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师

　　大墉国纪事，天衍十年春，建兴帝册立阳城易氏为后，史称端慧皇后。同时册立三夫人与九嫔，昭告天下。

　　天衍九年冬月夜，晏河殿。

　　易芩岚刚跑完一单生意，才回到殷城没两天，就收到一支无头铁箭，箭上绑了张字条，要她抽空去一趟宫里。

　　这五年来颜阆收到了太多催婚的消息。国境内的，来自群臣和荣太夫人的；国境以外的，楼兰王也琢磨着怎么把公主塞进大墉皇宫。

　　易崧倒是消停了好一阵子。不仅没有再拿这事来烦他，反倒还支持女儿出去学着经商，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唯一不消停的就是阮家。阮必安虽说是个薄脸皮的读书人，但他也奈何不得家里的各种奇葩长辈，三天两头地上易家要说法。易崧也实在是被这糟心事弄得没办法，才打发女儿出门躲躲。

　　易芩岚善算账，这几年里暗中帮颜阆处理了不少糊涂账，要说皇后，她是不想当的，但偶尔帮帮皇帝，也没什么不可以。

　　只是通常都是颜阆派人把东西送给她，她算好了，再托人送回去。这样找她去殿里，还是头一回。

　　易芩岚只和父亲说有笔生意出了岔子，急着出去和对方详谈，其他的都闭口不言。

　　还是那个好脾气的小俞大人在宫门处接的她。今天小俞大人的心情好像不怎么好，一路上都没主动和她说话，只是快到晏河殿门前时，俞勤悄声嘱咐她：

　　“一会儿小姐说话时千万注意些；陛下有些烦心。”

　　易芩岚点了头，俞勤才放她进去。

　　空荡荡的晏河殿里，只有台阶最上方的高椅上坐着个玄黑衣裳的人。

　　易芩岚也好久没见过这个人了，因而此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她都已经记忆模糊，只是随着年岁增长，从前天不怕地不怕的嚣张气焰逐渐熄灭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对礼节和地位的顺从。

　　“陛下。”她规规矩矩地下拜行礼。

　　“嗯，”颜阆没抬头，随意应了一声，“坐下稍候。”

　　易芩岚依言，在宫人搬来的椅子上坐了。

　　颜阆做完了手上的工作，从一旁的文件堆里找到几份奏疏，念了出来：

　　“近日有人举报易府尹办事拖延、贪墨徇私、勾结外族，你知道此事么？”

　　谁想得到他一开口说的竟是这些！

　　易芩岚吓得当即从椅子上弹了起来：“陛下明察！家父绝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什么样的事？”颜阆微眯着眼睛，“放着朕的旨意拖延不办，还是贪墨两千余两、偏袒同乡世族，又或者是勾结外族以谋私利？”

　　这些事易芩岚之前一个字也没有听说过，更不要提把它们和父亲扯上关系了。如今颜阆却咬着这几桩案卷，质问她知不知情，叫她如何不怕。

　　“朕没有问他做没做，朕问的是你知不知道。”

　　“臣女不知道！家父也不可能做过这些事！”易芩岚坚定回答，“无论哪一件，都绝无可能。”

　　颜阆从高椅上站起身来，拿着奏疏走近，把东西递到她面前：“自己看吧。”

　　易芩岚强作镇定地接过文书，从头至尾仔细看过，试图找出其中漏洞。

　　“陛下，这绝对是有人构陷！譬如这一桩，这笔账目去年我给陛下算过——”

　　她看罢，抬起头来，却见颜阆的墨黑双眸里并无愤怒，只有状若无物的空洞与描述不清的疏离。

　　“……陛下知道是假的？”她试探地问道。

　　“至少不全是真的。”颜阆实言，“易府尹这些年的政绩，朕都看在眼里。有人想把他从这个位置上拖下去，自然要师出有名。”

　　易芩岚若有所思：“陛下既然知道不是真的，为何还要找我来问？”

　　“易小姐聪慧过人，应该猜得到是谁在搞鬼？”颜阆并不直接回答她。

　　易芩岚仔细想了一阵：“……阮家？可依阮必安的官衔，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与爹爹有分庭抗礼之意啊。”

　　“阮家并非只有他一人，”颜阆道，“阮家姻亲牵连甚广，朝中自二品下到八品，皆有阮氏亲族。他们想要弄一个人，再容易不过了。”

　　“……”易芩岚后怕地觉得若皇帝真信了，易家便断无活路，“陛下是有意帮家父？”

　　“府尹的位置暂时动不得。”颜阆说，“不止一年，起码三年之内这个位置还不能换人。朕今日叫你过来，是想和你谈一桩交易。”

　　颜阆指指殿侧桌案两端的座椅，引她入座。

　　待他说明这是一桩怎样的交易之后，轮到易芩岚惊讶地合不拢嘴。

　　“如此，可保府尹三年不换，也能助你易家顺风顺水，至少阮氏亲族不敢来打扰。”

　　“……”易芩岚还在惊讶状态中，“陛下，且容臣女问一句……您为什么选我啊？”

　　“朕说了这是一举两全之法，”颜阆拎着茶盏，不甚耐烦地瞥她一眼，“况且易府尹只有你一个女儿，不找你找谁？”

　　“也是哦……”

　　颜阆：“……”

　　“还有什么问题吗？”颜阆说完了，该轮到易芩岚来提要求。

　　“……陛下……陛下是哪年生人啊？”易芩岚觉得自己实在是胆子太大。

　　颜阆并未不悦，只抬头浅淡地看她一眼，答：“癸酉年。”

　　“哦，那今年——”

　　“你慢慢算。”颜阆知道她一眨眼就能算出来，还在这里装模作样。

　　“……陛下，其实臣女也很好奇……”

　　“好奇什么？”

　　“好奇陛下为何迟迟没有娶妻立后。”易芩岚说，“是陛下忙于国事，无暇考虑儿女情长；还是担心世家女儿别有所图；又或者——”

　　她感觉到了颜阆的目光，没再往下说。

　　不知为何，她竟觉得这个帝王的墨黑瞳仁里除了野心，还有遮掩不住的落寞与寂寥。

　　“因为朕早已有心上人了。”颜阆道。

　　“那陛下为何不去娶她做皇后？！”易芩岚惊道。

　　“朕也想啊，”颜阆沉下声音，喟然长叹，“可不能。”

　　“……为何？她……不在殷城吗？不对，不在殷城也不是不行啊。那是她不愿意？还是……”

　　“他确实不在殷城，”颜阆说，“甚至不在大墉国境内。”

　　易芩岚觉得今天受到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听到了这些，如果她还不答应颜阆的话，只怕一出宫门就要人头落地。

　　还有，一国之君喜欢上别族女孩这种事，难道不都是那些不靠谱的民间歌谣吗？

　　“但这不是关键。”颜阆又说。

　　？？这还不是关键？易芩岚懵了。

　　“如果朕告诉你，朕的心上人不是女子，而是从前的当朝太师，你还会答应这个交易吗？”

　　易芩岚彻底傻了。

　　“……？”

　　“算了，你不答应也不要紧。易府尹朕会想办法保全，没有拿令尊要挟你答应的意思。至于旁的，朕另想办法就是。”

　　易芩岚突然觉得眼前的人也不像她之前以为的那么不近人情。

　　甚至，他比旁人更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感情。三缄于口，如非必要，绝不会向他人透露一丝半点。

　　这是不容于伦理纲常的情感。圣贤不容、青史不容、天下不容。

　　也是为何这个原本年轻有为的君主蹉跎再三，直到向世俗妥协低头。

　　“……是自请讨伐北氐的那位太师？”易芩岚小声问。

　　“是，”颜阆说，“你知道他？”

　　“……略有耳闻，”易芩岚道，“后来不是说……太师的队伍遇上了天灾么？”

　　“他活了下来，”颜阆说，“具体的朕也不太清楚，总之人是活下来了。”

　　“那为何他不回来，陛下也不派人去接他？”

　　颜阆沉默了片时。

　　“朕打听到消息的时候，距离那场天灾已经过了数年。他不回来，一定是有回不来的缘由——比如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让他能够名正言顺地凯旋，回到朝廷、回到引领群臣的位置上来的契机。”

　　“……朕会在那时，去接他。”

　　“我答应。”易芩岚突然说。

　　颜阆没有让她重复一遍，只是问她：“想好了？”

　　“嗯。比起商海里那些人，陛下总不会坑我。”

　　颜阆笑了。

　　“有些话朕先说在前面，”颜阆放下杯盏，正色道，“夫妻之实、皇后之位，你只能选一个。你若选择后者，三年之后想做别的事，朕绝不拦你，告知天下皇后驾崩，你还可以继续做你的逍遥商人。”

　　“我选皇后之位。”易芩岚毫不犹豫。

　　颜阆嘴角向上牵动：“你是很现实的人。”

　　易芩岚自然地朝他回望，笑道：“陛下也是。”

　　“作为皇后，你的职责是帮朕管理好后宫，处理那些朕不感兴趣的麻烦事。”

　　“我知道。”

　　“还有——”

　　“陛下还有何吩咐？”

　　颜阆眸光影影绰绰：

　　“替朕保守这个秘密。”

　　天衍十年四月，帝后大婚。

　　大墉十余年没有过这样大的喜事了。不仅中原，东西南北各边部族也都收到了消息，纷纷遣使携礼入京朝贺。

　　阿慕尔从隔壁楼兰顺了一张诏书回来，将这个消息带给毛依檐。

　　“楼兰王可生气啦，说你们皇帝纳了那么多妃嫔，也不要他们的公主。”阿慕尔道。

　　毛依檐接过诏书，一字不落地读过去，似乎想把每一笔每一划都刻在心里。

　　“……先生您……怎么了？”阿慕尔明显觉得他身周气场有些不对。

　　“没事，”毛依檐抬起头，刚好接住一阵大风，两滴清泪无声无息地从他面颊上滑过，

　　“许是大漠的风，真的会让人变得脆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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