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落时分

作者:喻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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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蓝调时刻02


      光明是在一阵虚弱的闪烁后,才挣扎着稳定下来的。

      社里的老旧空调重新吐出沉闷的风,混合着设备重启的嗡鸣,整个城市都刚从休克中苏醒,每一次供电都成了摇摇欲坠的恩赐。

      “是城南区的主高压线被炸断了,能这么快抢修恢复供电,已经是奇迹了。”一个年轻的同事说。

      奇迹。
      秦淮月听着这个词,只觉得舌尖泛苦。所谓的奇迹,不过是坠崖前偶然抓住的一根细藤,不知何时会彻底断裂。

      这座城,如今竟需要为最基本的光明而庆幸。

      社长将一叠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情报递给秦淮月:“反动派已经突破了南部防线,正在向城区推进。城里的燃油和食物供应链快要断了,下一波冲击可能就是难民潮、更严重的物资紧缺和物价上涨。淮月,你去盯难民营,小枫,你盯前线交火……”

      从社里出来,她直奔城南最大的加油站。油箱见底的警示灯已亮了一路,像她内心不断闪烁的警报。她需要燃料,带她驶向更深处的地狱,或者,记录这地狱的沉沦。

      加油站里,车队排成了长龙。

      秦淮月将车排在队尾,摇下车窗,热风扑面,带着白日暴晒后的余温。

      前面那辆破旧轿车的后窗里,一个小女孩安静地趴在窗边,大眼睛茫然地望着外面灰扑扑的世界。

      时间像黏稠的糖浆,缓慢地流动。太阳一点点西沉,把天空染成一种哀伤的橘红色。

      车子一寸一寸往前挪。

      终于,轮到她时,天色已经擦黑。她熄火下车,走到加油机前,看到了那个用红色记号笔粗重地写在硬纸板上、又翻了好几倍的价格。

      “加满。”她说。

      男人点点头,把油枪塞进油箱。油表数字开始跳动,金额上涨的速度快得惊人。

      她递过几张钞票,换回一箱能带她驶向更深处苦难的燃料。

      车子驶离加油站,汇入萨拉曼的车流。

      夜色渐浓,缓缓浸润着这座伤痕累累的城市。路灯半数失明,剩下的那些,光线也昏黄得像垂暮老人的眼,勉强照亮前方一小片路。

      难民营盘踞在城北的山脚下,是风暴眼中暂时被圈出的一块“安全区”,由联合国难民署艰难维系。入口处盘查严格,工作人员行色匆匆,各种语言混杂在空气中。

      办好手续,秦淮月被引导到一片相对整齐的区域,眼前是由集装箱改造成的宿舍,上下两层叠放,统一刷成蓝色。

      秦淮月的房间在一层最里侧。推开门,消毒水和油漆的味道纠缠着扑来,空间逼仄,一床、一桌、一椅,便是她在乱世中的全部疆域。

      放下行李,简单洗漱后,她抓起相机和笔记本,走了出去。

      营地的规模远超想象,比麦德拉的那个难民营正规很多。帐篷区和集装箱宿舍区泾渭分明,远处还有大型的仓储区和医疗点。

      即使是在夜里,营地也并不安静。孩子的哭闹、大人的低语、发电机持续的轰鸣,以及远处隐约的炮火声,共同烹煮着一锅名为“生存”的浓汤。

      秦淮月走向医疗区。几顶大型帐篷灯火通明,人影晃动。就在靠近一顶印着无国界医生组织标志的帐篷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掀帘而出,差点与她相撞。

      “温医生?”

      温言抬起头,眼底是掩饰不住的青黑,在看到秦淮月的时候,还是努力挤出一丝笑意:“秦记者。你也来了。”

      “社里的安排,这边应该会长期跟进。”秦淮月解释道,目光不经意地扫向帐篷内忙碌的景象,“这边情况怎么样?”

      温言揉了揉太阳穴,言简意赅:“伤员很多,药品消耗快,最头疼的是防疫,人口密度太高,我们在和时间赛跑。”

      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对了,林医生也在这里。”

      秦淮月心跳漏了一拍,面上却不动声色:“林医生?他不是应该在萨拉曼医院吗?”

      “我们组织的两名外科医生被调去前线野战医院了,难民营这边缺人,林医生就主动带队过来支援,加强这边的医疗力量。他今天下午刚到,还带来一批我们急需的药品。”

      温言说着,指了指医疗区另一头由几间集装箱改造的简单医疗点:“那边现在是他在负责。不过这里条件有限,只能进行简单的急救和换药。如果遇到必须手术的患者,他会评估情况,亲自护送到萨拉曼医院进行手术。毕竟,这里连一张像样的手术台都没有。”

      正说着,一个清冽如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温医生,有产妇情况不稳,需要你。”

      秦淮月回头。

      林璟阳站在几步开外,同样穿着洗手衣,外面套着援外医疗队的蓝色外套。他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更清瘦了些,下颌线绷得有些紧,但眼神依旧沉静。

      他的目光掠过温言,落在秦淮月脸上,微微颔首:“秦记者。”

      “林医生。”她的回应被风送去。

      温言看了看两人,点点头:“你们聊,我去处理病人。”说完便匆匆转身,帘布落下,隔开了两个世界。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被营地的背景音填满,并不尴尬,反而像战地间短暂的休憩。

      “也住这里?”林璟阳先开口。
      “嗯,刚安顿下来,听说这里条件算好的。”秦淮月笑了笑,试图让气氛轻松些。

      “比风餐露宿强。”他抬手指向一个方向,“食堂在那边,味道不谈,但二十四小时供应热食。旁边是公用的卫浴。记者站蓝色集装箱里,信号最好。”

      “谢谢。”她轻声道。
      “我还有病人,有什么需要的就来找我。”他示意了一下医疗点的方向,没有多余寒暄,转身离开,很快消失在阴影里。

      秦淮月站在原地,夜风撩起她的发丝。她仰起头,萨拉曼的夜空被战火熏得浑浊,却仍有几颗星星,固执地发出微光。

      难民营的日子,是无数个相似瞬间的堆叠。秦淮月很快摸清了这里的节奏,清晨在祈祷声中开始,傍晚在孩子们领到有限食物后短暂的嬉闹里结束,夜晚则属于发电机永恒的轰鸣,以及黑暗中无声流淌的恐惧。

      她拍下一位老妇人如何将分发的面包,用颤抖的手仔细掰成四份,三份藏起,只留一份就着水缓缓咽下。

      她的集装箱隔壁,住着其他国际记者。薄薄的铁皮墙几乎不隔音,夜深时,能听见隔壁压低的通话声、敲击键盘的哒哒声,以及偶尔传来的一声沉重叹息。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打捞着即将沉没的历史。

      与林璟阳的相遇,总在不经意间。

      一次,秦淮月去医疗点了解药品短缺情况,正遇上他刚结束急诊。他靠在集装箱外墙边,微仰着头,闭着眼。汗水沿着他清晰的下颌线滑落,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着脆弱的光。

      秦淮月停下脚步,没有打扰。

      他却像有所感应般,睁开了眼。目光先是失焦,随即聚焦在她身上。

      没有寒暄,他直接开口:“需要什么?”
      “想了解一下药品的储备情况。”
      “跟我来。”

      他带着她走向库房。里面井然有序,但货架上空了大半。他指着几个标记着“告急”的箱子:“喏,如你所见。最基础的头孢、阿莫西林,还有麻醉针剂,最多支撑三天。”

      秦淮月举起相机,征求他的同意。他点了点头,侧身让开,将自己也置身于这空荡的背景下。

      光线从天窗泻下,将他挺拔的身影和空寂的货架一同框进取景器。

      “为什么选择来这里?萨拉曼医院至少基础设施更完善。”她放下相机,轻声问。

      林璟阳转过身,目光落在窗外尘土飞扬的营地上:“那里是重要,但这里是底线,守住这里,才能阻止更多人涌向医院,避免医疗系统被彻底冲垮。有些伤,越早处理,留下的后患越小。在这里,我能抢到时间。”

      离开时,他在门口拿起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递给她:“营地水质不稳定,尽量喝这个。”

      还有一次,是在深夜,秦淮月写完稿,想走到营地边缘透气,却看见他独自坐在阴影里,坐在一个倒扣的木箱上,没有穿白大褂,只一件简单的深色T恤,背景几乎与浓稠的夜色融为一体。

      他仰着头,望着萨拉曼城区方向,一动不动,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秦淮月没有打扰,她只是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了片刻。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这个总是冷静自持的医生身上,也压着看不见的重担。他需要这片刻时光,来消化日复一日面对的伤痛与死亡。

      她悄悄转身离开,脚步声轻得像猫。

      隔天,在医疗点再次相遇,他依旧是那个专业的林医生,仿佛昨夜的孤独背影只是她的错觉。

      在交接一份情况简报时,他顺手将一小包东西放在她面前。

      “巧克力,本地人给的,太甜。补充糖分。”

      她接过,包装上还带着他指尖的温度。那过分的甜腻在口中化开时,她却觉得,这是战地里最接近温暖的滋味。

      日子就这样在呼吸之间流逝,在巨大的苦难背景下,每一次短暂的相遇,微不足道,却又是支撑彼此继续前行的燃料。

      直到那天,空投补给到来。

      巨大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吸引了所有渴望的目光。白色的降落伞在空中缓缓绽放,如同希望之花,营地沸腾了,无数双手伸向天空,试图抓住活下去的希望。

      希望,以如此具象的方式,从天而降。

      秦淮月没有挤进混乱的人群,她端着相机,在外围记录着这一切。当一个罐头滚到她脚边时,她弯腰捡起,随手递给一个够不着物资,在人群外围哭泣的小女孩。

      空投结束,人群散去,留下满地狼藉。

      秦淮月抱着相机站在旁边,林璟阳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边,手里拿着两瓶水。他递给她一瓶,同样望着那片被希望洗礼过的空地。

      “有时候我在想,我们做的这一切,就像在试图接住这些不断下坠的东西。”林璟阳指了指天空,“但下面,是看不见底的深渊。”

      秦淮月沉默着,看着天边那轮正在沉落的夕阳。它不管人间的悲欢离合,只是按照自己的轨迹,循环往复。

      “但接住一个,是一个。”秦淮月轻声说,像是在回应他,也像是在告诉自己。

      林璟阳侧过头看她。夕阳的余晖在他眼底燃烧,那片总是沉静的深海,终于因她这句话,掀起了无声的海啸。

      一阵夜风吹来卷起沙尘,带着山区夜晚特有的凉意。秦淮月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衫,风瞬间打透了布料,她下意识地抱了抱手臂,摩挲着。

      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身边人的眼睛。

      她正望着远处出神,忽然,肩头一沉。
      一件带着体温的外套,落在了她的身上。重量很轻,却隔绝了所有的寒意。

      她愕然回头。

      林璟阳已经收回了手。

      “谢谢。”她说。然后,伸手拢了拢外套的领口,将那份残留的、属于他的温暖,更紧地包裹住自己。

      “起风了。”他开口,听不出什么情绪。

      他们就这样,在寂静的蓝调时刻里,共享着同一片天空,同一阵寒风,和同一件外套。

      过了很久,直到夜空星辰渐明,林璟阳才极轻地开口“不早了,回去吧。”

      “嗯。”秦淮月点头。

      他们转身离开,没有告别,因为他们知道,明天,还会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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