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白月光的白月光

　　苏淮雨到火葬场的时候，起初找不到人，毕竟苏建成这边的所有人际关系，他高中的时候就断得差不多了。

　　于是他就静静地站在高阶之下，看着高阶之上的告别厅里人来人往。

　　这里是人生终点，这里有人间至哀，耳边恸哭不绝，悲痛的哭声里有爱与怨。

　　这里的确不是什么好地方，活人来到这里，不是短暂地大彻大悟一番，就是极致的压抑痛苦。

　　苏淮雨目前为止来过这里两次，一次是为了秦晓慧，一次是为了苏建成。

　　可笑的是，一个是亲妈，一个是亲爸，他这个做亲儿子的，竟然没有在这里流过一滴眼泪。

　　当初来送秦晓慧的时候，他的泪腺闭塞了很久，痛哭流涕迟到了好长一段时间。

　　此刻他看上去虽依然云淡风轻，内心终归还是有一点情绪波动。

　　江许往他身边又走近了一步，两人几乎要挨到肩膀。

　　苏淮雨在这一刻十分感谢江许非要一起来的坚持，有他在身边，他沉郁的心多少得到了一点安抚。

　　不知过了多久，苏淮雨终于在人群里发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苏闵哲。

　　但也只是觉得有点儿眼熟罢了，毕竟四年多没见，人有了不小的变化，他也不太敢认。

　　直到看到他手里拿着的苏建成的相框，这才确定了下来。

　　苏淮雨缓缓吐出一口气，抬步走了过去，临走前微微侧头给江许递去一个眼神，轻声嘱咐了一句：“你别进去，在这儿等我。”

　　江许知道事情轻重，在这时没有再坚持跟着。

　　走到近处时，第一个发现苏淮雨的是那个多年没见的奶奶。

　　他爷爷早在三年前因病去世了，当时苏淮雨并没有回来奔丧，况且也没人邀请他，他也是后来才从小姨的嘴里知道的。

　　只见他奶奶被人搀着，哭到浑身乏力，双眼红肿，头发凌乱，印象中有点儿发福的精神老太太此刻看着却又瘦又小，一点儿没有了当年的福态和自傲。

　　看见苏淮雨的瞬间，她嗓子发出一声喑哑的哭喊，直朝他踉跄而来。

　　“啊啊啊！！小雨啊！！你这个没良心的孩子啊！！到这时候才知道回来看你爸！！你知不知道你爸等了你多久！就为了看你最后一眼！你这些年到底去哪儿了呀！连亲爸都不要了呜呜呜呜！”

　　老太太扑在苏淮雨身上，又哭又骂又打，苏淮雨只是伸手扶着她，以免她摔倒，脸上却面无表情，任他施为，从头到尾只不咸不淡地喊了声“奶奶”，便没有更多的话了。

　　偶然间抬了抬眼，不经意与苏闵哲对视了一眼，见他泛红的眼里闪过一瞬错愕，随后又很快恢复平静。

　　苏淮雨又将视线挪向了站在他身边的女人，如果记得没错的话，应该是叫“章婉玲”。

　　但此一时彼一时，当年那个被苏建成养得精致优雅、明艳娇俏的女人已经不见了。

　　眼前这个女人微微发福，皮肤暗黄，死死盯着苏淮雨的眼里满是戾气和不甘。

　　令苏淮雨觉得有些意外的是，即使她和苏建成死前闹得有多凶，最后还是安安分分地帮他这个“丈夫”办完了丧礼，眼睛里竟也含着泪，看上去哭得并不少。

　　苏淮雨觉得迷惑又可笑，她的眼泪里到底藏着什么样的情感？她哭的又是谁？

　　真的是苏建成吗？还是为了自己哭的？

　　高阶上有人高声喊，是苏建成的告别仪式快要开始了。

　　虽然众人对于苏淮雨的突然出现都感到诧异万分，但现在也并不是多说的时候。

　　苏淮雨搀着奶奶随着众人一起往告别厅走去。

　　苏建成的遗体已静静地躺在正中央的花丛中，看着他的面容，苏淮雨情不自禁地想了想，自己到底有多久没见过他了。

　　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啊，想起来了，是他和章婉玲一起上门来，逼迫他妈离婚那次。

　　如果不是自己早有所觉，指不定苏建成和章婉玲当时就一起死在他妈的菜刀下了。

　　也许就在那天，他们两个亲手将向死而生的种子埋进了秦晓慧的心里。

　　所以，在那不久后，他就没有了妈妈。

　　苏淮雨仍然记得秦晓慧躺在那里的样子，而此刻却觉得躺在那里的苏建成无比陌生。

　　也许是化了妆的关系，面色还算不错，但头上的白发好像比之印象中多了许多。

　　默哀的那三分钟里，苏淮雨的脑子里竟然无端想起了早就被他遗忘彻底的一段久远前的记忆。

　　那年他才上三年级，第一次考试拿了年级第一。

　　这个年纪的孩子，回家后第一件事肯定是向父母炫耀，可他并没有这个习惯。

　　因为他的爸妈似乎常年都在吵架，家里的气氛很少会有和谐的时候。

　　苏建成在家的时间也不多，秦晓慧脾气又不太稳定，时常会因为一点小事就无端发火责备他。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苏建成就几次三番骂过苏淮雨是个讨债鬼丧门星，秦晓慧有时候脾气上来的时候也会骂他是个没用的孩子。

　　这致使苏淮雨从小就自卑，觉得自己是个谁都不会喜欢的讨厌孩子，即使考了第一也没用。

　　但那天却是个例外。

　　放学后，他背着书包从校车上下来，打眼就看到了秦晓慧站在站点那儿等他，竟然难得地来接他了。

　　娘儿俩一起走回家，到家的时候，桌上已经烧好了一桌子菜，是秦晓慧出门前就做好的。

　　秦晓慧告诉他：“爸爸很快就回来了，再等等就能吃饭啦。”

　　这种话苏淮雨听过好多次，但往往大部分时候都是相反的结果，苏建成很少会真的回来吃饭。

　　只有这次，苏建成不多久就真的回家来了。

　　他西装革履，意气风发，带着满脸喜悦的笑容，拎着两个从星级餐厅里买回来的大菜，志得意满地大笑道：“老婆！我谈成了！我们的公司真的要上轨道了！”

　　“真的吗？！老公你太棒了！！”

　　秦晓慧顿时眉开眼笑，冲上前去搂住了自己的丈夫，两人欣喜若狂，紧紧相拥。

　　苏淮雨正拿着本书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看着眼前这一幕场景陷入了短暂的怔忪中。

　　他的小脑袋里只觉得这一幕稀有且珍贵，也知道这是个对于爸妈来说非常值得庆祝的一天。

　　也许是受这氛围的驱使，他从书包里掏出了成绩单，尝试着递给了他俩看。

　　这天，他同时收获了来自苏建成和秦晓慧共同的夸奖和赞许，这是前所未有的。

　　那天的场景，苏淮雨记了很久很久。

　　只是他本以为这是美好日子的开端，却没想到不过只是不幸中的昙花一现。

　　在往后的岁月里，这段记忆就被小小的苏淮雨刻意地抛诸脑后了。

　　如果不再有可能出现那样的场景，索性就都忘了吧，当做从来不曾出现过。

　　于是，长大的苏淮雨真的忘了，却又在这一刻倏然间想了起来。

　　记忆有时候是残忍的，总喜欢杀人个措手不及。

　　苏淮雨本不想跟进去等骨灰，可老太太非要他一起进去，原因是骨灰盒必须由长子来捧。

　　他不知道原本对自己不待见的奶奶怎么忽然这么看中他了，甚至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强调他长子的身份。

　　直到看见章婉玲怒不可遏的脸，苏淮雨才品出了一点儿意思。

　　想必老太太对于这个女人的所作所为也心中有数。

　　苏淮雨听从老人的指示，捧着苏建成的骨灰盒一路到了墓地，耐心地配合了所有仪式流程，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就好像他真的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大孝子”一样。

　　除了神情过于冷漠，眼里也没有泪。

　　安顿好一切后，苏淮雨便想回去了，这时候才想起他是跟着送葬队的车来的墓地，竟然把江许给忘了。

　　忙四处张望了下，才发现江许正在不远处的走道上注视着他，竟是默默跟了过来，也不知道在那儿等了多久了。

　　众人一齐往墓园外走去，经过江许身边时，苏淮雨微微低头和自己正搀着的奶奶轻声道：“奶奶，我先走了。”

　　因墓园氛围本就肃静，走在附近的人都听到了这句话，尤其是章婉玲，顿时朝这里投来疑虑的目光。

　　苏淮雨不理，转身就朝江许的方向走去，胳膊却在这时被老太太一把逮住了。

　　她拉住自己这个陌生又熟悉的长孙，轻轻摸着他的脑袋，示意他把耳朵凑过来。

　　她在苏淮雨的耳边小声道：“你爸留遗嘱了，跟奶奶回去，律师在家里等着呢。”

　　苏淮雨暗自犹豫了下，期间和江许的视线交错了一瞬，最后还是朝奶奶点了点头。

　　“知道了，但我朋友在等我，我跟他车走。”

　　老太太遥遥看了眼江许的方向，随后又用十分恳切的眼神深深地看了眼苏淮雨，郑重地拍了拍他的手，转身被别人搀着先走了。

　　江许走上前来，只是凑过来仔细地看了眼苏淮雨的脸，确定他无恙才舒了口气，一句话都没多问。

　　直到这一刻只剩他们两个了，苏淮雨的眉间才微微蹙了起来，没什么好气地白了江许一眼，嘟囔了一句话，兀自先走一步了。

　　“什么晦气地方都跟......”

　　江许哪儿管这些，忍不住笑了笑，亦步亦趋地上赶着当免费司机去了。

　　当律师宣告苏建成将百分之五十的财产都留给了苏淮雨的时候，章婉玲发疯了。

　　因为她自己非但一分钱都没有捞到，甚至连她自己的亲儿子也只得了百分之三十，剩下的二十留给了老太太。

　　这她怎么能受得了！

　　“简直是胡编滥造！”

　　章婉玲冲上前去，企图抢律师手里的文件，被苏闵哲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了，只是她挣扎地太厉害，母子俩拉扯不断。

　　“我一毕业就跟着他！小半辈子没名没分的！还给他生了个儿子！他就这么对我？！！苏建成这个王八羔子！！活该他死那么早！！”

　　众人注意力都在章婉玲身上，一时之间没人留意到老太太不动声色地走到了女人身边，猛地伸手给了一巴掌。

　　章婉玲瞬间被打得偏过了头去，错愕当场，再转过脸来时，对着老太太目眦欲裂，当即想要冲上去还手，无奈被苏闵哲强制住了。

　　“你放开我苏闵哲！看我打不死这老太婆！敢跟我动手？！”

　　老太太嗓子哭哑了，却依然中气十足，大怒道：

　　“章婉玲！你凭什么在这儿叫嚣？！还敢骂他？！我儿子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钱？你倒是全忘了？当初你是怎么扒着我的儿子倒贴的？啊？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把建成和晓慧好好一个家给搅和散了！好了，他终于想办法把你给娶了，有名有份的，你倒好，死外面儿找个野男人胡搞！知道我儿子生病了，你就想着离婚！把人气出去喝酒才......呜呜呜......”

　　老太太又说到了伤心处，禁不住又呜咽了起来，却依然不忘指着章婉玲大骂：

　　“你就是个水性杨花的种！你什么时候尽过一点儿妻子的责任？每天除了花钱就是出去装阔！成天乱挥霍！现在还想建成给你留东西？！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章婉玲气疯了，苏闵哲拼命阻止她上前，嘴里劝老太太道：“奶奶！你少说两句吧！”

　　章婉玲挣脱不了一个年轻男性的力量，气到不堪负荷，只能腾出手来反身给了自己儿子一巴掌，用尖锐的嗓音怒吼道：

　　“苏闵哲！你拉着我干嘛！！你没见他们都在欺负你妈吗！！怎么？！你也觉得你妈我沦落到今天这个结果都是罪有应得是吗？！要没有我！你以为你从小能养尊处优、外表光鲜地过日子？！看看！看看！”

　　章婉玲指着不远处始终安静站着的苏淮雨，嘲讽道：“那才是人家的正牌嫡亲孙子，你算个什么东西啊！你就是个野种罢了！听听你那亲爸给你留了点儿什么残羹冷饭，再听听他给他这好大儿留了多少好东西！你还在这儿拦我？！没出息的东西！给我松手！”

　　苏闵哲满脸羞愤，内心气血翻涌，眼睛霎时都红透了，还得硬着头皮劝：“妈！你冷静点儿！别说了！遗嘱是死的，不会变了！你闹又有什么用！大不了我那点儿东西全给你！”

　　章婉玲：“哟，听听这口气，多有气魄，感情你妈这么多年的付出就值那两个子儿呗？你个废物东西！帮不了我的忙就给我滚远点儿！”

　　老太太觉得这女人简直丢脸丢到家了，恨道：“你马上给我滚！！”

　　章婉玲：“我滚？我凭什么滚？苏建成临死前可没同意跟我离婚！我还是苏家的长媳！今天我还就不走了，我倒要看看你们苏家是怎么当白眼狼的！”

　　老太太：“小哲！马上把你妈给我拖出去？！”

　　章婉玲：“敢！我告诉你，我章婉玲虽然没名没分跟了苏建成那么多年，但我绝对对得起你和老头子！要是没有我，谁管你俩死活？秦晓慧吗？那个疯女人连自己和儿子都顾不好，你还指望一个疯子来当你儿媳？！简直是笑话！”

　　苏闵哲窘迫不堪，也颇觉灰心丧气，一不留神就让章婉玲挣脱了开来。

　　她脱开桎梏后便走到苏淮雨跟前，愤恨地盯着他，嘴里却在质问老太太：

　　“她和她这个儿子这些年来有来看过你们一次吗？没有！都是我和小哲在尽义务！你现在在这儿骂我不要脸倒贴了？当初劝苏建成和秦晓慧离婚的，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啊，要论搅和散他们家庭的罪魁祸首，您也不遑多让啊！”

　　老太太：“你快给我闭嘴！！！”

　　章婉玲：“怎么？说不过我了？是没脸了吧？呵，我告诉你老太太，今天要不给我个说法，我今天就跟你们耗在这儿了！”

　　章婉玲的手一直在指指点点，苏淮雨靠得近，好几次都差点被她碰到，所幸江许时刻提防着，半个身子都挡在了苏淮雨身前。

　　老太太气得一屁股跌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一边喊着自己儿子的名字，一边哭喊造孽，竟是拿自己这个儿媳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

　　老太太只生了两个儿子，老大苏建成还算有点儿出息，老二一家都是普普通通的老实人，没什么作为，也没什么主见，苏家一大家子几乎都靠着苏建成过活。

　　这会儿夫妻俩也放不出什么屁来，更何况苏建成的遗产跟他们家也无关，现在能做的也只有适时帮老太太顺顺气，偶尔做下应声虫。

　　章婉玲见老太太没辙了，便觉目的达到了一半，随后便将矛头指向了另一个敌人——苏淮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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