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师

　　据载，北境氐国贺兰四世八年，氐国版图扩张，东起响玉湾，西至露霞山，穆胥山全境皆归贺兰氏。八年九月，贺兰四世约战中原国主，称“逐鹿”。

　　“贺兰祁疯了，”

　　听到消息的阿慕尔来回翻动着陈列在小桌上的几把匕首，“怪不得这两年都没怎么听说他的动静，原来是早就不把我们这些小国放在眼里了。”

　　“……那这个消息要告诉毛先生他们吗？”近侍探问。

　　“先不要，”阿慕尔摇头，“中原皇帝那边还没有动作，没得让他们烦心。我们现在是和月显国共用一片土地，迟早要和对面开战，再分不出精力去对付贺兰祁了。倘若中原皇帝应战，多少能让那疯子吃点苦头。”

　　阿慕尔话音刚落，就见主帐帐门被掀了起来。

　　“贺兰祁要打中原？”

　　毛依檐穿着一件便于行动的短袍，打帘进帐。阿慕尔没想到他会这时候回来，下意识站了起来。

　　“他约的什么时候？”毛依檐问。

　　阿慕尔将收到的讯息拿给他看：“十五天后。”

　　毛依檐扫了一眼，并没有什么大的反应，只是问她：“少主不趁这个时候带人突袭北氐后方？”

　　阿慕尔何曾没想到这一点：“他敢大张旗鼓地逼近中原，就是仗着自己后方充足，兵力、粮草、疆土，都远非数年前可比。我们虽说这几年也聚集了不少人马，但能打仗的，充其量只有两万余人。一旦到了贺兰氏境内，东西两边都是孤立无援；他们若在中原碰了壁，势必会将气撒在我们身上。我们担不起这个风险。”

　　毛依檐眉眼微沉，没有答话。

　　“……先生现在有空吗？我有些事想同先生商量。”阿慕尔停顿少许，再开口时语气里有几分软意。

　　“？”毛依檐正为贺兰祁的事情思索，还是应了一声，“好。”

　　阿慕尔挥挥手，让左右近侍都退到帐外。

　　“先生……想回中原吗？”

　　毛依檐瞳仁骤缩。

　　“这些年多亏先生，羌国才有如今之势。原本扣下先生一行，已是不义，更何况现在只要贺兰氏还存在，其他小国就绝无出头的可能。”阿慕尔坦言道，“先生如今若想回去，我绝不横加阻拦。”

　　“……”毛依檐怔愣一瞬，问的却是，“少主不想打贺兰氏了吗？”

　　“打不了啊。”阿慕尔轻叹，“露霞山一带原本是月显国的驻地，如今也被贺兰氏占了，迫使他们只能和我们挤在一处。我们想要北上，首先要将周围这些受贺兰氏压迫的民族先行收入囊中，这已经是一项大工程了。”

　　随着羌国人数越来越多，阿慕尔也抛弃了从前的率性孤胆，开始为最小的伤亡做考虑。从她的话里，毛依檐听出了几分徐徐图之的意味。如今的羌国少主心里装的是驻地万民，想的是如何一点一点筑牢根基，而不是一朝抢得他人土了。

　　“难道先生不想回去吗？”阿慕尔见他如此犹豫，倒有些意外。

　　“我还欠少主一支兵，少主忘了吗？”

　　毛依檐避而不答，另起话题。

　　阿慕尔秀眉微蹙：“先生是有主意？”

　　“如果少主想在其他人分食北氐之前捷足先登，不如即日起便潜行前往露霞山。我替少主向中原要一支兵。”

　　阿慕尔显然还有些迟疑，她不确定毛依檐所说的“借兵”究竟能借来多少人，也不确定这些人能否抗住贺兰祁的狂轰滥炸。

　　“倘若胜了，少主率军入主穆胥山，从此和中原分庭抗礼、相安无事；倘若败了，伤的是中原军士，少主只需及时将人撤回即可。”毛依檐说，“少主还在担心什么？”

　　“……你要如何向中原皇帝借兵？”阿慕尔问，“书信来回，算上中间耽搁，只怕一月都要过去了。”

　　“有件事我一直瞒着少主，”毛依檐道，“柳公子不是我表弟；他是前朝忠武将军遗孤，只要他出面，边境军报一定会第一时间传进殷城。”

　　毛依檐没有告诉她，其实只需要柳宜襄腰带上的镈钟装饰，就能号令边境众将。他要送回朝中的是一个能说话的活人，而非冷冰冰的死物。柳宜襄的生父是忠武将军尹钟，养父是襄城同知柳放，至交是当今燕王，无论从哪一点来说，让柳宜襄前去报信，都比他自己回去要安全得多。

　　阿慕尔并未露出十分惊讶的神情，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好一阵。

　　“此处距离中原最近的边防约有两百里，我给你五十人，今晚将柳公子送到边境。”阿慕尔嘴上不说，终归还是对北氐据地念念不忘，“除了这个，你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没有了。”毛依檐笑道，“剩下的事，需要少主相信我，才能办好。”

　　“比起回到中原，先生好像更想替我杀了贺兰氏？”阿慕尔摸不透他背后有什么企图，仍存疑虑。万一他真从中原借来了兵，打跑贺兰祁之后，会不会转头将羌国作为靶心，阿慕尔不敢拿这万余人的性命和他赌。

　　“八年前我来到北境，就是要杀贺兰氏。”毛依檐说，“如今使命未完，反让贺兰氏祸害中原百姓，是我的失职。少主让我这样回去，我不如在大漠里苟活一世。”

　　阿慕尔有时觉得这个中原人真是拗得很。

　　“近年来西北诸国皆以贺兰氏为心腹大患，今日他想进攻的是中原，明天他在南边尝到了甜头，西北诸国无一能幸免。如此虎狼之患，少主还要任由他继续壮大吗？”

　　毛依檐太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了。十年前羌国一朝覆灭，好不容易休养生息，能够保持如今的状态已属不易。但如果贺兰氏野心膨胀，就算此次不能一口气攻入中原，也会找机会吞并西境众国以强大自己的势力，再图后招。

　　比起未来不知敌友的中原，摆在西境所有部族面前最大的威胁，依然是贺兰氏。

　　是夜，中原边境。

　　战时状态，边防要比往常更加严格。阿慕尔先行派人前去告知，有商队要从此入境，中原便派了军士等待查验。

　　柳宜襄不需要隐藏身份；他的身份本就是最好的通行证。

　　只是毛依檐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另一个人。

　　“太师大人？！”

　　黑暗里一个模糊的声音响起，音量不大，但足以引起毛依檐的注意，

　　“是太师大人吗！”

　　问话那人的语气里分明就是笃定。

　　“姚通政？”毛依檐挂上笑脸，回过头去，“别来无恙。”

　　除了蓄起了短须，姚翊半盖在盔下的面容几乎无甚变化。他很小心地向毛依檐抱了个拳，道：“我如今已不是通政了。没想到竟能在这里再见到太师大人。”

　　毛依檐心念一转：“实不相瞒，今夜我要送一个人入境，既然姚大人在此，我少不得要欠你一个人情了。”

　　姚翊虽尊敬他，但时隔多年，毛依檐突然带着数十西域人出现在边境，姚翊还是点起了戒心。

　　毛依檐向后招呼了一声，一个年纪稍轻的文士走上前来。

　　“不知姚大人，还认得此人否？”

　　柳宜襄向他一推手：“家父，忠武将军尹钟。”

　　柳宜襄没有出示他常戴在腰间的那枚银质装饰；比起那个，毛依檐给他的点金腰牌在这里拿出要更安全。

　　姚翊查完了腰牌，仍然疑惑不解地望向毛依檐。

　　“这数年来我一直居于西北，眼见贺兰氏扩张疆土，将从前西域人民生活的乐土化为炼狱，却始终无能为力。不久前听闻北氐王向中原宣战，我在西北有些朋友，他们给了我一些东西，需要在战前送至晏河殿。”毛依檐真假参半地同他解释，“我另有一封私信，要交予陛下。”

　　“太师大人何不亲自入都，向陛下说明？”姚翊问。

　　“时机未到，”毛依檐说，“我若今日在明面上重新出现，只怕殷城时局会有变化。眼下最要紧的是中原与北氐的争斗，我绝不能成为搅乱一池之水的石子。大墉不能避而不战，这一点，姚大人想必比我清楚。”

　　姚翊沉默了片刻，向他坦言道：“自北氐王发函至殷城，朝中多是保守的主和派，都建议陛下避其锋芒，以粮草军备安抚之，以待来日。我也是看朝中风向太难撼动，才自请戍边的。”

　　毛依檐有些震动。过了这么些年，这个有棱有角的年轻人仍未被官场世故磨平。

　　“今日大墉避其锋芒，明日北氐军长驱直入，北境一旦失守，十年后整个中原就是贺兰氏的地盘。”毛依檐毫不避讳地同他直言，“柳护军今夜能不能入境，姚大人说了算；但此役成败，皆要仰仗二位。”

　　姚翊本就有些动摇，听他说了这些，不多加思虑便同意了。

　　“我本打算让柳护军孤身入都的，既然遇到了姚大人，还请姚大人护送他一程；只需送到殷城城门，其余的，我都有交代。”毛依檐说得胸有成竹，不由得人不信服。

　　姚翊借着阴影遮挡，将柳宜襄带到自己身后：“既是太师大人吩咐，我定会一路相护。”

　　“那就拜托姚大人了。”毛依檐对他郑重行一礼，“行路越快越好，在柳护军抵达殷城之前，还望姚大人莫要泄露了风声。”

　　“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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