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匹夫一怒
郑婆子很是不放心凝儿。
她匆匆往拱辰轩赶,一手摁住了狂跳的右眼皮。
三少爷在人前,一向是老实、戆直又敦厚的样子,尽管凝儿做梦都想到京城去,将三少爷视作登天的云梯,但郑婆子深知就品貌来讲,时日久了,凝儿未必真心顺服三少爷。
虽说做下人的,并没有挑主人的份,可架不住两相比较。
这比较的模子,譬如二少爷高克行。
他在京时受了三房老爷的恩荫到国子监读书,结交的都是当朝三品以上家里的公子哥,那是何等的荣耀风光,更不要提二少爷长得风流,人又洒脱明快,叫老婆子们看了都喜欢。
又譬如大少爷高克肃。
为人是有些冷僻,但十六岁上就中了解元,虽为了家里的安排没在隔年参考会试,可前途风光无量也是能想见的,论模样,他与二少爷一奶同胞,虽不比二少爷俊,但自有一派贵气天成。
此二人若无事,午后必到拱辰轩指点三少爷功课,两个人中龙凤往院子里一杵,凝儿难免不会生了出头卖乖的心,再误了正事。
由此,郑婆子便很是不放心凝儿了。
然则这忧心虽有理,郑婆子却想错了凝儿。
姑侄血亲,她们二人对钱财的重视,是远超世间万物的。郑婆子此时心中泛起的不祥,也并不因凝儿会坏事而生。
一念未闭,郑婆子已到了拱辰轩前头的甬道,她加紧脚步,低头疾走。
心下预备稍后凝儿若是没出来,她只有强闯入内,就说大房的老爷叫问少爷们夕食想吃什么。得了少爷的答复再去厨房吩咐一下便是,事后不会有人发现她来得蹊跷,而只要进了院,总能跟凝儿说上话。
她想得定,算得稳,却没算到大房老爷平白无故为什么要去问三房少爷们想吃什么,也没算到鹿啄会跟她在门口撞上。
一双破布鞋映入眼帘,郑婆子猛然抬头,瞥见明显是从拱辰轩里出来的鹿啄,手上抱着两件衣服,正要从她身边绕过去。
“站住!”
老远郑婆子就瞧见了,两件衣服一新一旧,正是从她预备的包袱里抽出来的。新的那件虽一打眼也知道值几钱银子,可未给她留下许多印象,至于那旧的,她却绝不会忘。
外头破得没法要,比府里摸爬滚打的小厮常穿的都差些,料子尚可,可糟了污了便一文不值。
若不是郑婆子怕内袋里可能夹带东西,有意翻开,绝不会发现内衬上有一块儿难得的刺绣。
虽然纹样没什么意头,也不复杂,但像被有意保养过。尤其绣工了得,郑婆子活了半辈子,竟没见过第二件这么好的。
这小畜生怎么知道这件衣服在这儿?
凝儿呢?
若是偷,或与凝儿分赃,不该只得了这两件。
无论如何,到了她郑婆子手里的东西,可没有被旁人捞走的道理。
“你手上拿的什么?”
郑婆子瞪着眼,眉心拧出沟壑,却仍不忘自恃身份,没向鹿啄走近,只是逼视。
鹿啄倒没跑,也没躲,站在原地答:
“衣服。”
废话,难道她看不出是衣服吗?郑婆子语气愈重:
“我知道!我没瞎!我问你这是什么衣服,谁的衣服?”
鹿啄面上并没露出一点紧张,反而问起郑婆子来:
“谁住这儿?”
气氛一滞,郑婆子没想到她反应得这么快,更没想到她会问,一时怕气势落了下风,强答道:
“三少爷啊。”
鹿啄点了点头,把衣服举起来在郑婆子眼前晃了晃:
“嗯,三少爷的衣服。”
闻言,一股热血直冲郑婆子的天灵盖。
三少爷会有这么破的衣服吗!
撒谎怎么不打草稿!
她忽然想起这小畜生之前在厨房就是这么把人绕进去的,如果自己真问三少爷为什么会有这么破的衣服,她来一句怎么不能,那到时候还要把三少爷拉出来对峙不成?就算找三少爷的贴身婢女,那这时候婢女也在三少爷身边,不好往外叫。
况且一直不见凝儿……
干脆赖个贼赃:
“你偷三少爷的衣服干什么?”
“浆洗。”
好顺理成章的理由……
郑婆子的火气又顶上来了:
“你又不是浆洗房的,三少爷吩咐你了!?”
鹿啄神色真挚。
“职责所在!”
好一个职责所在,你个刚进院一天不到就在厨房找不着人的货色居然说什么职责所在?
郑婆子真的恼了。
算了吧,别兜圈子了,打开天窗说亮话吧,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吧,都拼拼真家伙吧!
她前出一步,为了师出有名,嘴里嚷嚷着:
“好个小贼,巧舌如簧,跟我去见太太!”
说着伸手就想去拉鹿啄,实则先瞄上了衣服,一句“拿来。”还刚说了个“拿”,手已经摸上了两件衣服的边缘。
这一动,她几乎已到了鹿啄方才所在的位置。二人面向不同,视野不同,于是在鹿啄不见之处,郑婆子余光却忽地看见那里站着个人。
此人应该已经在那儿有一会儿了,只是郑婆子刚刚的位置看不见,鹿啄又是背对此人。细看之下郑婆子一惊,手上顿时爬起一层细汗,毛窍尽开。
竟是大少爷高克肃。
高克肃身量很高,眉眼神态,各取了父母秉性中最为摄人的一部分,光是站着不动,都有一身的威压;面上没颜色的时候,就像是已经在生气了,随时要发落人。
郑婆子惊骇无状,立时收回手来,忙给高克肃见礼:
“大爷您万福,奴婢老眼昏花,方才竟没看见爷在这儿,请爷赐罚。”
她是府里大房的管事婆子,按理要罚也不该三房罚,但她素来是这样过度地显示自己有多么忠心懂事,也因此的确逃过不少次惩处。
果然,高克肃并没提罚她的事,但也没提适才发生在眼前的事,他只用下巴点了一下鹿啄:
“这丫头叫什么。”
郑婆子本就在内宅管事,说得上熟悉的少爷只有大房的两个,三房回来后,她的确有意探查过三房几位少爷的行迹,却也都是只得了些面上的音讯,至于内里如何,她摸不准成。
值此境况,她不假思索,油然自觉是高克肃因她极重规矩而不罚她,是要为方才一幕惩处鹿啄,因此欣然回了:
“这粗使丫头,没爹没娘,没人给取名儿,又刁,爷想叫什么,就叫个什么。”
当着爷的面,她说不出“小畜生”三个字,并不是怕高克肃斥责她苛待了谁,只是官宦人家有修养,她叫不出。
高克肃难得神色稍改,一双黑得投不进光的瞳仁上下端详鹿啄。
她没什么反应,似乎真的叫什么都可以,但从她的神采上又实在看不出恭顺来。
这让高克肃想起一个人。
状若在场,实则扞格难入。虽则与高府下人服饰无差,饮食无异,然亦难融于此间的一个人。
“前几日死了的那个,叫什么。”
郑婆子略一思索,即答:
“回爷的话,是三房太太屋里的绣娘,叫苓娘。”
鹿啄闻言微微一动,不觉双拳紧握。
她两手怀抱着衣裳,高克肃无法察觉其下动静。
他素性严密,此生极少起心动念,不会由着自己的性子肆意决断,更不为无益之事,而今他却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若执意要这念头从何而来,大抵可说是他有意在此二人之间结一个羁绊,使其相系,好让她们成为一种,他早已失去的东西的象征。
只听高克肃吩咐道:
“这名给她。”
名字,是太直白,太容易系起二人的标识。
然被他这破天荒的一念之间牵起之人,却与他心念殊途。
苓娘,鹿苓。
是鹿啄可怜病死的六姐姐,是她不幸,又命苦的六姐姐。
如果鹿啄也死在这儿,会不会又有下一个苓娘?
这只是一个什么人和物件都能得的称呼,与那小畜生,又有什么分别?
“不。”
鹿啄骤然回身,直视高克肃,又重复了一遍:
“不。”
自鹿啄入府以来,每每郑婆子想起有这么个人时,脑中形象根本是不切实的,总很模糊,影影绰绰。可她而今胆敢顶撞少爷,郑婆子势必要细细看她,一看之下,郑婆子才惊觉
原来这丫头是这样的面相吗?
面黄肌瘦,形销骨立,外头买来的丫头多半如此,本不足怪。可那双眼睛,奇就奇在那双眼睛。平时她的眼睛总是睁不开一样,看人的目光也懒散,满不在乎。
但当下她直视高克肃的这一眼,却是双目绽开,目露四白。
四白眼,是相学上凶煞中的凶煞,断主顽愚暴戾、极端冷酷、自私残忍,甚至有此目相者,易短寿凶亡。
牙行怎么会挑来一个这么不吉利的丫头。
从旁看待这一幕的郑婆子魂飞魄散,却不全因为陡然发现鹿啄面相的坏处,她更怕高克肃气愤之下迁怒自己,毕竟面相往往是臆断,高克肃的盛怒却大概是切实的。
人逢未发之险,天生灵觉便生畏惧,先自怵惕,可郑婆子错又错在,她将股栗惊惧,全归在了高克肃头上。
她真正应要害怕的,实是不声不响,准备杀死二人的鹿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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