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杀晦

　　秦溪常转回目光，一字一句：“君无戏言。”

　　秦允显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他的那位小叔，好吃懒做，平日里只会赏鱼赏画，怎会一头扎进这最污浊的泥潭里？

　　是被人利用了，还是秦溪常确实多疑？

　　然而私情归私情。秦溪常既将此事说与他听，用意不言自明。便是要借他与小叔的亲厚关系前去试探。

　　不管他的小叔是真的有异心，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秦允显绝不会因私废公。

　　“臣弟，愿为皇兄分忧。”秦允显躬身：“还有，臣弟觉得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皇兄小叔起了疑心，就不该让他留在伏阳成，以免重蹈覆辙，生出不必要的祸端。”

　　秦溪常似乎对这个回答毫不意外，眼底漫上一点真切的笑意，温声道：“我明白，当初众人反对你留下，若不是要堵住那些悠悠之口，我也不会将他留下，这些日子也正想寻个由头将人遣走。”

　　那时朝堂之上，反对秦允显留居伏阳城的声浪不绝于耳，众臣皆恐养虎为患。更有人暗指秦溪常待下严苛，独对这位弟弟青眼有加。

　　为堵悠悠众口，秦溪常便生一计。他将秦贞成一同留在伏阳城城。这般安排，既全了世人眼中“念及血脉”的仁君之名，又巧妙化解了“偏私”之嫌。

　　“还有一事，你既已领了司徒之职，总不好一直赋闲。这些日子我虽揪出不少蠹虫，可国库的账目依旧对不上，想来底下还藏着些见不得光的东西。如今朝中众人，我信不过，恐他们官官相护，彼此包庇。此事，我欲交予你去查办。稍后，我便命人将相关账册悉数送至你永安宫。”

　　秦允显依礼微微欠身：“臣，遵旨。”随后，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又说：“皇兄可曾听闻齐奎道人？”

　　秦溪常一手负于身后，眸中掠过一丝厉色：“自然知晓。大江之乱，那崔济虽为主谋，此人也是不可或缺的帮凶。”

　　秦允显神色凝重，沉声道：“此人心术诡诈，所修道法更是怪异，若任其流窜在外，恐成第二个祸乱天下的魔头。前日臣弟让子逢告知皇兄，称暂留外界善后，实则是去了一趟天柱山。”

　　“天柱山？”秦溪常倏然抬眸，惊疑之色漫上眉宇，“传说中那虚无缥缈的仙门圣地？千百年来无人能寻其踪迹，你如何得入？”

　　“此事说来话长。”秦允显言简意赅，“是天柱山掌门特遣弟子接引，臣弟方得入内。掌门召见，意在借臣弟三阳珏之力，铲除齐奎道人。为保万全，还教了臣弟许多法子，最后还特赐下一件名为‘释铃’的法器。待臣弟离开天柱山范围，此物便会自行解开，施加在齐奎道人身上的同命契，届时他将周身奇痒，痛不欲生，唯有靠近这释铃方能稍得缓解。”

　　“臣弟坦言此事，是要提醒皇兄，释铃既在臣弟身，那妖道必会前来天兆。”

　　秦溪常若有所思地颔首，目光不由掠过秦允显身上那件黑白相间的道袍，原只当是寻常衣物，不想竟出自仙家之手。

　　他心下确有万千疑问，譬如仙门是何光景，掌门真的是因为三阳珏而选中了秦允显吗？

　　但案头堆积的奏章与待处理的国事，不容他在此刻沉溺于私下的好奇与闲谈。

　　秦溪常只得将翻涌的疑虑尽数压下：“我明白了。如此说来，这妖道为了缓解奇痒，也不会顾忌那么多，我们也不必怕打草惊蛇。你回去后，仔细画一张齐奎道人的画像呈上，我会命人大量仿绘，张贴伏阳城，让百姓留意此人。”

　　“臣弟领旨。”秦允显利落躬身行礼，“若皇兄无其他吩咐，容臣弟告退。”

　　此刻他只想尽快回到永安宫。

　　毕竟不出意外的话，徐瑾瑜还在那儿等着，这不打紧，重要的是，晚些还需去探视他那位小叔，而且他心头还记挂着一人，他想问问那个饿中色鬼，可曾因助他而受了其父皇母后的责难。

　　这一连串的奔波劳碌，几乎耗尽了他的心力。现在事情单在脑子里过一遍，都觉得累得慌。

　　秦溪常抬手，像往常般要去揉一揉他的发顶，可是便忆起方才那落空的触碰，终是缓缓垂下手：“去吧。奔波多日，好生歇着。”

　　秦允显起身，行礼告退，行至殿门前，侧身回首：“皇兄也请保重龙体，若操劳过度，臣弟会忧心的。”

　　这话语里带着几分旧日的亲昵依赖，秦溪常望着他眼中的关切，心头那点疑虑被冲淡些许，眼底不自觉地泛起一丝清浅笑意，应道：“好，我知道了。”

　　暮色四合，宫灯次第亮起，勾勒出飞檐廊庑的轮廓。

　　秦允显踏着这片渐浓的夜色回到永安宫，才进院门，便见叶晤正指挥着宫人往来布膳。而最引人注目的，竟是徐瑾瑜，那位素来清贵端方的廷尉大人，此刻竟挽着袖口，亲手端着一碟菜，稳稳地放在石桌上。

　　见他归来，徐瑾瑜立即放下食案，顺手取过旁边宫人捧着的鹅黄披风，快步迎上前。

　　“秋夜风凉。”他仔细为秦允显系好披风带子。当指尖无意间掠过那道袍衣领时，微微停顿了一下，随即淡淡道：“说实在的，之前远远瞧着你这身打扮，还真当你外头一时想不开，看破红尘出家去了。”

　　秦允显任他动作，闻言失笑，多日奔波的疲惫仿佛也散了些：“多日不见，廷尉大人竟也学会这般挖苦人了？可是近来刑狱讼案太少，闲得你非要到我这儿来耍耍嘴皮子？”

　　“案子何曾少过。”徐瑾瑜说着，目光却已转向廊下刚由宫人抬来的那只紫檀木箱，“不过看来，很快便要忙中加忙了。方才主上差人送来的这些账簿，垒起来能当墙使，想必是要你我将这国库亏空案，查个底朝天了。”

　　“查账办案，无非是顺藤摸瓜，由表及里，总归有迹可循。”秦允显边说边走到石桌旁，目光落在几碟小菜上。虽非宫宴珍馐，摆盘也略显随性，但青菜碧绿，藕片透亮，冒着热腾腾的锅气，瞧着竟比御膳房的精致点心更勾人食欲：“这看着倒不似宫中手艺，颇有家常风味。”

　　叶晤递来一双银筷，徐瑾瑜却中途自然接过，转而亲手递给秦允显，语气平淡无波：“我做的。知你辟谷，不敢多做，每样只备了些许，你尝尝。”

　　秦允显闻言，眉梢微挑，带了几分戏谑：“君子远庖厨，你倒好，非但近了，竟还登堂入室。跟谁学的这般手艺？”

　　徐瑾瑜面色暗了暗，眼底似有复杂情绪翻涌。秦允显立刻意识到失言，怕是触及对方不愿提及的往事，当即从善如流地转了话头，含笑接过筷子：“既然是徐郎亲手所做，自然要好好品尝。”

　　说着，便夹起一片雪白的藕片送入口中。

　　徐瑾瑜尚未来得及因那声“徐郎”心绪微澜，便见秦允显咀嚼的动作一滞，随即侧过头剧烈地咳嗽起来，脸颊瞬间涨得通红。

　　叶晤见状，立刻递上清茶。秦允显接过，仰头灌下好几口，缓了半晌，才气息不稳地开口：“味道......甚好。只是......没想到廷尉大人竟是如此喜辣之人。可惜我......无福消受。”

　　徐瑾瑜面上依旧淡定，眸中却掠过一丝愧色：“是我疏忽了，未先问过珝王口味，便按习惯都放了辣子。”

　　“无妨，”秦允显摆摆手，笑道，“我与子逢虽吃不得辣，但双正却嗜辣如命。”说着，他目光在院内扫了一圈，这才发觉少了那人的身影。

　　叶晤恍然想起，连忙禀报：“主子去面见主上后，双正又接到他师父的急信，我读给他听，当时脸色都变了，火急火燎地就走了，嘱托属下向主子说一声，方才一忙，竟给忘了。”

　　秦允显一时无言。

　　能让双正如此匆忙，想必是出了什么棘手之事。

　　他略一沉吟，对叶晤道：“稍后你修书一封给他，他师父识字，就说若有难处，尽管向我们开口。”

　　吩咐完毕，秦允显转向徐瑾瑜，轻轻放下筷子，语气带着些许无奈：“......这一桌子盛情，恐怕要辜负了。徐郎，无论如何，多谢你的心意。”

　　徐瑾瑜表情淡漠，眼底却沉着一分不豫：“是我考虑不周。”

　　秦允显顺势起身，转了话题：“方才听你说手头案子繁多，明日查账，我一人先办也可。”

　　“万万不可，”徐瑾瑜断然拒绝：“协助珝王清查此案乃是属下分内之责，岂有让珝王独往之理？此事，属下断不能同意。”

　　秦允显本意也只是转移话题，并非真想撇开这位办案能力出众的廷尉。有徐瑾瑜在，效率定然倍增。他于是故作勉为其难：“好，那便依你。明日清晨你过来，我们先理清账目，再与相关朝臣逐一核对。”

　　徐瑾瑜颔首应下。

　　一阵微妙的沉默后，秦允显再度开口，语气带上了几分委婉的逐客意味：“那个......天色已不早，廷尉大人还是早些回府歇息吧，否则明日精神不济，怕是难熬。”

　　徐瑾瑜听出弦外之音，脸色不易察觉地沉了沉，终究还是拱手道：“是。那我便回去了，珝王也请早些安歇。”

　　送走徐瑾瑜，秦允显暗自松了口气。他也不明白为何与徐瑾瑜独处时，总有种无形的压力，让人不甚自在。方才被辣意一激，此刻更觉燥热难耐，他随手解下披风扔给叶晤，换下那身道袍，便带着叶晤，径直往他小叔府上去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