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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三十九 前夜
“北氐王如此草率地宣战,无非是想让大墉给他们出些粮草兵马的好处,好让他们能进一步侵略西方小国。”
“那我们就更不能给了!北氐王贪功冒进,是个言而无信的卑鄙小人,让他们得到了好处,将来年年都向大墉要钱要粮,我们还成了他们的供给了!”
“此言差矣,西北之乱持续数十年,若是北氐王真能统一西北诸国,反倒是替大墉清整了边境之祸。我们只要给他们一点微不足道的利益,今后北氐与大墉南北各治一方,岂不天下太平?”
颜阆侧耳听着,闭上了眼睛。他实在不希望自己眼里的怒气暴露在这群懦夫面前。
“众卿的意思,朕明白了。”颜阆撑着脑袋,懒懒道,“以我朝当前实力,并非不能与北氐相抗衡;众卿不是不能打,而是不想打,是吗?”
十年太平,殷城中的官绅显贵早就忘记了战争是什么样子。他们日复一日地享受着一国之都的繁华与昌盛,宁可这样的日子一辈子都不要有任何变数。
墉国文昌武弱的局面历经几个皇帝,还是没有达成根本性的变化。许是因为气候养人,生活在四季宜人的温柔乡里,很少有人会想起胡笳和筚篥在边塞的声音。
“陛下!”
俞勤不知何时突然跑了进来。颜阆只当他是来救场的,刚准备模式化地应答,抬头却见俞勤神色有些不对。
“先散会吧,给朕一点时间。”
群臣退去,俞勤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赶了上来,不等颜阆问他,就低声汇报道:
“陛下,柳护军回来了!”
“!!”
“小的已避开众人,先行将柳护军送至偏殿等候。陛下可要现在过去?”
颜阆一时没能定下神来,反应了好久才明白他在说什么:“他……一个人回来的?”
“……是。”俞勤道,“不过带来了毛太师的一封手书。”
“快,现在就叫他过来——不不不,还是朕过去快些。”
西北的风沙让柳宜襄褪去了原先那层奶油味的书生气,比起夹岸烟柳,他现在更像是一株抗寒耐旱的沙棘树。
姚翊走之前借了他一身儒士袍,他二人身量相当,虽不贵重,至少得体。
柳宜襄知道颜阆不是专程来见他的,颜阆一进来,柳宜襄就将毛依檐的书信双手奉上。
“太师大人被古羌国公主苏尔图氏所救,居于西境八年无碍,此信是太师大人相嘱,一定要送与陛下,请陛下过目。”
颜阆三两下拆开信件,像十余年前和毛依檐隔着一座京城通信时那样,每收到一封信,都仿若久旱逢甘霖。
信封里装着两叠书,是颜阆再熟悉不过的字迹,也是夜夜出现在他梦里的口吻。
颜阆打开那叠写着“陛下亲启”的书信,快速读了起来。
“太师大人的意思是,希望陛下能出兵相助。”柳宜襄不慌不忙地解释,似乎并未意识到接下来的话会对颜阆有多大的冲击,
“其实太师大人根本没有多少军马,他想与贺兰祁完成八年前没能打完的那场仗。太师大人说:陛下是他的后盾。有陛下在,他什么都不怕。”
柳宜襄的话与毛依檐在信中所写的内容不谋而合。重重叠叠的字句萦绕在颜阆的眼前耳边。
是啊,毛依檐从来都是这样的人,他怎么就忘了呢。
从来都是先斩后奏,可以豁出性命去博一个功名,可以用最极端的办法左右难以掌控之局。
离京八年,最了解自己的人还是他。纵使通信断绝,他也仿佛有第三只眼,能掌握朝中风吹草动,连开战的理由都替颜阆想好了。
颜阆将写着军务的那封信仔仔细细读罢,直到能倒背如流,才独自坐在灯下,展开了另一叠书。
那叠信纸上写了两个字,旁人不懂,但他一看就明白。
良夜。
当晚皇帝还是宿在流萤殿的中宫那儿。和往常一样,颜阆支开众人,却少见地将一份诏书摆在易芩岚面前。
“此次出征北氐,最迟两月回。朕希望在这两月里,后宫不要再出什么岔子——有什么处理不了的事,荣太夫人会帮你。俞勤朕要带走,但会多拨几个暗卫给你。如遇有人生事,和从前一样:你看着办。”颜阆说罢,停顿少许,又加了一句,
“若两月后朕没回来,你也可以走。”
易芩岚从来没想过这样的话会是颜阆说出口的,她有些呆愣地抬眼看着颜阆。
“到时走得越快越好。否则前朝、后宫,都会以你为众矢之的。”
颜阆说罢,起身欲走。
“陛下还要去哪里?”不知是什么促使易芩岚问了这一句。
“还有些事要交代,”颜阆说,“明早朕亲自下一道旨意,你可以放开手脚,不必怕。”
颜闿早已等候在晏河殿里。
“走吧,王兄。”颜阆从案上收好一卷东西,装在一只不起眼的布袋里,“北境与殷城的联系,都依靠王兄了。”
“臣领旨。”
颜闿还是一如既往地让人安心。
“现在去一趟安王府——三弟该等着急了。”颜阆说。
“阿訚半刻前才刚刚出发,”颜闿道,“应该和陛下差不多时间到达。”
“嗯,”颜阆把手里东西交给俞勤,和颜闿一前一后踏上马车,“安王怎么样了?”
颜闿没说话,默默地摇了摇头。
“他也是自己寻死,”颜阆冷笑,“太医说了多少遍要戒除思虑,他偏不听,想得比谁都多。”
安王府已至,二人下车,前来迎接的正是也刚到门前的颜訚。
“陛下;王兄。”
颜訚刮净了胡茬,全然没有半点被从睡梦中叫醒的惺忪之态,相反地,乌发挽得一丝不苟,也穿了件合适的纹蟒衣衫,一把合起的空白折扇别在腰间。
“臣弟就不进去了,省得安王见到臣弟,一口气提不上来,不小心就去了。”
颜訚在门外小声地阴阳怪气,然后对颜阆行了一礼,退到边上。
颜阆进门的时候,颜訚眼尖地瞥到他带来的那个布包,随即嘴角轻抬,并不作声。
安王久病不愈、药石无医已经是整个殷城都知道的事。前朝曾经敢与太子同台争锋、凭借一首《青城赋》名动天下的三皇子,如今只是躺在病榻上挨日子罢了。
颜瑜睡得安稳,呼吸起伏平定,只看他此时的模样,谁也想不到白天是怎样一尊病弱的身躯。
石小兰总会在夜里来看他几次,看看他是否从梦中惊醒。
她听得人来报陛下到了,很快地抹去了眼中晶莹光亮。
许是听到了脚步声,颜瑜双眼缓缓睁开。
他将朦胧眼神扫过来人,然后温柔地对石小兰说了一句:
“去睡吧,没事。”
石小兰走了,走的时候顺手将房门带上。
颜瑜撑着病体从榻上坐起,推手道:“失礼了。我这个样子,实在没办法同陛下见礼。”
“你也从未将朕这个‘陛下’放在眼里过。”颜阆沉声笑道。
“我怎敢。”
颜瑜说话时,眼神不时瞥向那个看似不起眼的布包。
“想知道那是什么?”颜阆毫不客气地往榻沿上一坐,“凭你的聪明才智,不会猜不到。”
“陛下是说,就是我想的那个意思?”颜瑜不动声色地往里边挪了挪。
“拿过来吧。”颜阆不欲和他多费口舌,准备接过俞勤递来的布包。
布包却在递过来的当口,被颜闿抢先按住。
颜闿的目光里写满了警惕和不信任。
“陈王殿下,”颜瑜轻声开口,“你与陛下今夜来看我,不就是为了让我看到这件东西么?就我现在这个样子,又能做什么?殿下且当是圆我一个夙愿吧。”
颜闿犹豫再三,终于松开了手。
这布包一到颜阆手里,即刻就从里面出现一卷织金帛书。
颜瑜眉目微动,没有什么大的反应。
颜阆冷笑两声,将帛书在他面前摊开。
是一卷还未面世的圣旨。
“仔细看看,是不是你想要的?”颜阆道,“看清楚了,过了今夜,你要再说朕旨意不清,可没人搭理你。”
颜瑜黯淡无光的眼里猛然闪现出久违的火花。墨绿幽瞳深邃,如无尽长夜里一闪而过的猝然。
他像是要把帛书上的每一个字都吃干抹净,因为他手里捧着的,是他用命换来的东西。
他筹谋半生、心力交瘁,落得如今这般田地,都是为了这卷东西。
颜阆却不让他再看了,伸手把圣旨抽走。
“是你的迟早是你的,”颜阆重新卷上帛书,让人放回布包里装好,“安王应该知道,北氐已经向中原宣战了。”
“知道。”颜瑜的眼睛又暗了下去。
“那也该知道为何朕今夜要让你看这个。”
颜阆话说得并不分明。他想给颜瑜留些余地,又不能留出太多。
“陛下决定应战了。”颜瑜说,“是太师要回来了吗?”
颜阆墨黑色的瞳仁里蹿过一丝凶狠。
“也该回来了啊,”颜瑜叹道,“陛下你看,这天下野心之辈甚多,层出不穷,但大抵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譬如我这样,身在乱流,时时都在被放逐;还有一种,就是太师那样,无论身在何处,自始至终,都从未离开过庙堂。”
见颜阆并不准备搭理他的自抒胸臆,颜瑜说完,转眼看向屋外的方向,“今夜怎么没见燕王一同过来?”
“这便是朕要和你说的第二件事,”颜阆道,“他会来,但不是今晚。”
颜瑜苍白的面容下扬起一线凉薄笑意:“哦,我知道了。”
“这份诏书,今晚朕会让人好好收起来,如果北境此行平安无事,颜珪就会是当朝名正言顺的皇太子;”颜阆一字一句,利落不容反驳,“但如果你不安安分分地躺在这里养病,那燕王随时都可能进这个门,命和诏书,你一样也得不到。”
颜瑜笑得更瘆人了。
“有时朕真不知道该说你是糊涂还是聪明,”颜阆说,“聪明人应该知道该如何选;但糊涂人,会在天亮之前丢了脑袋。”
颜阆话带到了,不欲多留,起身就要走,却听得身后榻上那白衣几乎是聚集了全身上下所有的力气,高声喊了一句:
“恭送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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