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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眼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院中的女眷纷纷躲去各自的禅房。白羽依然守在门后,飞羽站到了窗边。
面对面席地坐于蒲团之上,虽然一旁就是暖炉,季寒仍能感受到地下青石砖的寒气,相较之下,阿巳额头的汗一阵又一阵。
“等我醒过来时,已经身在安平侯府,”苍白的面容浮现一抹虚弱的笑容,阿巳说道,“那是一间很大很漂亮的屋子,床也很软,我从未睡过这么软的床。”
精美的瓷器、泛着光泽的锦缎,只在时问薇身上见过的衣裙柜子里摆放了数十套。还有桌上冒着热气的饭菜、精致的糕点,她很饿很饿,所以她偷偷抓起一块糕点往嘴里塞。
很甜,就像小时候阿姊藏给她的绿豆糕一样甜。
“虽然屋子外头上了锁出不去,但一日三餐都有丫鬟送来,每晚还有热水沐浴。”
沐浴的水里还铺着一层花瓣。有那么一刻,阿巳觉得自己像一位公主,除了没有自由。但也只有那么一刻。
因为妆台上的铜镜里映照出的那张脸,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她不是公主,不是大姑娘,只是一件货物。
没有尊严没有脸的货物。
“庆幸的是窗子虽然也上了锁,但还能分得清白天黑夜,”她默默计算着日子,“约莫过了半个月,蔡谵淳来了,他给了我一张人皮面具,和一只木匣。”
他说:“从今日起,你姓蔡,闺名妤珠。是我的孙女,安平侯府唯一的掌上明珠。”
侯府千金?掌上明珠?阿巳看着妆台上的人皮面具,不敢相信突如其来的好运。战战兢兢地将面具戴上,铜镜中的那张恐怖似怪物的脸,慢慢变成了一张年轻、美丽的面容,带着些许的稚气却又透着温婉。
这就是蔡妤珠吗?阿巳怔怔地盯着铜镜中的少女,颤抖的手抚上空洞的左眼。她想起了那只木匣。
打开的刹那,她差点失手摔掉木匣——一只完好的眼珠,惟妙惟肖像真的一样的眼珠。
“傍晚的时候蔡谵淳又来了我的屋子。看见我没有戴那只假眼,他命人将我绑了起来,”平静地叙述,仿佛那些早已成了过去,她笑着道,“剥光了我的衣裳,拿鞭子一遍又一遍地抽我。”
当再也哭不出来的时候,便学会了笑。
季寒垂下眼眸,不忍揭穿那层一碰就碎的伪装,“能否给我看一看那只假眼?”她记得飞羽揭开面具时,阿巳的左眼是空的。
“可以。”她没有拒绝,从绑紧的腰带里层翻出,递去。
“为何不戴着?”接过时,季寒随口问道。
阿巳扯了扯嘴角,“身份假的,脸也假的,不想再透过假眼去拜佛祖,对佛祖不敬。”所以她在进入禅房叩拜佛像前摘下了假眼。
季寒不语。她正察看手掌中这只,假眼?只是越看,眉头也越来越紧。
忽然季寒起身,两指捏着那只假眼举至香案上的烛火旁,凑近了仔细去瞧。
“那个,”阿巳不解地望着她,“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回答。
季寒在等,等确定附着假眼外的一层究竟是油脂,还是——一双杏眼蓦地睁大,那层东西融化了?!
她迟疑了一下,转身看向白羽,“你来。”
白羽闻言几步上前,“怎么了?”疑惑地询问,她的举动未曾离开他的视线,被突然召唤有些奇怪。
再次举起那只假眼,季寒对他说:“注意看。”不同方才,这次她动作缓慢地靠近烛火,在听到一声微弱的“滋”迅速移开。
白羽一愣,继而张嘴道:“这,这是?!”他擅长伪装,自然对面具、假肢、假眼熟悉,而制作这些东西所使用的材质也是十分了解。
他的神情与她方才一模一样。即便有了心理准备,季寒仍想得到求证,看自己与他是否想的一样,故而问道:“你,是如何确认的?”
白羽指了指眼珠的边缘,“透光的程度,还有,”他皱了下鼻子,“味道。”
“味道?”
她才想将假眼拿到鼻子底下,被白羽拦住,“什么都闻,不怕中毒?”不敢苟同地摇头,继续道,“做这种东西的很少,更从未见过拿来直接用的。”
话至此,季寒可以确定,他们所想的是一致的。
瞧着她皱起了眉头,白羽也有些好奇,“你又是如何确认的?”
“透光程度……”
与他一样。白羽点头。
“和干蜡。”
“干蜡?”白羽一顿,“给我看看。”
就在白羽察看之际,季寒望向看不见情绪,甚至不能称之为脸的脸庞——唯一的眼眸中流露的是害怕。
“阿巳,”季寒回到她对面坐下,“那只眼珠,是真的。”
“真的?”阿巳的呼吸有些微喘,“什、什么叫真的?”
季寒深吸了一口气,“真的,就是指,这只眼睛不是人为制造出的假眼。”却也还是人为的手段,只是那个手段令同为人的她感到恶心。
竭力压制着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季寒试图平静地告诉她,“这是人的眼睛。”
生生挖出从一个健康的、活着的人眼眶中挖出,才能保证眼睛原来的样子,而不浑浊。可是,那种生不如死的痛楚,眼睛的主人的怨恨,是不是还刻在这只眼睛里?
季寒担心曾遭受过同样折磨的阿巳,所以她话语婉转。但又无法想象成日戴着那样一只眼睛……多么的残忍。
季寒有些矛盾。
“是活人吗?活着的人吗?”
看得出,阿巳也在试图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即使她的身体在颤抖,紧咬的牙关发出咯咯的声响,魔怔似地死死盯着季寒的眼睛。
刹那的犹豫之后,季寒放缓了语速,安慰道:“对不住,吓到你了。确实是人的,不过看眼珠的颜色,取出的时候应已经,过世了。”
阿巳的背脊依然紧绷着,半晌,小心翼翼地问道:“那、那个人,还会疼吗?”
季寒看着她,神色未变,轻声道:“不会。离世的人感受不到疼痛。”
白羽朝她看来,飞羽扭头望向透进一丝阳光的窗户,不知何时外面落雪的声音似乎小了些。
阳光和雪一同出现,今年的天气真是古怪。
“你没有骗我?”
就像这个姑娘,指甲在自己的手背掐出了印记,还在等待一丝希望。
“我从不骗人,不信你可以问他们。”
还有这个睁眼说瞎话的女人。一击就破的谎言,她还小心地编织,只为让眼前的姑娘得到那一丝的希望。
“那就好,”阿巳缓缓点头,呢喃着,“那就好,那就好……”
明知早晚会被揭穿,季寒却还是忍不住松了口气,眼下只有尽快去往安平侯府——
“阿巳?!”
阿巳还是吐了。就在松懈的一刻,她再也绷不住胃里的翻搅,吐得昏天黑地,仿佛将这辈子的所有的苦水都吐了出来……
一阵一阵的冷风吹拂过她的脸庞、四肢百骸,带着梅花的清香。她好像看到了时未,偷偷将手藏在背后笑着让她猜猜是什么?她知道,那是一朵从枝头落下的小小红梅。
“阿姊……”
她真的好想时未,好想她们一起吃过的绿豆糕,即使碎得可怜,还有那朵冬日的小红梅,即使最后没有逃过被人踩在鞋底碾碎的命运。她还是想回到那个时候,那个有着美好回忆的时候。
“阿巳?”
是阿姊在唤她吗?
“阿巳,醒醒。”
可是她很累,想睡一会,因为阿姊的怀抱真的很温暖。
“不好,白羽,过来帮忙。”
她听不懂阿姊在说什么,为什么要帮忙?为什么要叫别人的名字?阿姊不是应该找她帮忙吗?阿姊是嫌弃她帮不上忙吗?
是了,是了,她从来都是躲在阿姊后面的那一个,就像六年前那个人看向她的时候,她不也是躲到了阿姊的身后……
胸口突然又猛烈地涌上一阵恶心,她如濒死的鱼睁开了眼睛,张大了嘴呼吸。
“呕,咳咳咳!”
眼前的世界渐渐清明,铺在脚下的青石砖,此刻却似乎离她很近,伸手就能够到。
“呼,放下吧,吐出来就没事了。”
脚跟落地的时候阿巳才回过神,那个白衣男子方才把她扛在了肩上,而他却是单膝跪在地上。
“漱口。”
那个红衣绿袄的丫鬟给了她一杯水,阿巳喝了一口,咽下。丫鬟皱了皱眉头,转向季寒,“姑娘,这屋子不能待了,出去再说?”
季寒?她认识她,在谢沉舟的出殡队伍上,远远看见她走在那一群学子的前头,白衣襕衫,雪落了一身。
“季寒?!”
从死去的记忆重新回到现实,阿巳想起来,“别走,季寒……我、我刚刚、刚刚……”伸手却抓住的是一方帕子。
“我没走,”季寒正给她擦拭身上的污秽,“没事,方才你只是呛住了,喝些水就好了。”如果不是鼻子的残缺影响了呼吸,如果不是两侧错位的下颚骨,她又怎么会连呕吐、呼吸都那么地难。
“对不住,是我吓到你了。你可愿带我回侯府,我没有太多的时间……”
“为什么?”
季寒抬眼,“去侯府么?我想看一下你住的那间屋子。”
阿巳看着手里的帕子,她茫然、不解,可是她无法表达。所以,她只能问:“为什么,你为什么一直在同我说,对不住?你没有对不起我,为何一直在说对不住?”
季寒张了张嘴,似乎有些诧异。可阿巳没有等她解释,径直又问道:“为什么那些伤害我们的人不道歉,为什么道歉的人是你?”
“为什么那些不把我们当人,甚至连条狗都不如,让我像个怪物一样活着的,那些人,他们为什么从来不说对不住?你什么都没做,你却一直在说对不住。为什么?”
“为什么要说对不住?分明错的那个人是我,”哽咽而道,阿巳突然低头,双手掩面,“是我害死了阿姊,是我……我才是应该第一个去死的,阿姊保护了我,她是替我去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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