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闯入
“哎,鱼头,等会儿放学你出校门么?要是不出的话校园卡借我用用,还是老样子,你拿我的卡去饭堂刷。”
大课间时,教室位于另一端的陈浩常常不厌其烦地穿过整条走廊,来找教室在另一头的苏宇桐。初中毕业后,两人一齐升上了侨中,尽管没有分在同一个班,联络却依然频仍。
陈浩来见他,一来是真的想念这位昔日好友,二来也是另有所图。侨中对学生住宿管理极为严格,家庭住址在方圆三公里之外的学生必须按规定办理住校,三公里以内的则可以选择住校或者走读。小学时上寄宿学校的阴影犹在,苏宇桐不愿意住校,小叔新买的房子又恰好压在三公里的那条分界线上,他便办理了走读,每天刷校园卡进出学校门禁,陈浩却因为家离得远,无奈选择了住校。由于吃不惯食堂的饭菜,陈浩总喜欢趁大课间来找他交换校卡,到校外的小餐馆解决晚饭,并且每次都会从外头的奶茶店给他捎带一杯饮料作为回报。既然好友不远千里来找,苏宇桐岂有不借的理由,一边和陈浩闲聊,一边从校裤口袋里掏出校卡叮嘱说:“那你带好了,可别又像上回那样弄丢了,害得我去补卡。”
“嘿嘿,不会,不会,”陈浩接过卡,很豪气地揽过他的肩头说,“说吧,今天想喝什么?柠檬水还是奶盖红?”
说话间,一名扎高马尾的女生抱着一摞作业从行政楼方向走来,那是从前七中时与他们同班的同学,人长得白净高挑,考入侨中后又恰好和陈浩分在了同一个班级,是班上的语文科代表。那女生远远地看到他们,打了声招呼,冲陈浩眨眨眼打趣道:“耗子,你们在干嘛呢,是不是又准备借苏宇桐的卡偷溜出去?”
那女生两条细瘦的胳膊被全班五六十号人的作业簿压得直往下塌,看着委实费力,马尾随着步伐起伏一甩一甩地上下摇晃,发圈上缀着的两颗水晶珠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见陈浩直愣愣地盯着那女生看,苏宇桐趁机用胳膊肘捅了下他的腰眼,他才如梦初醒般凑上前去,连忙从女生的手里接过作业,“我来、我来。”
“行,那就交给你啦,正好我想去趟厕所。等下拿到讲台让各小组长领回去,不用一本一本发。”那女生看似与陈浩很熟络,毫不客气地将作业递到他怀里,拍拍手扬长而去。
人都走出去好一会儿,陈浩的眼睛仍紧跟着那女生的背影不放,呆呆地杵在原地没动,苏宇桐从他怀中分出一半作业,接手过来,揶揄地顶了下他说:“就别惦记我了,我看你还是给她带奶盖红吧!”
“唉,你就尽情笑我吧,等你小子开了窍,碰见了喜欢的人,指不定比我还殷勤呢。”陈浩红着张脸,一边走,一边气鼓鼓地回瞪,苏宇桐却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
经过洗手间,从男厕所里飘出来一股烟味,紧接着几名男生勾肩搭背嘻嘻哈哈地从中走出,嘴里的烟气还没散干净,苏宇桐嫌那味道难闻,不禁加快了脚步。上高中后,这是男生厕所里心照不宣的秘密——或为缓解课业压力,或是出于对成人世界的向往、靠拢和模仿,尽管校规明令禁止,又常有老师巡查,仍有不怕死的男生顶风作案,带烟进入学校,趁课间或晚自习时在隔间里点上一支,抽完后将烟蒂随水流冲进下水管道,一切罪证便都了无痕迹。
苏宇桐鄙夷这种行为,也不大喜欢那帮抽烟男生身上那股烟味、汗味和青春期躁动的荷尔蒙气味混合发酵后所形成的臭味——在夏天的体育课后尤甚。他想不通,为何同样都是烟,他却独爱苏念清身上那股混杂着苦薄荷味的烟气?
“话说回来,你最近还经常做梦吗?”陈浩话锋一转,眯着眼坏笑起来,“哼哼,我可是记着你第一次和我提到‘喜欢’是源于一场梦,也不知道是个怎样美妙的梦令你如此难忘,才会做此联想。”
一提到那些禁忌的、罪恶的、不可告人的梦,苏宇桐顿时哑口无言,面上臊得慌。陈浩却饶有兴致地继续向他打探:“说说吧,鱼头,你都知道我的暗恋对象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呢。你梦到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那是个——”苏宇桐想说“那是个男人”,可话到嘴边,又觉得太过惊世骇俗,生生咽了回去。那不仅是个男人,而且是他名义上的小叔,所以他才一直看不透自己对苏念清究竟怀揣着什么样的感情,于是话头转了个弯,变成了:“那是个比我大得多的人。”
在同性和亲缘关系下,年龄差距,好像是这之中最保险妥帖的议题。
陈浩长长地“噢——”了一声,面露惊讶,腾出一只手来狠狠拍了一把他的肩,“可以啊!你小子,平时一声不吭,冷得跟冰山似的,没想到私下里竟然喜欢大姐姐啊!是谁?能告诉我吗?大你几岁啊?是咱们学校的吗?”
“什、什么就喜欢了啊?”苏宇桐被他一连串狂轰滥炸的发问给问懵了,舌头打结,拣着最轻的说,“算、算是我们学校的吧,已经……毕业了,比我们大、大几届吧……”
他确实没说谎,只不过是假里掺了真,真里透着假,陈浩也果然被他唬住了。两人合力将作业搬上讲台之后,陈浩又再次凑上前来,意欲一探究竟,但好在上课铃及时解救了他。苏宇桐从未像今天这般对上课表现得如此积极,几乎是铃声打响的一瞬,他就撇下陈浩,一溜烟逃回自己班上去了。
苏念清新买的房子坐落于新开发区的某处小区内,16层,坐北朝南的户型,三室两厅。站在阳台,视线越过层峦叠嶂般起伏的房屋,能远远眺见一线江景。
看房那会儿临近苏宇桐中考,他没工夫盯人装修,为图省事,买了套精装交付、拎包入住的房。小区是近两年才开的盘,地处市郊,环境清幽,位置虽然偏僻了些,但随着入住居民渐次增多,配套也在逐步完善。这两年被老裴带着四处应酬,与政府部门的人打交道,酒酣耳热之际,他偶然听说了这个片区的规划方案,便一直记在心上,等拿到金泰大厦项目的第一笔绩效兑现奖金后就马不停蹄地驱车来此地看房,相中后便以最快的速度下定。后来规划公示,周边的房价一夜之间涨了好几千,他算是狠狠捡漏了一笔。
“叔,这套房好大啊,你买下来肯定花了不少钱吧?”
那天一进新房的门,苏宇桐就忍不住惊呼起来。省城房价之高,他在县城上小学时都早有所耳闻,更遑论近些年来房地产市场火热,加之人为炒作,囤积居奇,各种“学区房”“江景房”的概念层出不穷,只是沾了一点能看见江岸的边,就足以让这套房的标价成为一个天文数字。
苏念清却只笑笑不言语,朝他伸出两根手指,比了个“二”的手势。
“二……什么?二十万?”
苏念清纠正他道:“少了一个零。”
“这么多——”苏宇桐再次叫起来,“叔,你可真厉害!竟然能赚这么多钱!以后我也学你当设计师!”
“这就免了吧,等你长大了自然会有你想做的事,何必跟随我呢,”尽管苏宇桐长得快与自己平齐了,苏念清仍改不掉抚摸他脑袋的习惯,看着他欢呼雀跃的样子,不自觉又上手搓揉了一番,无奈地笑,“再说了,买房的钱大头也不是我出的,我只付了三成首付,其余都是向银行贷的。就连那三成首付也还是我前不久七拼八凑才凑齐的,这下可真是把家底都掏空了。”
即便口袋里所剩无多,但能赶在而立之年购入一套新居,在省城安家落户,也算了了他一桩心愿。
苏宇桐暗暗算了笔账,仍旧发自内心地称赞他:“三成……三成也很了不起了,六十多万呢!我从来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叔,你可真有魄力!”
“什么魄力……冲动消费而已,”苏念清被他的话逗得直乐,“我是怕存不下钱,才想着投资在不动产上,以此来逼自己一把,总比放在银行卡里不知不觉花光了强……等你以后出来工作了,千万记得好好存钱,可别学我,脑子一热就挥霍一空了。”
“那……叔,以后、以后我还能和你一起住吗?”
被苏念清领着参观完一圈,苏宇桐犹疑着,终于问出了那个随着一路颠簸、在心里一直上蹿下跳的问题。这套宽敞雅致的房子,他从前做梦都不敢奢想,更不敢奢想苏念清会继续收留他。可他不贪图这套大价钱买来的房子,他贪图眼前这个人,只要有苏念清作伴,就算去住冬天漏风、夏天漏雨的铁皮屋子,他都甘之如饴。
“能,怎么不能,”苏念清当然舍不得让他去住铁皮屋子,方才看他闷闷不乐,一直不知缘由,现在总算领悟过来,像为了安抚他般放轻了语气,“本来就是打算和你一起住的,要不然怎么会带你来看房?刚刚看的两间客卧,你选一间喜欢的住,剩下一间我留着当书房……朝南的那间你觉得怎么样?光线充足,冬天也暖和,给你做卧室正好。”
苏宇桐鼻翼翕动,被他的关怀体贴激得差点落泪。
“叔,你怎么能对我这么好……我还以为、我还以为我上高中以后,你就不打算继续收留我了……”苏宇桐喉头哽咽着说道。他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滑稽极了,快要一米八的大高个儿,马上就要升入高中的人了,却还是像小时候那样轻易爱掉眼泪。但好在是在苏念清面前,在关爱他也被他爱着的人面前,便不觉得是难堪出丑,而是真情的坦然流露。
“怎么会,我可是一直记着我说过的话,说过让你‘想住多久住多久’,不会食言的,”苏念清抚了抚他的发顶,叹气说,“还有……别用‘收留’这样的字眼,听着怪难受的……我觉得对你不是收留,是陪伴,我们是彼此陪伴的关系。”
“那等我以后上了大学,不,等我毕业工作了……如果那时我还想跟你住在一起,还想继续陪伴着你,你也愿意么?”苏宇桐平复情绪后又问。
“当然愿意啦,无论你以后搬出去与否,只要你想回来,我都随时欢迎,这个家里总会有一间房是为你而留的,”苏念清愈说,神情和语态愈发温柔,不像一个叔叔在看毫无血缘关系的侄子,倒像是父母在看着自己的亲生骨肉,“要是……要是以后等我老了,你也能像现在这样常常回来看我,我也会很高兴的,毕竟我以后也不会有孩子——”
突然意识到自己说得多了,他立刻止住话头,却听苏宇桐仰起脸问:“叔,你为什么不会有孩子?难道你是为了我……才不打算结婚生子的吗?”
他是明知故问呢,是为了试探苏念清口风,验证堂弟堂妹们那句石破天惊的“同性恋”是否属实。问完,他下意识攥紧了拳头,紧张、惶然,心如擂鼓,同时隐隐抱有期待——他期待能有一个人与他感同身受,为这几年来一直困扰他的旖旎梦境作出解答。
慌乱的神色在苏念清那张一贯从容的脸上一闪而过,但随即他又戴上了那副平静的假面具,笑着宽慰苏宇桐说:“不是,你别多心了。”
既然苏念清不愿坦言,苏宇桐便识趣地不再去点破,而是指着其中一间客卧说:“那……我要朝北的那间吧,暗一点,好睡觉。”
“暗一点?我记得你从前不是怕黑吗?床头要是不点着小夜灯都不敢睡觉。”
怕黑?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苏宇桐都快要记不得上一次被噩梦惊醒是什么时候,在寄宿学校时遗留下的对黑暗的恐惧、孤独与不安全感,全都在与苏念清同住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里被治愈平抚,如今每一晚都睡得安稳香甜。他连连摇头奚笑道:“叔,你翻的是哪年的老黄历啊?过完今年暑假我就是高中生啦,长大后自然就不怕啦。”
于是升学前的那一个暑假,苏宇桐一面忙不迭地陪小叔逛家居城选购家具,一面忐忑地等待中考成绩放榜。
中考前,省城各大重点高中都派出代表到七中礼堂面向家长展开宣讲,除常规宣传手段外,还为掐尖各出奇招,其中一项便是签订录取协议。重点高中一般会提前拟定一式两份的录取协议书,在宣讲会结束后根据每次期中期末及近两次模拟考的总分排名约见成绩靠前的学生家长,并与有意向报名的签署协议,约定中考成绩只要达到录取分数线即可优先于其他高分考生录取,而且即便是发挥失常,未达到分数线,也可通过缴纳择校费的形式进入学校就读。
侨中来宣讲当日正好是最后一次模拟考,小叔替他去参加了宣讲会,又以家长的名义签订了录取协议书。模拟考结束,苏宇桐照常与陈浩结伴回家,两个被考题榨干的孩子身心俱疲,连闲聊说笑的精神气也没有,被汹涌的人流夹着往校门方向移动。行至门口,见一辆熟悉的灰色捷达正停靠在路边等候,苏宇桐登时像是打了鸡血,欢欣雀跃地甩下陈浩说:“今天你自己走吧,我小叔来接我了!”
天气渐热,苏念清给他带了杯绿豆冰沙。苏宇桐跳上副驾驶,没两下就将杯子吸得干瘪,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满身疲惫一扫而空。苏念清没急着点火发车,而是邀功般将录取协议书递到他面前,等他定睛看清楚上面的字,看清楚落款处侨中印下的那枚鲜红的公章,一腔振奋和喜悦全都堵在喉头,几欲哽咽,连忙搓了两下校服裤,将握着冰沙杯子的湿手抹干,才郑重地接过协议书,生怕将那张承载了他所有希冀的薄薄白纸给打湿弄皱。
苏念清仿佛一个会读心的魔术师,总会将他想要的一切都呈送到他眼前来,无论是从前带他来省城上学,还是现在。
现在,他正站在新家入门玄关的鞋柜前,紧握手机,一脸怅然地踌躇。
“怎么了,不是说今天放榜,还没有打电话查成绩吗?”苏念清原本在拆沙发的保护套,见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禁上前问道。
七月下旬,家具已经入场得差不多了,有个别需要定制尺寸的还在路上。苏念清的新家和他为人一样简素——浅绿的窗帘、米色的沙发、原木色的几柜……就连墙壁和桌柜上也空无一物,光秃秃白森森。终于有一次在逛家居城时苏宇桐提议,主卧和书房之间的那面墙上可以挂些装饰画,家中这才多了些色彩。那是一组由他亲自挑选的三联的肌理挂画,画面以绿色、棕色和白色为主,绘有远山、草叶和花卉,搭配黑色复古边框,与整体装修风格相映成趣。有了深色点缀,整个家就如同画龙点睛一般,层次丰富,氛围盎然,挂上之后,苏念清连连夸他审美不错,画挑得有水平。
“晚点查……”听见苏念清发问,苏宇桐耷拉脑袋,嚅动着嘴唇,不动声色岔开了话题,“叔,我在想……玄关这里的鞋柜,顶面太空了,是不是放点什么东西比较好?比如盆栽什么的。”
“这里背光,放盆栽估计不好养活。”苏念清说。
苏宇桐本想告诉他,其实也有不少喜阴的绿植可以选择。正准备开口时,手机铃声忽然响起,他接通电话,是陈浩。
“鱼头,你查成绩没有?”
“还没,”苏宇桐抓了抓脸,紧张地咽了口唾沫问,“你呢,耗子,你查了吗?”
“查了!”电话那头,陈浩兴高采烈地报给他一个数字,“超常发挥,比我平时考得高不少呢!我爸妈可都高兴坏了!鱼头,你怎么还没有查?是不是又东想西想的没自信了?别担心,你每次考试成绩都比我高出不少,我志愿也报了侨中,要是我能上,你也指定可以的!”
侨中的录取分数之高,历来在全省重点高中里首屈一指,即便是平时考试排名靠前,苏宇桐也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握。苏念清见他蔫得像只霜打的茄子,忍不住揉了揉他脑袋问:“怎么了?”
“叔,我、我不敢查……你说万一……万一我没有考上怎么办?”苏宇桐挂断电话,哭丧着脸,支吾着说,“万一我真的没有考上,要交择校费才能上,或者滑档去很贵的私立,那可怎么办?何况你还背了那么多的房贷——”
侨中的择校费虽不及刘嘉自述上七中所花费的那样夸张,却也动辄五位数打底,对他一个未事生产的学生而言,可谓一笔巨款。他突然有点后悔向苏念清倾诉了想上侨中的心愿,让苏念清去签了那个该死的协议。要是他能再优秀一点,再努力一点,有必胜的把握,就无需旁人为他如此费心了。
“什么,原来你担心这个啊?”苏念清听过后哭笑不得,“宇桐,你要相信自己,你的成绩向来都是班上数一数二的好,考上侨中是板上钉钉的事,跑不掉。再说了,我背房贷跟你上学有什么关系?就算万一没考上,要交择校费,我找你爸爸要不就得了?放轻松,钱的事不需要你操心,知道吗?无论如何,我都会保证你顺顺利利地去上你想上的学校。”
听见还有苏念春托底,苏宇桐心里的顾虑稍稍减轻,犹豫再三,终于郑重地摁下一个一个数字,拨通了查分电话,聆听命运为他指引的去向,所幸,一切都未如他所设想的最坏结果。“天道酬勤”四个字在他身上应验了,三年以来,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辛勤努力浇灌出了最甘甜的果实。一个多月后,他穿上了那套梦寐以求的、印有侨中校徽的白色衬衫和标志性的湖蓝色校裤,像曾经的苏念清那样,走向教学楼底下那棵巨大的广玉兰树,抬头眺望。
这棵三人合抱的大树,据说在建校伊始就已栽下,有近百年树龄,枝干虬结,伞冠擎天,一直延伸至四、五层楼的高度。每当站在这棵树下仰望,阳光从枝叶缝隙穿透洒落,苏宇桐都会不自觉地放轻呼吸。那些交叠缠绕的树干,总会让他恍惚以为,其上有精灵栖居。
在侨中的日子也并不总是顺心如意,这里的人心与社会关系是他所见过最为复杂难辨的,直至工作多年后也依然这样认为。这里汇集了全省各市县削尖了脑袋也要拼命往上挤的优等生,也汇集了无数家世背景不俗的天之骄子。现在虽然早已不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年代,可一群来自不同地方、不同家庭阶层、心智尚不稳定的青少年聚在一起,既要做同窗、朋友,同时也互为竞争对手;既要应对繁重的课业和考试压力,又要在学习与生活中相互磨合,此处的每个人、每个小团体之间都在相互攀比较劲、暗潮汹涌,与七中那时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报到那日,校门口可谓豪车云集,有价值不菲的轿跑、MPV,有绿色涂装、鲜红色“军”字打头牌照的部队车辆,还有不少企事业单位和政府机关部门的公务用车,堂而皇之地昭彰着座驾主人非富即贵的身份,将本就不宽阔的校道围堵得水泄不通。苏念清那辆小小的灰色捷达挤在这一众车之间,倒显得不够看了。
“真不打算办理住校?”报到那天苏念清问,“这里离家可不像从前七中那样近,走着就能到,每天这么来回,我不一定有时间接送你。”
“叔,不用麻烦你接送,我自己乘公交车上下学就好。”苏宇桐很懂事地应答。
大概是心疼他从今往后要起早贪黑地上学,没等正式开学,苏念清就预支了今年的生日礼物给他——一辆公路自行车。
“公交车会绕远路,时间长,以后你就骑车上下学吧,能比坐车省不少工夫,早上可以多赖一会儿。”
苏念清虽未向他透露过自行车的价格,可他自己偷偷上网查过,委实贵得吓人。可每当他骑着那辆轻便结实、外观酷炫的自行车进入校园、停车锁车时,周遭同学投来的艳羡目光,又会让他暗地沾沾自喜,觉得这钱花得值当。
新班级的同桌也是位男生。换了新环境,苏宇桐有意拓展交际,希望能像在七中时那样结交一个类似陈浩的朋友,便尝试着同那位男生聊天。他主动聊起了自己热衷的游戏和篮球,却不想那男生在听完后鄙夷地笑了一下说:“啊?你居然喜欢这种东西啊?”
那是一种轻蔑的、打压式的、彰显优越的语气,让苏宇桐一度陷入了自我怀疑。这同样是恶,却与刘嘉那种直白表露的恶意不尽相似,反而粉饰得很好,绵里藏针,总是在有意无意间刺痛苏宇桐,反复几次后便对此人敬而远之。有时骑在回家的路上,等红绿灯时,他会幽幽地叹气,幸好还有陈浩肯搭理自己,否则在这偌大的侨中里他可要寂寞死了。
升上高中后,走读生和住校生都必须在每晚七点至十点间在教室上晚自习。下午最后一堂课与晚自习之间衔接紧凑,苏宇桐通常会留在学校食堂就餐,等自习结束再骑车回家。苏念清不用再像从前那样着急忙慌地赶回去给他准备晚饭,也能稍微轻松一些。不过每次下了自习,苏念清都会准备夜宵和水果在家中等他,有时是顺路买的一小块红丝绒蛋糕,有时是楼下小吃店里打包回来的热气腾腾的鲜肉馄饨。过完中秋,天气渐冷了,这些美食总能恰到好处地抚慰他饥肠辘辘的胃,以及上完一天课后疲惫不堪的身心。
不过最近这段时间,苏念清总是很晚才回家,比他下晚自习还要迟得多,但苏宇桐看他的神色是松弛的,毫无加班过后的疲态。有好几次,从苏念清身边经过时,他嗅到了一阵不属于苏念清身上的、似有若无的香气,像是某种男士香水,是浓烈而辛辣的木质香。那气味极具威慑和侵略性,仿若一头虎视眈眈的雄狮,牢牢盘踞在苏念清身上。
床头柜上虽摆着香水,苏宇桐却从未见苏念清用过,何况那支香他早年间仔细辨闻过,并不是这股气味。他不由得警觉起来——那会是谁身上的香水?
那味道并不很重,只在外套上才沾染一些,他便推测那两人应该只是维持着普通的社交距离,可若非长时间的见面,又岂会染上如此明显的气味呢?
他又默不作声地留意了一阵,发现那香水的味道一直没有变,说明苏念清每回见的都是同一个人,而那味道几乎每晚都有,说明他们几乎每晚都会见面。
苏念清一连几日都没有开车回家,一早乘地铁去上班,于是苏宇桐猜想,他应该是将车丢在了单位停车场,下了班就直接去赴这支香水的主人的约,然后再坐那人的车回来。又过了几日,某天晚自习结束,回家路上,苏宇桐不自觉放慢了骑车的速度。他忽然间心血来潮,想偷偷看看,苏念清最近究竟在和什么人深夜见面,是不是与自己的猜测相吻合?
推着自行车行至距小区大门两三百米时,他的脚步不自觉顿住了,只见一辆打着双闪的紫色轿跑停在边上,紧接着,苏念清推开副驾驶的门走了出来。他身上仍然是平日通勤常穿的白衬衫黑西裤,单肩挎着公文包,两手插兜,表情淡漠,夜风将他的衣摆鼓起,吹得猎猎。
苏宇桐不禁屏住了呼吸,侧身藏进了一旁的灌木丛里。随后,驾驶座上的人也跟着下了车,个头似乎比苏念清更高一些,背对着他,看不见脸。那人衣着考究,仪态却懒散,斜倚着车门同苏念清说了几句话,苏念清听罢后也回了几句,可距离太远,风声太大,苏宇桐只看见他嘴唇张合,却没听见说了什么。
看着这两人,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从苏宇桐脑海里蹿出——几乎每晚都和同一个人长时间地会面,甚至回到家楼下还恋恋不舍地拉扯几句,这是做什么?这两人不是在约会还能是什么!
他几乎不敢往下想,一口气闷在胸口,直突突堵得慌。
好在那人说完后便上了车,一脚油门“轰”的一声开走,没有预想中约会对象之间应有的亲昵举止,这让苏宇桐大松了一口气。苏念清从上衣口袋摸出烟盒,倒扣在手心里拍了两下,站在风中,取出一支点燃,深吸了一口,抬头朝家的方向望了一眼,而后又似有预感般转过脸来。苏宇桐心下一跳,连忙推着车从灌木丛里走出。
“宇桐?你怎么在这儿”苏念清见到他有些惊讶,指尖的烟一抖,落下一截烟灰,亮红的火星在夜色中明灭闪烁。
“我、我刚回到,叔。”苏宇桐心虚地对答。
见他走近,苏念清将烟一把掐灭,“走吧,我们一起上楼。”
苏宇桐随他走进小区,将自行车停进车棚里锁好,两人一齐进了电梯厅。等电梯的间隙,他的视线好几次撇向苏念清,纠结良久,还是忍不住开口问:“叔,刚才送你回来的……是你朋友吗?”
“嗯……”苏念清抓了抓刘海,答得不甚肯定,而后又略显局促地问,“你、你刚刚都看到了?”
“没、没,就看到一辆很紫色的车从你旁边驶过去。”苏宇桐手心冒汗,磕磕巴巴地说,生怕自己的偷窥行为露馅。但好在苏念清并未过多关注他,眼睛直勾勾盯着地面,魂游天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期中考试过后不久便是秋季运动会。那次考试,苏宇桐的成绩不尽如人意,从前在七中能考入年级前二十,如今在侨中却排在四百名开外,这种巨大的落差感让他心里很不好受。运动会上,他既没有报名参加赛事,与周围的同学也没有共同语言,便一个人坐在观礼台上闷头玩着手机。陈浩又一次跋山涉水、穿越人山人海来到他班级所在地找他,他这才像是活过来般,跟着陈浩三步并作两步下了台阶。
两人轻车熟路地避开校警,溜出校门,到校门附近的水吧里各自点了一杯饮料,闲坐在卡座里打发时间。这回期中考,初中阶段成绩一向不如他的陈浩竟然破天荒考得比他好,总分排名远远甩了他一大截,苏宇桐在为好友感到高兴的同时,心底也隐约涌现了些许微妙的妒意和不服气,百无聊赖地,用吸管一下一下戳着杯底的金桔和柠檬片,有些忸怩地向陈浩打探和讨教:“耗子,你、你平时都是怎么学的呀?是你们班上的科任老师讲课比较厉害?还是你们用了别的教材?”
他宁可相信是有外物辅助,也万般不愿承认那是陈浩在学习上突然开了窍,没想到陈浩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说:“噢,那是因为我暑假上外头补课去了。”
“补课?”苏宇桐讶异,在他看来,“补课”二字似乎是差生的专属,离他和陈浩都太过遥远。陈浩没有打算藏着掖着,又继续告诉他说:“是我爸妈他们听说初高中知识落差大,担心我一升学就跟不上,才给我找的暑期衔接班,各科都补一点。你现在要是想补,侨中里名师多的是,都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办班呢。”
闻言,苏宇桐有些懊恼,一整个暑假,他都在忙着陪小叔看家具,从没想过补课的事,反倒是陈浩的父母有远见,提前规划好了一切。陈浩光明坦荡,大方地将提升成绩的秘诀如实相告,这让苏宇桐为自己方才的小人之心感到惭愧,同时也为找到成绩突破口而松了口气,又追问道:“那你现在还在补吗?”
“补啊,数理化都在补,是我们科任老师开的班,你想听哪门,等我下次去上课的时候就叫你一起去,可以先试听一两节,觉得好就直接交钱报名。”
和陈浩敲定好了试听时间,苏宇桐总算不再为成绩感到焦虑,可当听说了补课费用后,心里旋即又犯起了嘀咕——侨中的老师出类拔萃,教学效果是省内数一数二的好,补课费也是数一数二的高。他吃不准苏念春每月会拨来多少生活费,也吃不准除去自己的吃穿用度外是否还有结余支持他上补习班。假使入不敷出,他宁可不去补课,自己埋头学,也不会去向苏念清开口要这笔费用——三年以来,他给这位小叔添麻烦已经够多了,何况苏念清还背着房贷,他不应该再因自己的事去增加苏念清的经济负担。
此时此刻,苏宇桐总算是体会了一把“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的艰难处境。见他舒展的眉头再次蹙起,陈浩只好拣些轻松的话题来同他聊,挤眉弄眼地问:“对了,鱼头,再和我多说说你的那位‘学姐’呗?我都答应带你去补课了,你可不能吝啬啊。”
话音甫落,陈浩见他先是“噌”的一声坐直身体,容光焕发,接着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宛如被人抽出了整根脊梁骨般,软软地垂落下去,瘫坐在卡座里。
“宝马M4……”陈浩听他喃喃自语地说。
“什么宝马M4?”
“那个人……最近总是被一个开宝马M4的人送回家,”苏宇桐有些沮丧地搓着脸说,“那辆车……我一开始不认识,后来上网一查发现,居然要一百多万呢!”
“天哪,一百多万!”陈浩也跟着倒抽了口凉气,“那……他们,是在交往吗?”
“我、我不好说……”
提到“交往”,眼前闪过苏念清被人接送那夜的画面,苏宇桐心底涌起一股异样的情绪,酸酸涩涩的,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很不好受。
可他又有些侥幸地想,送苏念清回家的那个人说不定只是一个同事、一个工作伙伴而已,毕竟除了那一缕隐约的香气,没有任何证据坐实了那两人之间有更加亲密的关系。
又过了些时日,天气渐冷了,困扰他的补课费一事也有了转机。某日下晚自习回家,苏宇桐正在餐桌前吃苏念清炖的冰糖雪梨银耳羹。时至深秋,天干物燥,苏念清习惯在早上出门前扔一把滋补的食材进电饭锅里煮开保温,下班回来当作夜宵。
苏宇桐其实吃不惯银耳羹,黏糊糊滑溜溜的,总感觉像在吃鼻涕,当中放的枸杞和红枣他也不喜欢,红枣的皮总是不听话,要么紧紧吸附在上牙膛抠不下来,要么咽不下去拉嗓子,枸杞则是微微发酸,与银耳甜润的口感格格不入。但苏念清近来总是热衷做这个,苏宇桐便不想破坏他的兴致。
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嗡”一声亮起,苏念清划开锁屏,看过之后转告他说,苏念春这周末会来省城出差一趟,想和他见一面。
没等他回应,苏念清就自顾自地在对话框里输入文字,“我知道你和你爸爸对付不来,要是不想见,我就随便找个理由拒绝他——”
“不,我去!”苏宇桐突然振声说,“我也好久没有见到爸爸了,怪想他的。”
真是瞌睡来了有人递枕头!他正愁补课费无从解决呢,苏念春就自己找上门来了!
从前他唾弃苏念春的滥情与不负责任,连同那人带给他的一切乃至这具身体里的遗传基因也一并唾弃,可苏念清从前提过的那句“抚养义务”给了他启发——是了,他是苏念春的儿子,他们之间有斩不断的血缘关系,他凭什么不能堂堂正正地享受父亲施予的好处、凭什么要受之有愧呢?这分明是他应得的!所以他绝对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狠敲竹杠的好机会,他要让苏念春从前欠下的都连本带利地还给他,让苏念春好好尽一尽为人父的义务!
他在脑海里盘算好了一切,正热火朝天地摩拳擦掌,蠢蠢欲动,全然没注意到坐在对面的苏念清有些黯然地低下头,将对话框里编辑好的内容删了个干净。重新回复消息后,苏念清支着头,对他略显落寞地笑了笑道:“嗯,那你去吧,玩得开心点。只不过这次要是又像上回那样和你爸爸闹得不愉快……可别再怪到我头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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