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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棘满途
案子到此是真的破了,真凶和顶罪者都已招供。
但大理寺的值房里,气氛依旧凝重。
裴昭坐在书案后,面前摊着自案件发生以来的所有文书——两份供词、物证清单、伤口对比图...
烛火跳动,映着他紧锁的眉头。
按邰朝律法,柳莺儿故意杀人,证据确凿,当斩。
李大刚包庇,做伪证,扰乱司法,亦当重惩。
可是...
他揉了揉眉心,听见门外的动静。
明黎君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一直在灶上给裴昭温着的粥,轻轻放在他岸边,瞥了眼他仍然一字未动的案情报告。
“还没想好?”她问。
在她面前,裴昭没什么好掩饰的。
他往身后的椅子上一靠,双手垂在两侧,脸上尽显纠结犹豫之色。
“人证物证俱全,在案情上没什么好想的。只是...”
他要如何写。
他要如何写一个被逼至绝境的女子无奈挥刀反杀。
他要如何写一个赌徒丈夫最后的良心,用性命去赎半生的罪。
明黎君拖来个小凳,在他旁边坐下,烛火在她眼中映出暖色。
“裴昭,这个案子里。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每个人手上都沾了血。牛四的血,柳莺儿的血,李大刚也在用他的方式流血。法律能审判他们的行为,杀人者偿命,包庇者同罪,但...”
她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柳莺儿的眼泪又何尝不是一滴滴砸在她心里。
“但法律审判不了牛四施加在柳莺儿身上的暴力,审判不了这个逼良为娼的社会,审判不了这个世道的残忍,偏见,也审判不了李大刚心里那点最后的想当个‘男人’的可悲念头。”
裴昭沉默。
“柳莺儿杀了牛四,可牛四,和这个世道,又何尝不是杀了柳莺儿。”
明黎君的声音很轻,她不是第一次对律法感到无力。
在现代,类似案件她常接触,她常不解,常愤怒,常感觉天不会再亮了。
可她不能闭眼,不能在夜色中沉沉睡去,她要保持清醒,掀开蒙在人们眼前一层层的黑布,等着一丝天光。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现在,你的笔落下了,定下了柳莺儿和李大刚的罪。那胡同里,是不是还会有第二个柳莺儿在无声地遭受暴力,是不是还会有第二个牛四在放肆的施加暴行。”
裴昭看着她的背影,许久开口,“那你告诉我,若不依法而判,又以何为凭,来说服众人?”
这次,他是真心发问...
明黎君没有回头,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心中何尝不迷茫。
“杀人当然该罚,但是这宗罪并非一个人犯下的,罚自然也不该由一个人来承受。”
她走到门边,停下:“案子怎么办,你是大理寺少卿,你决定。
我只是希望,你在写结案陈词的时候,别只写‘凶手柳莺儿,包庇者李大刚’,也写写他们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门轻轻合上。
裴昭独自坐在灯下,看着那碗粥的热气逐渐散尽,第一次觉得,手中这支判过无数案件的笔,重逾千斤。
这是第一次,裴昭在卷宗中提出对律法的疑义,上面的人只当是他年轻气盛,热血少年,偶有反抗抱怨之心实属正常,将卷宗随手塞入了散乱的书架一角。
可没人知道,裴昭从这次案件开始,踏入了一场注定荆棘满途,万险千艰的道路。
牛四家被推平,芸娘回了娘家,血迹被一层一层黄土覆盖。
柳莺儿家的房门被贴上了封条,西市依旧人声鼎沸,暗巷里的红灯笼在入夜后依旧次第亮起,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大理寺的后院,裴昭与明黎君常对坐至深夜,他依旧讲律法严苛,讲证据凿凿。她也依旧讲人的情绪,讲人的内心。
但他们也讲律法为了什么而存在,讲关于人活着的尊严和底线。讲那些在这个时代里,沉默的、即将破碎的,或者已经在无人角落破碎的“柳莺儿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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