粦结束了竞赛班课程,走向公交站。穿过小巷路过一家生意红火的年糕店时,看见一个穿着首尔艺高校服的高个子少年,正提着几份打包好的年糕,略显局促地翻找着钱包——显然,钱不够了。
与粦没多犹豫,上前替他补足了差额。
少年愣了一下,随即认真地欠身道谢:“康桑密达,钱我一定还给您。”他拿出手机,动作干脆,“可以留个联系方式吗?”
交换号码时,与粦看到了对方的名字:吴世勋。
“Oh Sehun xi?”
“内。”少年点头,表情的幅度不大,但眼神很诚恳,“非常感谢。我是首尔艺高实用舞蹈科的吴世勋,钱我下周还您。”
“不急,方便的时候联系就好。”
“好的。那么,先告辞了。”世勋再次道谢,提着年糕快步离开了。
与粦将这个小插曲抛在脑后。
………………
几天后,与粦的声乐课迎来了一个重要节点。
李素妍老师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开始练习,而是先让他做了一套完整的热身和音域测试。录音后,她播放给与粦听。
“听出来了吗?”李老师指着频谱分析图上相对稳定的区域,“变声期基本结束了,你的声音已经‘定居’下来。现在这个音色,就是你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的基础。”
与粦仔细听着录音里自己陌生的声音——低沉处有了沙砾般的质感,中音区温暖稳定,高音区虽然还能触及,但明显需要更多的支撑和技巧,音色也与他童年时截然不同。
“这是好事,”李老师语气肯定,“动荡期过去了。但现在,是建立一套科学、可持续的发声方法最关键的时候。不能再靠本能和蛮力,尤其是对高音的渴望和探索。”
她顿了顿,郑重地说:“所以我请了一位老朋友来帮忙。沈在元教授,声乐生理学和教学法的专家,尤其擅长指导变声后期的青少年歌手建立健康的发声体系。他下周会来首尔,我安排了一节联合课程。”
与粦有些惊讶,更多的是紧张。
“别怕,”李老师看穿了他的情绪,“沈教授不是来考核你,是来‘校准’你。我们会一起帮你弄清楚,你这副新嗓子,最佳的发力点在哪里,共鸣腔如何调配,不同音区该如何安全又高效地过渡。”
一周后,在李老师那间熟悉的练习室里,多了一位头发花白、戴着眼镜、气质儒雅的沈教授。课程没有考核的压力,更像一次精密的“声音体检”和“使用说明教学”。
沈教授先用一套细致的触诊和询问,了解了与粦平时的用嗓习惯、不适感出现的位置。然后,他让与粦从最低的音哼鸣开始,逐步往上,在每一个音高上停留,仔细感受并指出他喉部肌肉、呼吸支撑、共鸣焦点细微的变化。
“这里,”沈教授轻轻按住与粦的喉结下方,“唱到这个音时,是不是感觉这里有点紧?试着把注意力往上移,想象声音从鼻腔后方,甚至眉心出去……对,就是这样,感觉到区别了吗?紧张感消失了。”
他们花了大量时间探索与粦的“舒适音区”和“换声点”。沈教授引入了一个对与粦来说全新的概念体系——不是简单地分真假声,而是按照声音的类型和用途来区分。
“你的条件很有意思,”沈教授分析道,“低频共鸣很扎实,有潜力发展出不错的男低音厚度,适合表达深沉叙事。中高音区是你的自然音区,是抒情男高音的底色,温暖且有穿透力。而你的头声通道比很多男性要顺畅,经过训练,可以在高音区制造出一种清澈空灵的色彩,这是你的特色武器。”
“但最重要的,”他强调,“是学会‘混声’。不是非此即彼,而是在不同音高、不同强度需求下,自如地调配胸声和头声的比例。就像画家调色,纯白和纯黑有用,但大部分时候我们需要的是间色。混声就是让你的声音在不同音区都能保持统一、圆润、有支撑的关键,也是保护嗓子、拓展音域的基石。”
接下来的一整节课,两位老师都在专注地训练与粦的混声技巧。从简单的“呜呜”哼鸣滑音开始,感受声音从胸腔共鸣平滑地过渡到鼻腔、头腔。李老师负责钢琴伴奏和节奏把握,沈教授则像一位敏锐的调音师,时刻关注着与粦身体的细微反馈,不断给出精准的调整指令。
“吸气再深一点,想象肋骨像手风琴一样向两侧打开。”
“这个音感觉有点‘散’,把元音收拢一点,想象声音聚成一颗珍珠。”
“很好!刚才那个过渡非常平滑,记住这个身体的感觉。”
课程结束时,与粦的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不是累,而是一种高度专注后和精神焕发混合的状态。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卸下了一层无形的枷锁,却又对如何控制这副“乐器”有了更清晰、更细致的“地图”。
“路还很长,”沈教授临走前温和地说,“但今天我们把最重要的基石和地图交给你了。科学的方法是为了最大限度地释放你的天赋,同时保护它不受伤害。记住,最好的技巧,是让听众忘记技巧,只听到情感和音乐本身。”
李老师送走沈教授后,对与粦说:“从下周开始,我们会根据沈教授评估的结果,调整训练计划。重点巩固中低声区,循序渐进地开发高音,混声训练会成为日常核心。你要更有耐心,就像打磨一件珍贵的乐器。”
与粦用力点头,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踏实感和探索的欲望。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嗓子不仅是表达的工具,更是需要精心了解、科学养护的宝贵资产。
………………
那周的晚些时候,金成勋提着一袋新鲜的食材上了楼,说是要庆祝“项目阶段性胜利”。饭桌上,他状似随意地提起了工作室的扩张。
“最近招了几个新人,挺有干劲的。一个是从大厂出来的执行制作,对流程把控很熟;一个是对独立音乐圈嗅觉特别灵的年轻策划;还有一个是刚毕业但想法很活络的视觉设计。”金成勋一边给与粦夹菜,一边说道,“人手多了,我总算能从一些琐事里抽身,多想想战略层面的东西。”
与粦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
“说起来,”金成勋话锋一转,“我们那个新厂牌的名字,我想了几个,你看看哪个感觉合适一点?”他拿出手机,点开备忘录,上面列着几个英文单词:Echo, Resonance, Ripple, Afterglow…
与粦仔细看了片刻,轻声说:“Resonance… 共鸣?感觉有点太直接了。Afterglow的余晖意境很美,但和音乐的直接关联弱了些。”
“哦?你有什么想法?”金成勋饶有兴趣地看向他。
与粦思索着,沈教授说的“混声”、“声音的融合与延续”,还有自己一直在摸索的、在裂隙中生长的感觉……这些碎片在脑海中碰撞。
“Reverb,”他缓缓开口,“回响。不是单一的共鸣,是声音发出后,在空间里持续振动、交织、衰减的过程。它包含了发出、反射、混合、延续……也像好的作品,结束后依然能在听者心里留下震荡。而且这个词在音乐制作里很常用,有专业感,又不晦涩。”
“Reverb…”金成勋重复了一遍,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眼睛渐渐亮起来,“回响… 不错。比单纯的‘回声’更有层次和空间感,又比‘共鸣’更贴近声音制作的本体。好,就这个!”
他显得很满意,接着又说:“既然定了名,视觉系统也得跟上。下周我会让设计师出几版Logo初稿,到时候你也一起看看,提提意见。别觉得这是大人的事,你的审美直觉很好,而且这是未来可能会承载你作品的牌子,你的感觉很重要。”
与粦有些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金成勋似乎总是在不经意间,将他拉入一些超越单纯“创作”的环节,让他接触策划、视觉、甚至一点点运营的边角。他不会解释太多,只是让与粦去看,去听,去感受。
晚饭后,金成勋收拾碗筷时,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与粦说:“做音乐,到最后不止是做一个创作者。你得知道你的作品活在什么样的世界里,如何被看见,被记住。慢慢来,先感受,以后就懂了。”
与粦默默记下了这些话。他隐约感觉到,金叔叔在为他铺一条比想象中更宽、也更需要多维能力支撑的路,而此刻,他只需要跟着走,吸收沿途的一切。
………………
九月的风带着初秋的凉意掠过汉江。周五作曲课结束,与粦走出YG大楼时,手机震动了一下。
「明晚八点,老地方见。有东西给你听。」
是闵玧其,距离Big Hit公开选拔只剩一周。
与粦回复「好」。指尖在发送键上停顿片刻,他想起玧其哥这两周偶尔深夜发来的、带着明显疲惫气息的简短消息,关于修改到第几十版的beat,关于送外卖时差点睡着的路口,关于那首最终定名为《Static Field》的曲子。
选拔于他,是孤注一掷的窄门。
………………
周六傍晚,与粦提前到了江边长椅。
江风很凉,吹散了白天的余温。他远远看见闵玧其已经坐在那里,黑色鸭舌帽压得很低,膝盖上摊着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冷光在渐浓的暮色中格外醒目,映亮他紧绷的侧脸线条。
听见熟悉的脚步声,闵玧其没抬头:“坐。”
与粦在他身边坐下。江面有晚归的渡轮缓缓驶过,汽笛声闷闷的,拖着悠长的尾音,融入流淌的夜色。
“直接听。”闵玧其按下播放键,语气里没有任何铺垫,像交出最后一块阵地。
音乐涌出的瞬间,与粦脊背不自觉地挺直了。
鼓点沉得像要凿穿地板,一下下直接捶打在胸腔里,带着原始的攻击性。人声部分被切碎、扭曲、重组——不再是完整的句子,而是撕裂的单字、压抑的叹息、气息摩擦声带时最本能的嘶响。整首曲子弥漫着一股毫不妥协的挑衅感,不讨好,不解释,像把灵魂里最粗粝、最不肯示人的一角,血淋淋地撕扯出来,焊进beat冰冷的骨架里。
音乐停下时,江风声忽然变得无比清晰。哗啦,哗啦,永恒而冷漠。
“怎么样?”闵玧其问。声音很平,听不出情绪,但他搁在电脑边缘的右手食指,正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金属外壳,泄露出一丝紧绷。
与粦沉默了几秒,让最后几个残响在耳膜上彻底消散。
“完整了。”他开口,声音在江风里显得清晰,“不再是个demo片段,是完整的……陈述。”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漆黑的江面上,“但最后那五秒空白,太长了。容易让情绪断掉,凉下来。三秒可能刚好——够喘口气,又不至于失温。”
闵玧其点了点头,没说话,直接掀开电脑屏幕,熟练地找到工程文件结尾。手指在触控板上滑动,将那段空白从五秒精确调整到三秒,然后重播最后三十秒。
再听,那空白不再像生硬的断裂,更像一次深长的、克制的呼吸。悬停,然后稳稳落地。
“嗯。”闵玧其合上电脑,这才第一次转过脸,看向与粦。帽檐下的眼睛在昏暗中显得很亮,“下周六,我会去参加选拔,这首是最终版。”
“会过的。”与粦说,语气笃定。
闵玧其短促地笑了一声,没什么笑意,更像一声压抑的呼气:“谁知道呢…能做的,都做了。”他抬起手,用力抹了把脸,这个动作让他显得有几分罕见的疲惫。
江风吹乱他几缕精心打理过的额发——那是为了选拔特意去做的造型,理发师吹整出的蓬松度还在,但在夜风的持续侵袭下,已有些许不羁的碎发挣脱出来,在额前微微颤动。
“发型很适合。”与粦说。
闵玧其愣了一下,抬手碰了碰头发,动作有些不自然:“嗯,今天刚弄的。”声音低了些,像在承认某种不必要的在意,“总得……给评审留个像样的第一印象…虽然最后还是要靠耳朵里的东西说话。”
两人没再交谈,并肩坐着,望着江对岸渐次亮起的璀璨灯火。那些光点倒映在漆黑的水面上,随波晃动,破碎又重组,像另一个颠倒迷离的世界。
过了好一会儿,闵玧其才又开口。他没看与粦,眼睛盯着江心某处晃动的光斑,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过了的话,会第一时间告诉你。”
停顿中,风声缝补了余下的空隙。
“不过的话……可能得消失几天…自己缓缓……”这话说得极轻,几乎被江水声吞没。
“不管结果怎样,”与粦的声音平稳地切入风中,“哥做的音乐都在那里。它已经完成了。”
这次闵玧其沉默了很久,久到一阵更强的江风袭来,把他宽大的外套吹得鼓胀起来,像一面孤独的帆。他才极低地、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一声:
“嗯。”
更轻的,几乎听不见:“谢了。”
他利落地开始收拾东西——合上电脑装进磨损的背包,提起旁边小巧但沉重的监听音箱。动作干脆,没有拖沓。临走前,他抬起手,拍了拍与粦的肩膀。力道不重,但手掌落下的瞬间很实,带着温度。
然后转身,那个瘦削却挺拔的身影,很快融入沿岸散步的稀疏人流,被夜色和光影吞没。
与粦在长椅上又坐了一会儿。江风越来越凉,穿透外套。他想起曲子最后那三秒被调整过的空白——那里面的东西,或许比整首曲子喧嚣激烈的部分,承载得更多。
………………
几天后的傍晚,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
与粦在去公交站的路上,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子时,听见身后有人叫他。
“与粦?”
他回头,看见金俊勉刚从一家小小的文具店里走出来,手里拿着新买的笔和速写本。他穿着米色的针织开衫,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温和笑意。
“刚下课?”俊勉走近几步,语气自然,“钟铉哥跟我提了好几次,说下周弘大那边有个小型的拼盘演出,场地虽然旧,但音场很有意思。你会去的吧?”
与粦点头,这件事钟铉前辈之前确实在kakao上提过,说有几个做独立音乐的朋友攒的局,氛围很轻松。
“那就好。”俊勉从针织衫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便签纸,递了过来。“这是‘锈钉’livehouse的具体地址,在巷子深处,不太好找。我画了个简图。”
他指了指便签上手绘的、却相当清晰的地图,“我们几个都会在,放轻松来玩就好。钟铉哥最近对声音的空间感和延迟效果有点走火入迷,逮着谁都想讨论,你别太有压力。”
与粦接过便签。纸是普通的Memo纸,但字迹工整清晰,地图画得仔细——是典型的俊勉作风,周到,细致,让人安心。
“谢谢哥。”
“别客气。”俊勉摆摆手,笑容温暖,“路上小心,看这天色可能要下雨。”他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离开,背影很快融入了渐浓的暮色里。
与粦低头,展开那张小小的便签。
上面用蓝色圆珠笔写着详细的时间、地址、以及从地铁站过去的步行路线。最下面还有一行小字:
「期待听到你的声音。」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几秒,小心地将便签对折,放进钱包的夹层里。
夜幕开始真正降临,一种混合着期待与细微紧张的陌生情绪,在这秋凉的傍晚,悄然滋生。
………………
选拔后第三天深夜。
与粦刚推完一道复杂的电磁学大题,摘下眼镜揉着发酸的眼眶,手机屏幕在昏暗的桌面上突然亮起——是闵玧其发来的一个音频文件,标题是「Static_Field_4.1_Edit」,没有任何文字说明。
他戴上监听耳机,点开播放。
开篇是比江边听到的更沉重、处理得更具攻击性的电子鼓组,像冰冷的铁锤直接砸在耳膜上,带着令人心悸的侧链压缩效果。中段,闵玧其自己的人声采样被极致地扭曲、拉伸、碎裂——加速到尖利刺耳,降调成地狱般的低吼,最后彻底切碎成频率颗粒般的杂音。声音在这里完全失去了语义,只剩下嘶吼的本质,痛苦而纯粹。
整首听完,与粦在黑暗里静坐了几秒。摘下耳机,房间里霎时安静得产生耳鸣般的幻听。
他斟酌着打字:「鼓组比上次更狠,不留任何余地。人声的处理……像把灵魂最不肯示人的、结痂的角落,直接撕下来,焊进了beat的骨架里。很痛。也很真。」
消息显示“已读”,对话框上方的“对方正在输入…”提示好几次闪烁了又停下…仿佛那头的人在反复删改。
几分钟后,消息弹回,只有两条,简洁如电报:
「过了。」
「第二名刚签完练习生合同。」
与粦立刻回复:「恭喜哥啊,第二名的成绩,非常了不起。」
「嗯,总算……是开始了。」
「但公司很小,情况就那样…你知道的。」
「开始就是最重的一步,其他的事情,一步一步来吧。」
「嗯,Beat我会继续做。外卖……暂时也还得送。」
「如果有新尝试,哥可以随时发给我,会一直听着的。」
「谢了。」
对话到此干脆地结束,像一份关于生存与转折的简练报告。
与粦放下手机,走到窗边,唰地拉开窗帘。夜风毫无阻碍地涌进来,冷冽如刀,刺痛鼻腔。城市的灯火在脚下铺展,如一片永不冻结的星河,蜿蜒向视线尽头。
他想起闵玧其此刻可能在还未搬离的出租屋里,对着那份刚刚签下名字、墨迹未干的练习生合同,沉默地发呆。人生的轨道已经在那张纸上发生了不可逆的偏转——新的方向里有音乐,有凌晨时分对着屏幕闪烁的编曲软件,有未来练习室里必将流淌的汗水,也有必须默默吞咽下去的、现实粗砺的砂石。
与粦关窗,回到桌前,再次戴上耳机,重听那个文件。
这次他听得更仔细,在那些冷硬如铁的鼓点和扭曲撕裂的人声之下,他听到了一种近乎固执的、野蛮的韧性。那不是技巧,不是设计,是骨血里长出来的东西。
像石头缝里,用一身伤痕换一点立足之地,然后向着有光的方向,不管不顾长出来的野草。
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能过。
评审们听到的,大概也是这个——不是完美的技巧,不是讨喜的旋律,而是这种无法被复制、无法被驯服的生命力本身。
………………
周末晚上,秋雨终于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敲打着窗户,发出细密而规律的声响。
与粦坐在书桌前,台灯的光晕笼罩着桌面一角。他一一回复着积攒了几天的消息。给胜宽发去为合唱团比赛加油的鼓励,给净汉分享了观看《生长》舞蹈后的感受,回复了世勋关于下周会面时间的再次确认,给闵玧其刚刚发来的新beat文件提供了简短却直击要害的反馈。
最后,他点开了和车勋的聊天窗口。
车勋发来了一段新的吉他录音,文件名为「霓虹_凌晨_片段3」,后面跟着一个黑眼圈的表情。留言写着:「录这段的时候天快亮了,窗外的灯牌光在雨雾里晕开,像溺水的星群。」
与粦戴上耳机,点击播放。
一段带着蓝调忧伤底色的吉他riff流淌出来,但转折处运用了不和谐的失真音色和滑音技巧,制造出一种既迷离又执着的矛盾情绪。旋律线在狭窄的音域里徘徊,仿佛被困在雨夜潮湿的霓虹光影中,找不到出口。
他闭上眼睛仔细听了两遍,然后打字回复:「车勋哥,这段riff的情绪抓得很准,凌晨那种疲惫又清醒的感觉出来了。不过,中间第12秒到15秒的那个重复乐句,如果把第二次重复时的最后一个尾音降半音,会不会让那种‘悬而未决’的感觉更强烈?现在这个结束音有点太‘圆满’了,反而削弱了徘徊感。」
消息发出,很快显示“已读”。
「哇,你这个建议!」车勋几乎是秒回,「我完全没注意到‘圆满’感的问题!等等,我马上改一下试试……」
大约十分钟后,一个新的音频文件弹了出来。
「听了!」车勋紧接着回复,「降了半音之后,那段真的有了你说的‘坠落感’,但又没完全掉下去,悬在那里了。Rin,你这听感太灵了。」
「是车勋哥动机写得好,给了我修改的空间。」
「行了行了,互相吹捧到此为止。」车勋发来一个捂脸笑的表情,「对了,你上次发来的那个带环境采样的片段,我试着用不同的混响和延迟链处理了一下,做出了类似幽深山谷里多层次回声的感觉。晚点发你听听,看是不是你要的那个方向。」
两人又讨论了一会儿不同混响算法带来的细微听感差异和情绪变化,偶尔穿插几句关于学校课业的吐槽。和车勋交流音乐总是很舒服,直切核心,没有多余的寒暄,却常常能彼此激发出新的灵感。
………………
一周后,YG的作曲课。
Teddy双手插兜,晃到正戴着耳机专注调整轨道的与粦身后,用指节敲了敲他的椅背。与粦摘下一只耳机递过去。
Teddy听了十几秒,眉毛微挑。摘下耳机递回,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
“进步了,现在方向对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屏幕上复杂的工程界面,“记住,别把你那股子旋律天赋给丢了——那是你的底色,是你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但要学会用更‘街头’的、更直接的节奏语言来说话。就像学一门新的方言。”
他指了指屏幕上某段贝斯线:“这里,骨架有了,继续磨,把血肉丰满上去。让它呼吸,让它动起来。”
旁边一位相熟的制作人助理也凑过来听了两句,笑着插话:“确实不一样了,之前总觉得Rin的曲子太‘干净’,像实验室里培养出来的。现在这个,啧,敢往外冒头、敢沾泥土了。有劲儿了。”
与粦耳根微烫,点了点头:“谢谢老师。”心里却泛起一层踏实而温暖的涟漪。这种将不同音乐领域的养分拆解、吸收、再以自我方式重组的过程,虽然缓慢,但每一步前进都清晰可感,如同在黑暗中摸索着属于自己的语法。
………………
周三的舞蹈课,气氛与往常不同。
朴老师没有像往常一样让大家立刻开始热身组合,而是拍了拍手,示意大家安静。“今天不练基本功,”她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的面孔,“带你们去看点‘活’的东西。”
学生们面面相觑,教室里响起细微的骚动。
“隔壁艺高舞蹈科,今晚有毕业班的汇报演出。我托老同学要到了票。”朴老师语气郑重,“带你们去看看,那些真正把舞蹈当作生命一部分、未来很可能以此为生的人,站在舞台上时,究竟是什么样子。”
“去看看,什么叫‘表演’,而不仅仅是‘完成动作’。”
队伍里响起低低的兴奋惊呼。大家迅速收拾好随身物品,跟着朴老师鱼贯而出。
与粦随着人群穿过两条种满梧桐树的安静街道,来到艺术高中的小剧场。剧场不大,深红色的座椅有些年头了,扶手上的漆面微微磨损。但观众席几乎坐满了人,空气里浮动着低低的交谈声和期待。
灯光暗下。
所有的交谈声在瞬间平息,如同被无形的手掐断。黑暗持续了几秒,浓稠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鼓动。然后——
“唰!”
一道雪亮的追光,如利剑般劈开黑暗,直直打在空无一物的舞台中央。
第一支舞是现当代编舞。
舞者们穿着最简单的黑色紧身服,像一群安静的影子,匍匐在舞台边缘。音乐是极简的电子乐,重复着冰冷的节拍和空旷的合成器长音。
他们开始移动。
身体的每一寸肌肉线条在顶光的照射下纤毫毕现,每一次收缩与伸展都精准到毫米,同时又喷薄着无法被完全驯服的原始情感。手臂扬起时,肩胛骨的形状如同即将展开的翅骨;脊柱弯曲时,每一节椎骨的起伏都清晰可辨。汗水很快浸湿了紧身服的布料,在灯光下泛起深色的水痕。
那不是“完成动作”,是彻底的情感外放,是用肉身作为画笔,在空气这块画布上泼洒浓烈的色彩。
他看得目不转睛,几乎忘记了眨眼。
接着是街舞串烧,音乐换成澎湃的电子节拍。舞者们像是被注入了另一种灵魂,高速的旋转、精准的定格、爆炸般的弹跳,高难度的技巧组合引爆了台下一阵阵压抑的惊呼。
随后是融合了传统扇子功的创新作品。舞者手持纯白羽扇,动作时而柔如流水,时而刚如击石。古典的韵律与现代的肢体语汇达成了奇妙的统一。
但真正让与粦呼吸一滞的,是倒数第二个节目。
报幕很简单,白色的投影字体在黑色天幕上静静浮现三秒,旋即消失:
「生长」
舞台背景是纯粹的白,没有任何装饰。音乐也极其简单——是经过处理的风雨声、泥土松动声、草木生长时细微的窸窣声,交织成一片属于大地深处的环境音景。
七八个舞者以极其扭曲、紧缩的姿势匍匐在地板上,一动不动。像深埋于黑暗土壤之下,尚未苏醒的种子。
静默…长久的静默……
然后——
一段低沉的大提琴长音,如同地底的脉动,缓缓漫上来。
舞者的手指,开始有了极其细微的颤动。
先是食指的指尖,几乎看不见,只能凭直觉感知。然后是中指,无名指……整个手掌开始以难以察觉的幅度起伏,像是在试探泥土的硬度,在绝对的黑暗里,寻找一丝可以突破的缝隙。
接着是指节,手腕,小臂……身体被一种内在的、缓慢却不可抗拒的生命力,一寸一寸地向上顶起。这个过程充满了艰难与滞涩——从他们紧绷的背肌、颤抖的腿线、和压抑却依然可闻的沉重呼吸声中,观众能清晰地感受到“破土”所需的巨大能量与痛楚。
但他们没有停止,一点一点,从蜷缩到舒展,从贴紧地面到昂起头颅。
他们相互缠绕、支撑,借力向上;又在某一刻彼此分离,各自寻找生长的方向。动作模拟着藤蔓的攀援、树木的分枝、花朵的绽放。不是具象的模仿,而是对“生长”这一原始、强大又充满痛感的生命概念的抽象表达。
没有故事,没有角色,没有表情,没有台词。只有身体,在与“生长”本身进行最直接、最赤裸的对话。
他想起自己在录音室里,对着屏幕,试图用音符和音色去描绘“裂隙中的根”。而此刻,舞台上的舞者们,正用他们的血肉之躯,如此直接、如此强悍地,呈现着他试图用声音去捕捉的意象。
那不再是“描绘”,是“成为”本身。
汗水从舞者的额角、脖颈甩出,在空中划出细小的、闪亮的弧线。肌肉因为极致的用力而绷紧、颤抖。呼吸声透过别在衣领的微型麦克风隐约传来,沉重、急促,像是生命本身的鼓点。
这一切——身体的挣扎、汗水的闪光、呼吸的节奏、肌肉的颤抖——共同构成了一种令人心悸的、原始的生命力之美。那种美是粗糙的,带着痛感的,布满裂痕却又不断向上、不屈不挠的。
当舞者们在雷鸣般的掌声中深深鞠躬谢幕,汗水在强烈的追光下闪闪发亮,胸膛还在剧烈地起伏时——
与粦的心里,第一次模糊而又清晰地意识到:将自己内心创造的那个世界,直接地、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他人的注视之下,去承受审视、共鸣或不解,或许是一种与躲在录音室、用机器编织声音截然不同的体验。
这个念头还很微弱,仅仅是一颗被无意间埋下的种子。但它真实地落在了那里。
………………
演出结束,随着人流缓缓走出闷热的剧场。秋日午后的阳光依然有些刺眼。
与粦还沉浸在方才的震撼中,低着头,下意识地跟着人群移动,差点撞上一群正在剧场门口合影拍照的兴奋观众。
忽然,有人从侧面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与粦?”
他抬头。
眼前的人穿着打扮与周围环境有些格格不入——深蓝色的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一副普通的黑框平光眼镜,oversize的灰色连帽卫衣,裤子是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一身刻意低调模糊的装扮,像个最普通的、邻校跑来看热闹的学生。
但那双从帽檐和镜框边缘露出来的、带着点狡黠笑意的眼睛——与粦绝不会认错。
“泰民哥?”与粦有些意外,声音下意识放低。
“嘘——”泰民竖起一根手指贴在唇边,眼睛弯了弯,笑意更深。他晃了晃手里粗糙的演出宣传册,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刚才那支‘生长’的舞,绝了,对吧?我看到一半就在想,如果是你,会给它配什么样的音乐。”
与粦愣了下,认真思索了片刻,低声回答:“……可能不会用这么具象的环境音。也许会用大提琴持续的低吟来模拟地底的脉动,加上一些经过失真处理的金属摩擦泛音层,来表现破土时的阻力与韧性。鼓点会非常稀疏,只在关键的‘突破’瞬间出现,像心跳。”
“哇,”泰民微微睁大了眼睛,镜片后的眸光闪动了一下。随即嘴角勾起一个了然的笑容,“光听你描述,就觉得会很有趣。”他用手肘轻轻碰了碰与粦的胳膊,“最近怎么样?还在YG上课?”
“嗯。还在摸索,老师说方向对了,但离‘成熟’还远。”
“什么成熟不成熟的,做出来听听才知道。”泰民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语气随意却认真,“有时候太追求别人定义的‘成熟’,反而把自己最初那些有意思的念头都给磨没了。”他看了一眼手腕上不起眼的电子表,时间已经不早。
然后,他很自然地从卫衣口袋里掏出两颗独立包装的水果糖,塞了一颗到与粦手里;自己则利落地剥开另一颗的糖纸,塞进嘴里。
“给,补充点糖分。”他含着糖,声音有点含糊,“看这种演出,其实很耗心神的。”他又警惕地扫视了一下周围,“我得溜了,回公司还有晚课。经纪人哥只给了两小时‘放风’时间。”
他朝与粦快速地挥了挥手,转过身,脚步轻快地汇入散场的人流。那身过于普通的装扮,此刻成了最好的保护色,让他很快消失在攒动的人头中。
与粦站在原地,握着那颗还带着对方掌心微温的糖。糖纸在指尖发出“哗啦”的轻响。
他看着泰民消失的方向,忽然觉得,这颗糖的温度,和那身用心的“伪装”,比舞台上任何华丽的表演,都更让他感到一种真实的触动。
那是一个已经站在聚光灯下的人,对艺术最本真、最不计代价的渴求与珍视。
………………
时间悄然滑入十一月,梧桐树的叶子蜷曲起来,泛出金黄与锈红交织的颜色,风一过,便扑簌簌地落下,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空气清冽得像冰镇过的泉水,吸进肺里有微微的刺痛感。
与粦的声带复健进入了“巩固期”,拓展音域的进展变得缓慢而扎实,如同大树在专心长粗年轮,每一次微小的进步,都需要投入比之前更多的耐心与重复。
学科竞赛的节奏则如逐渐收紧的发条,练习题集的难度层层加码,模拟测试的频率越来越高。
他依旧雷打不动地进行着晨间的八段锦和睡前的腹式呼吸练习。这些从长春带回来的习惯,像是他在高速旋转的生活中,亲手为自己钉下的锚点。
清晨六点,天色还是灰蒙蒙的。他在阳台上面向东方站定,等待第一缕天光穿透云层。然后缓缓舒展肢体,动作绵长如抽丝,呼吸深缓如潮汐。夜晚十一点,做完所有的功课和自主练习,他平躺在床垫上,双手轻轻交叠放在腹部,感受呼吸时横膈膜沉稳有力的起伏。
这些时刻短暂而私密,却奇异地维系着他内在的秩序与平静。
………………
金成勋工作室的新人们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会议桌上的气氛不再像最初那样紧绷,多了流畅的默契与高效。
一次关于新厂牌“Reverb”(回响)视觉系统的会议结束后,窗外天色已近黄昏。金成勋示意其他人先离开,单独留下了与粦。
等其他人都走光了,会议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金成勋才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打印纸,轻轻推到与粦面前。
纸上打印着三四个Logo设计的初稿方案,都是根据“Reverb”这个概念提交的。
“按你的想法和概念方向,设计师出了这几版初稿。”金成勋向后靠进宽大的办公椅,揉了揉眉心,露出些许疲惫,“我仔细看了一遍,总觉得……差了口气。要么太俗,陷在常见的声波、涟漪意象里出不来;要么太玄,搞成了让人看不懂的抽象图形。就是不对味,不是我们想要的‘回响’。”
与粦接过来,一张张仔细地看。
第一张将字母“R”变形为抽象的声波扩散图样,线条流畅,但过于冰冷,像医疗仪器上的心电图。第二张试图将“Reverb”整个单词的字母巧妙地融入水波涟漪中,构思精巧,但略显繁复,失去了标志应有的冲击力。第三张用极简的线条勾勒出类似音叉振动的图形,干净利落,但又太常见,缺乏独特性……
他看完,将纸轻轻放回桌面,摇了摇头。
“哦?”金成勋挑起眉毛,身体微微前倾,“说说看。你觉得哪里不对?”
与粦斟酌着词句,尝试表达内心那个模糊却强烈的感觉:“它们……都很努力。努力想告诉别人‘我是回响’。要么太执着于描绘具体的形态,显得拘束;要么太追求艺术化的抽象,反而失去了和名字本身的直接关联。”他抬起头,目光清亮,“我觉得,‘回响’不该是一个需要费力解释的复杂图形。它应该简单,有力,让人看到这个标志的瞬间,就能立刻联想到‘Reverb’这个词。但同时,这个图形本身,要有能让人一眼记住的独特气质和情绪。它自己,就应该是一个小小的‘回响’。”
金成勋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与粦从自己的双肩背包侧袋里拿出那个用了很久的素面素描本,翻到中间某一页,将本子转了个方向,推过去。
那一页上,没有复杂的构图,只有他用自动铅笔随手勾勒的几个极其简洁的图形构思。线条干净,下笔肯定,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
其中一个方案,是对字母“R”本身进行改造——字母的基本骨架清晰可辨,但笔画的形态被重新设计。起笔处利落干脆,收笔那道弧线则被特意拉长、柔化,并在尾端做了一个极其精炼的、向内轻轻卷曲又微微发散的笔触处理,仿佛一个饱满的音符落下后,在空中泛开的那一丝震颤的余韵。
整个图形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干净得近乎凛冽。却因为收笔处这一笔精妙的巧思,而充满了动态和呼吸感。
“我在想,或许可以这样。”与粦用指尖轻轻点着那个变形的“R”说,“不做过多的隐喻和象征。就让名字最核心的字母本身,成为标志。但这个字母不能是普通的,它需要有它自己的性格——有起笔时的速度与决心,更要有收笔时那种自然而然的、仿佛意犹未尽的‘余韵’。就像好的音乐结束后的那几秒寂静,其实依然充满了声音的魂魄。”
金成勋的目光长久地落在那页素描纸上,他的手指悬在纸面上方,仿佛在凭空描摹着那笔触的走向。
会议室里很安静,只有中央空调发出低低的送风声。
过了好一会儿,金成勋才缓缓向后靠进椅背。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那气息里带着如释重负,也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
“与粦啊,”他开口,声音低沉而温和,“你真的……长大了。”
这句话的重量,不在于年龄的增长。而在于那种超越单纯技术层面、直指核心的审美洞察力与判断力的显现。他开始拥有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并且敢于相信它们。
金成勋坐直身体,眼神恢复了工作时的锐利:“就按这个感觉走,你直接去和设计师沟通,不要怕表达,不要怕坚持。就把你刚才说的这些,清晰、明确地告诉他。我们要的不是一个‘好看’的图案,我们要的是一个简洁、有力、过目不忘的符号。一个能代表‘回响’,也配得上我们未来要做的事情的符号。”
………………
几周后,初冬的第一场小雪悄然飘落,细碎的白色晶体在空中旋转,久久不愿落地。
金成勋将最终定稿的设计方案在会议室的投影屏上展示给与粦看。房间里关了灯,只有屏幕是唯一的光源。
屏幕亮起,深灰偏蓝的渐变背景下,新诞生的标志静静悬浮,然后开始缓缓地、优雅地旋转,展示着它的每一个角度。
它完美地捕捉并升华了与粦最初构想中的神韵。
那是一个经过精密测算与绘制的、定制化的字母“R”。字母的主体挺拔而自信,透着一股沉静的力量感。所有的细节——尤其是收尾那一笔婉转的弧线——被处理得无比精妙,在静态的图形中,蕴含着生动的韵律与呼吸。
颜色选用了偏深的、带有哑光质感的灰色。不是冰冷的黑,也不是轻浮的银,是一种优雅、沉稳、专业的灰。
这个标志醒目而直接,与“Reverb”这个名字紧密咬合,易于识别。同时又拥有独立而强烈的视觉个性。它不需要多余的解释,自身就在言说。
言说什么?
关于声音的延续,关于作品的余韵,关于那些值得被记住的震动。
“很好,”金成勋满意地点点头,目光在屏幕和与粦之间移动,“简洁却不简单;好记又有格调。视觉上足够高级,概念上也完全契合。就是它了。”
与粦安静地看着那个在屏幕上缓慢旋转的标志,屏幕的光在他年轻的脸上明明灭灭。
它清晰,自信,带着一种内敛而持久的力量感。
他看着那个“R”,仿佛能听到一个音符落下后,在空旷的房间里缓缓扩散、交织、最终融入寂静的整个过程。
那一刻,他忽然更加明白了。创作,无论是音乐,还是视觉,抑或是其他任何形式,都不仅仅是关于声音或图像本身,不仅仅是关于技巧或形式。
它更是关于,如何将自己对世界的感知——那些细微的、易逝的、难以言说的感觉——捕捉下来,锤炼,转化,最终成为一种可以被他人接收、理解、甚至共鸣的形式。
是一种翻译。是将内心无声的轰鸣,翻译成这个世界能够听懂的语言。
………………
十一月的最后一个周六,傍晚来得特别早。刚过五点,天色就已沉入一种沉郁的鸽灰色。
与粦结束了一天的自主练习。柳载映临时去研究院处理一些数据,家中只有他一人。
他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着那本厚厚的、皮质封面的笔记本。本子里,他用不同颜色的笔迹和符号,记录着过去一周的轨迹——蓝色的学科课程,绿色的音乐灵感碎片,黑色的生活待办事项……这些线条交错延伸,像一张在不断自我编织的网。
而他自己,只是这张网中的一个节点。连接着一些人,同时也被这些人连接着。他们彼此支撑,彼此见证,构成了这片生活之下错综复杂却又坚韧无比的脉络。
这种认知,没有让他感到自己是中心,反而带来一种奇异的踏实与温暖——他不是孤岛。他是这个正在生长的网络中的一部分,一个交汇的点。
窗外,天色正从沉郁的鸽灰,一层层染向静谧的靛蓝。与此同时,城市的灯火开始逐次苏醒——街边的路灯一盏盏亮起,居民楼的窗户里透出温暖的黄光,远处商业区的霓虹招牌开始闪烁它们炫目的色彩。
这些光点、光带、光团,最终连缀成一片温暖而遥远的光的海洋。
桌面上,手机接连震动了几下。屏幕亮起,冷白的光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有点刺目。
与粦拿起来,解锁。
信息一条条映入眼帘——
胜宽发来一连串撒花和庆祝的表情,文字里是抑制不住的兴奋:「哥!!合唱团晋级全国决赛了!!真的要来首尔了!下个月见!!等着我带济州岛最甜的橘子和最新八卦给你!!」
净汉的消息是一张随手拍的、糊糊的黄昏天空照片,云层被最后的天光镶上金边。下面附言简洁:「天气很好,光在好好告别。明晚剧场第一次联排,你会来的,对吧?给你留了最角落、回声最奇怪的位置。」
世勋的讯息依旧礼貌周全:「再次确认一下,明日下午三时,在江南区XX路的转角咖啡馆,你方便吗?关于之前提到的声音项目,有些新的想法想和你聊聊。」
车勋分享了一个加密的云盘链接,留言简单直接:「你要的‘山谷回声’测试版,密码老规矩。另外,我好像写出了今年自己最满意的一段旋律主歌,晚点发你审判。」
闵玧其则直接丢过来一个最新的音频文件,「Static_Field_4.2_Final」,没有任何文字说明。似乎一切都在音乐里。
与粦将每条信息都仔细地看了一遍,然后逐一回复。给胜宽预约了接风,向净汉确认了时间,与世勋敲定了细节,对车勋表示期待,向闵玧其简短地反馈了听完最终版后最直观的感受。
回复完最后一条信息,他将手机轻轻放在桌面上,屏幕朝下。
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夜晚永不停歇的、模糊的嗡鸣声。
有那么一两分钟,他什么也没做,只是静静地坐着,感受着这份由连接带来的、奇异的踏实感。
然后,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向外面那片逐渐被夜色和灯火共同描绘的城市轮廓。
目光最后落在阳台角落那棵橘树上。在室内的灯光映照下,可以看见枝叶间隐约挂着几颗果实,表皮还泛着青绿,但边缘已经透出了一点极淡的、柔和的鹅黄色。
看了一会儿,他转身走到客厅那架立式钢琴前。
没有开主灯,只借着从书桌方向透来的、台灯遥远而微弱的光晕。光线很暗,几乎看不清琴键上的字母标识,只能依靠手指熟悉的触感。
他在琴凳上坐下,掀开琴盖。
没有去弹任何练习曲,没有去复现任何已有的旋律片段,也没有试图去发展那首还在缓慢酝酿中的、关于“根”的作品。
他只是将双手轻轻地、放松地搁在微凉的琴键上,闭上眼睛。
手指落下。
最初是几个极其简单的、近乎零散的单音。它们之间没有明显的旋律线,也没有复杂的乐句。而是一种更自由的、更随心的、更呼吸般的流动。像初生的藤蔓,在黑暗中凭着本能摸索生长的方向。
这不是他构思中那首庞大作品的续篇,也不是任何一个已有标题的片段。不是为了完成作业,不是为了给谁听,不是为了证明什么。
没有主题,没有结构,没有预设。
这只是在这个完全属于他自己的、珍贵的静谧间隙里,在结束了所有“应该做”的事情之后,在回应完所有“应该回”的消息之前,手指遵从内心最原初、最自由的节奏与情感涌动,自然而然触碰出来的、最初的几个音符。
一段旋律的胚胎
一个可能性的起点
一声私密的呢喃
他的手指在琴键上缓慢地移动,力度轻柔。有时在一个音符上停留得稍久一些,感受它的振动通过指尖传来,逐渐减弱、消失;有时快速地掠过几个相邻的键,像鸟雀的喙轻点水面。
眼睛半闭着,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指尖的触感和耳朵听到的声音上。世界缩小到这八十八个黑白键,以及它们制造出的、在空气中真实振动的声响。
窗外,夜色已深。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如星河倒悬。但房间里,只有台灯一圈温暖的光晕,笼罩着他和面前的钢琴,以及从钢琴中流淌出的、微弱的、真实的声响。形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发着光的小小宇宙。
那些未回的信息,那些即将到来的会面,那些待完成的功课和练习……此刻都退到了这圈光晕之外,暂时变得模糊了。
在这光晕的中心,在这短暂的、偷来的时光里,只有他,和这段正在生长的、无名的、羞怯的新旋律。
路必然还很长,生活的网络仍在持续地编织、延伸。属于他的、独一无二的声音,也仍在摸索着自己最终的形状与质地。
但此刻,在这个秋冬悄然交替的夜晚,一段全新的旋律,正从他指尖与琴键那最原始、最亲密的接触点,极其轻微地、却又无比确定地、充满生机地,开始生长。
它还不知道自己会成为什么。
会成为一首完整的歌吗?还是一个循环的片段?或者仅仅是一次即兴的、不会被记录的呼吸?
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它正在发生,重要的是在这个瞬间,创作本身回归到了最纯粹的状态——只是因为内在的某种东西满了,溢出来了。需要被听见,需要被转化为声音,需要获得形状。
与粦继续弹着,眼睛完全闭上了。指尖下的音符渐渐连成了更流畅的线条,像小溪流终于找到了隐约的河道,开始顺畅地、汩汩地流淌。旋律开始有了自己的呼吸,自己的起伏,自己的脉搏。
他不知道这段旋律会走向何处。是走向光明的高处,还是沉入幽暗的低谷?是戛然而止,还是循环往复?
但此刻,在这个偷来的、发光的静谧里,他愿意跟随它,信任它,去任何地方。
………………
窗外,阳台的角落,那株从济州岛漂洋过海而来的橘树,在初冬渐劲的夜风里,轻轻摇曳着它深绿油亮的叶片。叶片彼此摩擦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是在应和着房间里隐约流出的、断续的琴音。
枝头的深处,一颗果实沉甸甸地悬挂着。在室内透出的微弱光线下,隐约可见它青绿的底色中,已悄然渗透出一抹温暖的、柔和的鹅黄色。那黄色还很淡,很嫩,像被水稀释过的蛋黄。但确实存在,并且每天都在不易察觉地加深一点,晕染开一点。
果实安静地悬挂在那里,按照自己的、内在的、神秘的生物钟,慢慢地、坚定地变化着。从青涩到成熟,从坚硬到柔软,从酸涩到甘甜。
冬天还很长,离真正的、完满的成熟还有很长的距离。
但它已经走在了那条路上,已经开始了那个不可逆转的过程。那抹日益清晰的鹅黄就是证据,是无声的誓言。
与粦偶尔抬眼,透过窗户的玻璃,会瞥见黑暗中那抹隐约的、温暖的鹅黄色光斑。它静静地悬在深绿的背景上,像夜海上的一座小小灯塔,稳定而充满希望。
然后他的目光会回到黑白分明的琴键上,手指继续在它们之间游走、试探、连接。让那段新生的、稚嫩的旋律继续生长,探索,寻找它自己的形状,自己的声音,自己的命运。
夜渐渐深了,城市未眠,光海不息。
那颗在夜风中微微颤动的橘子,和这段在少年指尖下缓缓流淌的旋律,都在以自己的方式,遵循着自己的内在律动,安静地,固执地,充满希望地,等待着属于它们的成熟季节——
那必将是一段由无尽的耐心、绵长的时间、深邃的黑夜与珍贵的光明、沉默的等待与果敢的行动共同写就的,不可预知却又必然到来的,丰盈而甜蜜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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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啊这一章本来码的是100收与150营养液的加更的……但是越写越长,码到差不多1w字还没收手发现事情发展不太对劲(已经九点半了TT)于是就着手感往下写去了…谁懂写完初版草稿1.8w但是看了会想把输入法和键盘拔了的感觉…修修改改就这样又到月亮偏西的时候了
非常感谢愿意来看我们rin的亲故们温暖的鼓励与支持



素2010年的高中生rin(日常不写校园生活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