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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园的秘密(下)
第二天一早,小雅带着李臻,打了一辆网约车,一路向着苏州城的西郊驶去。
车子驶离了粉墙黛瓦的古城区,穿过高楼林立的工业园区,最终拐上了一条僻静的林荫道。道路两旁,是高大的香樟树,冬日里依旧青翠。大约又行驶了十几分钟,一片开阔的水域出现在眼前,湖面如镜,水鸟翔集。在湖的对岸,一片白色的、极具现代感的建筑群,依水而建,静静地卧在冬日的暖阳下。
那建筑的风格,让李臻感到一种莫名的熟悉。它不是传统的苏式园林,没有飞檐斗拱,没有雕梁画栋。而是由几个简洁的、白色的几何体块构成,通过玻璃连廊和开放式庭院,巧妙地组合在一起。建筑与水、与周围的自然环境,形成了一种和谐的对话关系。那种感觉,像极了贝聿铭设计的苏州博物馆,但又比它更轻盈、更开放。
车子在入口处停下。门口没有任何花哨的招牌,只有一块嵌在清水混凝土墙里的、拉丝不锈钢板,上面蚀刻着两个简洁的字:段园。
真的是“段园”。
李臻的心跳,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里,和那个人,一定有关系。
入口处没有售票厅,只有一个穿着统一制服的年轻工作人员,微笑着对她们说:“欢迎光临段园。本园免费对公众开放,只需要在小程序上预约即可。”
小雅熟练地用手机调出预约码,扫码进入。
一走进园区,李臻立刻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这里不像一个传统的园林,更像一个融合了美术馆、手工作坊和社区中心功能的复合型文化空间。主建筑的一楼,是一个巨大的、通透的开放式展厅。挑高的天花板,裸露的混凝土梁柱,工业风的轨道射灯,营造出一种冷静而克制的现代感。但展厅里陈列的,却是最古老的苏州手工艺品。
左手边,是苏绣展区。几十幅精美绝伦的苏绣作品,被装裱在简约的画框里,以美术馆级别的灯光和陈列方式,呈现在观众面前。每一幅作品旁边,都有一个电子显示屏,循环播放着这幅作品的创作过程,以及对所用针法的详细解读。李臻看到了林雪芬老师的作品,也看到了很多她不认识的、但风格更现代、更具实验性的年轻绣娘的作品。其中一幅,用银色的丝线,绣出了一幅城市夜晚的抽象天际线,灯光与倒影交织,充满了迷幻的未来感。
右手边,是缂丝、核雕、苏扇、玉雕等其他手工艺的展区。每一件展品,都被当做独一无二的艺术品来对待,摆脱了传统工艺品商店里那种拥挤、廉价的陈列方式,呈现出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尊严感。
“这里……是什么地方?”李臻喃喃地问,内心的震惊已经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小雅的脸上,洋溢着一种与有荣焉的自豪:“这里是‘文化遗产保护专项基金’的总部基地,也是一个对公众开放的公益性文化园区。我们都叫它‘段园’。”
“文化遗产保护……基金会?”李臻追问。
“嗯,”小雅点头,“基金会的理事长,叫段先生。他很年轻,听说是从国外回来的,做投资的。这个园子,就是他和他父亲一起出资兴建的,三年前才对外开放。”
做投资的。
年轻的段先生。
李臻的脑海里,那个穿着高级定制西装、神情总是云淡风轻的身影,与眼前这个充满了理想主义和人文情怀的空间,重叠在了一起。一种巨大的、超现实的割裂感,让她几乎有些眩晕。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一个职业记者的口吻问道:“这个基金会……做了些什么?”
“做的事情可多了,”小告变得兴奋起来,“您跟我来。”
小雅带着李臻,穿过展厅,来到了建筑的后半部分。
这里,是另一番天地。一间间宽敞明亮的、如同大学实验室般的工作室,沿着玻璃连廊一字排开。每一间工作室,都专注于一门特定的手艺。
在一间苏扇工作坊里,几个年轻的学徒,正在一位老师傅的指导下,学习如何用细如发丝的竹篾,制作扇骨。老师傅大概六十多岁,穿着一身干净的工装,神情专注,不时地停下来,手把手地纠正学徒的姿势。工作台上一尘不染,各种工具分门别类地挂在墙上,井井有条。
在隔壁的核雕工作室,一个戴着防尘口罩的年轻人,正拿着微型刻刀,在一枚小小的橄榄核上,雕刻着《核舟记》的场景。他面前的显示器上,是一个三维建模软件,将核舟的每一个细节都进行了数字化呈现。传统手艺与现代科技,在这里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共生。
“这些人,都是基金会‘匠人扶持计划’的成员。”小雅在一旁轻声解释道,“基金会会从全国各地,寻找那些有才华、但生活困难的年轻手艺人,还有那些濒临失传的技艺的老师傅。给他们提供免费的工作室、住宿,还发生活补贴。”
“发补贴?”李臻有些难以置信,“那他们需要为基金会做什么吗?比如,上交作品?”
“不用。”小雅摇了摇头,“基金会对他们只有一个要求:安心创作。作品的所有权和收益,都归匠人自己。基金会只会拿出一部分作品,在园区的展厅里进行公益性展示,或者通过基金会的渠道,帮他们对接一些高端的、真正懂行的藏家和美术馆。绝不走商业批发的路子。”
这……这完全是一种反商业逻辑的模式。不求回报的投入,放弃唾手可得的商业利益。
这哪里像一个VC投资人会做的事情?李臻的心里,充满了巨大的困惑。
她们继续往前走,来到了一间挂着“材料研究实验室”牌子的房间。透过玻璃窗,李臻看到里面几个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员,正在操作着一些她看不懂的精密仪器。
“这里是干什么的?”
“这里在做传统材料的改良和创新。”小雅的眼睛里闪着光,“比如,我们苏绣用的丝线,以前都是天然染料,颜色好看,但是容易褪色,保养起来很麻烦。实验室就在研究,怎么用新的技术,在保留天然质感的同时,提高丝线的色牢度和韧性。还有缂丝用的蚕丝,他们也在研究怎么培育出更细、更有光泽的蚕种。这些研究成果,都是免费提供给我们这些匠人的。”
李臻彻底说不出话了。从扶持匠人,到改良材料,再到建立一个高规格的展示和交流平台。这是一个完整的、系统的、着眼于未来的生态闭环。它不是一次性的输血,而是从根上,为传统手艺的存续和发展,构建了一整套现代化的、可持续的基础设施。这需要何等长远的眼光、何等强大的执行力,以及……何等巨大的、不计回报的投入。
“你们林老师……也和这里有合作?”李臻忽然想到了什么。
小雅的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林老师她……性子比较倔。她觉得这里太‘现代’了,不够‘传统’。所以她不愿意搬进来。但是,基金会每个月还是会给她一笔‘顾问费’,说是感谢她为苏绣传承做出的贡献。而且,我能来这里免费学习最新的技法和设计理念,也是段先生特批的。林老师嘴上不说,但心里是知道的。”
李臻的心,被一种温热的情绪充满了。她想起了林老师那双布满皱纹、却依旧灵巧的手,想起了她谈及苏绣传承时,眼中那份执拗与迷茫。原来,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有一双更强大的手,在用一种更现代、更有效、也更沉默的方式,守护着这位老人,守护着她所珍视的一切。
“小雅,”李臻的声音有些干涩,“你刚才说的那个……段先生,他经常来这里吗?”
“嗯,他每个周末,只要在苏州,都会过来。”小雅想了想,说:“他话不多,也不喜欢前呼后拥的。就喜欢一个人,在各个工作室里转转,看看大家有什么困难。他跟那些老师傅们,关系都特别好。”
说到这里,她指了指不远处,一个正在庭院里修剪梅花的、穿着蓝色布衣的老人:“那位是张伯,以前是苏州园林局的顶级花匠,退休后被段先生请过来的。他最了解段先生了,您可以去问问他。”
李臻深吸了一口气,独自走向了那位正在修剪梅花的老人。
张伯年近七十,但身子骨很硬朗。他手持一把锃亮的剪刀,动作娴熟利落。咔嚓一声,一截多余的枯枝应声而落。他抬起头,看到李臻,露出一口白牙,笑容淳朴。
“小姑娘,来看梅花啊?还要再等半个月,才开得最好。”他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吴侬软语口音。
“张伯您好。我是一个记者,想了解一下这个园子。”李臻微笑着说。
“哦,记者啊。好地方,是该好好写写。”张伯放下剪刀,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手,“想知道啥,你问。”
“我想知道……建这个园子的人,那个段先生,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李臻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随意。
张伯闻言,嘿嘿地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像一朵盛开的菊花。“小段啊?他是个怪人。”
“怪人?”
“是啊。”张伯盘腿在草地上坐下,指了指旁边的一块石头,示意李臻也坐。“我们苏州这地方,有钱人多。喜欢弄个园子,要么是显摆自己有钱,要么是图个清静,自己享受。可他倒好,花了这么多钱,建了这么个比拙政园还精细的园子,自己不住,也不收门票,倒贴钱给一帮搞手艺的年轻人,你说怪不怪?”
李臻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
“我刚被他请来的时候,也看不懂。”张伯继续说道,“我问他,小段,你图啥?你爹留下的那些老宅子,随便修修,做个会所,一年租金就不得了。你搞这个,不是把钱往水里扔吗?”
“他怎么说?”李臻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说,‘张伯,钱这个东西,扔对了地方,就不是水,是种子。’”张伯学着段熙的样子,但那语气里,充满了敬佩,“他说,他爷爷那一辈,就是苏州的丝绸商人,靠手艺吃饭的。后来家道中落了,到他父亲这辈才又起来。他说,他们家的根,就在苏州这些老手艺里。现在这些手艺快没了,根就要断了。他做的,就是把这个根,重新养起来。他说,‘我不是在做慈善,我是在还债。还我们这些后来人,欠老祖宗的债。’”
还债。
这两个字,像一声惊雷,在李臻的脑海中炸响。她一直以为,段熙是资本的化身,是那个用金钱衡量一切、信奉投资回报率的冷酷商人。可她从未想过,在他的世界里,还有一笔如此沉重、如此超越商业逻辑的“债务”。
“他还说,”张伯的眼神望向远处那片平静的湖面,“他说这个园子,不叫‘段家花园’,就叫‘段园’。就是想让大家忘了这是他家的,就把它当成一个公共的地方。他说,手艺是大家的,不是哪一个人的。他只是个‘守护者’,不是‘拥有者’。”
守护者。
这个词,与李臻那个收藏夹命名的“深度”以及之前感受到的“沉默的守护者”,奇妙地重合了。原来,他不仅在守护她的“棱角”,更在守护着一整座城市的文化根脉。
李臻彻底明白了。
“DX_Observer”那些关于文化产业的深刻洞见,并非仅仅来自于一个投资人的冷静分析,更来自于一个守护者的深切忧虑和责任感。他之所以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深度,是因为他站立的基石,远比单纯的商业利益要深厚得多。他不是一个冷酷的资本家,他是一个怀揣着巨大情怀和责任感的、孤独的实干家。他的“傲慢”,或许只是因为他所背负的东西,所思考的维度,早已超越了世俗的理解。他只是不屑于,也懒得向那些不理解他的人去解释。而她,李臻,就是那个最不理解他,还自以为是地对他进行审判的人。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情感,冲刷着她的内心。那不是简单的感动,也不是纯粹的敬佩,而是一种被彻底颠覆认知后,所产生的、对一个人灵魂深度的震撼和……仰望。她过去几个月里,对他所有的偏见、误解、甚至敌意,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渺小、那么可笑、那么不值一提。她看到的,不再是那个站在黄浦江边,让她感到刺痛的资本符号。而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怀、有温度、有沉重背负的,真实的“人”。
一个,她渴望去真正了解的人。
李臻站起身,向张伯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您,张伯。我明白了。”她转过身,看着眼前这座在冬日阳光下,安静而美好的园子。它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谜底,终于向她揭开了全部的真相。
她拿出手机,调出了那个她一直不敢面对的、与段熙的对话框。那封邮件,那些证据,那句“我对你很感兴趣”,都还静静地躺在那里。
她的手指,在屏幕上悬停了许久。最终,她没有打出一个字。她只是按下了语音键,将手机举到唇边,录下了此刻园子里,风吹过竹林的声音,远处工作室里传来的、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以及,自己那一声轻轻的、却无比清晰的呼吸。
然后,她按下了“发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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