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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巳
老和尚慢慢睁开眼,拨动着佛珠,和蔼地望向昔日小友,“施主今日是来问的,怎的反倒让老衲问了?”
褚停云拢了拢衣袖,赧然道:“因为我不知道该问什么。”
人群骚动。
老和尚笑了,“施主想到什么就问什么,由心而论,无需在意。”
褚停云颔首,沉吟片刻后,“那在下就斗胆问一问住持,如何舍得,如何放下,又该如何离去?”
观望的人群霎时哗然一片。
唯独老和尚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缓缓而道:“该舍得的时候舍得,该放下时候放下,该离去的时候,便离去。”
他抬眼望去,“若该舍的时候不想舍,该放的时候不想放,该离去的时候又不想离去,我该怎么办?”
“这人是来找茬的,还是问禅的?”
“那不是常郡王吗?今日来的怎么是他?”
“他就是常郡王?就是为一女子闹得满城风雨的那人。”
“谁说不是?”
“诶,他既然在这,那女子呢?”
当众人交头接耳四处张望时,那女子已经踏入贵女眷聚集的偏院,来到专属于某位贵人的禅房。
驻足停下,季寒也有些意外。本以为周贵妃的禅房会与别人有所不同,没曾想也不过是普普通通一间,只是里头用的是上等的檀香。
不过,若不是这上等的檀香,又怎能让人神不知鬼不觉吸入那劣质的迷香呢?白羽戒备地守在门后,飞羽上前揭开了“蔡妤珠”的人皮面具。
却不料,面具的背后竟是一张容貌被毁的脸,和厚厚一层,呵胶?!三人大骇。
回过神,季寒蹲下身子细细打量昏迷的女子。她的眼睛一只是空洞的,另一只眼睑下有一道弯月状的伤疤,鼻头削去了半截,从伤口愈合的程度距今应有十年以上。
她的双唇无力皱起,脸颊两侧朝内凹陷。季寒犹豫了下伸手轻轻触摸,下颚骨的位置不对,应曾遭受过暴力导致折断错位。若是没有这一层呵胶,断然撑不起这人皮面具,若不是房里摆了暖炉,她穿得厚实出了汗,飞羽也揭不下面具。
捻搓粘在指腹呵胶,视线下移。如此热的屋子,她还不脱外罩的冬衣?季寒思忖着撩起她的一只衣袖。
飞羽本注意着女子的反应,无意瞥了眼季寒的动作,却在看到女子手腕的伤疤后,再也没移开目光。
与右眼睑下方同样的弯月形状,不同的是这个伤疤的下面还有数道伤痕,或平整,或粗糙,呈直线状……季寒一愣,再次看向那张不人不鬼的面容,将衣袖一点一点抚平,轻声叹道:“对不住。”
三个字很轻,轻得近乎呢喃。这张脸她扮不了,幸好白羽另外准备了蔡妤珠的面具,看来是用得上了。
季寒方要站起,手腕突然被飞羽抓住一把推向身后,与此同时匕首出鞘。
白羽来到季寒的身边,只见飞羽的匕首已反手架在了女子的脖颈。而那女子——
那女子,在流泪?!
季寒下意识地仰头看了眼白羽,他不是说这迷香起码能顶半个时辰吗?蓦然一顿,或许与迷香无关,回头望向那女子,只见她也正朝自己看来。
泪珠成串,从唯一一只完好的眼睛落下,与左眼的空洞形成了诡异的对比。
女子似未看见威胁性命的匕首,幽幽地开口:“我认识你。”
声音如雪融后的山泉水在林中静静流淌。是了,不管让她遭此磨难的人是谁,若是连声音也毁去,那便是真的没有了可利用的价值。
从地上爬起,季寒顾不得整理衣裳,来到女子跟前,“你是谁?为何假冒蔡妤珠?”直截了当。
女子去撑地面,试图坐起。飞羽的匕首立刻又近了一寸,“回答问题,别耍花样。”
季寒没有阻止飞羽,毕竟在对方身份不明的情况下,她不想拿三人的性命做赌。
“放心,我没有打算伤害季娘子。”
在三人惊讶的注视中,女子低头从嘴里吐出了一样东西。季寒定睛一瞧,竟是一枚铁片。
长度约莫小指的两截,薄如蝉翼,呈三角状。
女子似放松地呼出一口长气,再次抬头看着她,“我叫时巳,但我更喜欢别人叫我阿巳。”
季寒发现,在说到自己姓名时女子的眉宇间流露出一抹厌恶。
“我是时家卖给安平侯府,第三个等着代替蔡妤珠去死的,替死鬼。”
女子是笑着介绍的,那一字一句却是从咬得死紧的牙缝中迸出。她的眼里,是他们从未见过的怨毒,和仇恨。
季寒张了张嘴,一时却不知从何问起。替死鬼,蔡妤珠的替死鬼。直觉告诉她,他们正在接近真相,可,他们能相信眼前的女子吗?
虽然,她看起来是如此的凄惨。
“我知道,你们不会相信,”女子扯了扯嘴角,无力皱起的双唇扭曲成一个古怪的弧度,“我也不求你们相信。可我,还是想求季娘子一件事,行吗?”
如果不求是她的尊严,那一声行吗,近乎绝望。
季寒抿了抿唇,思忖道:“你先说是什么事,我才能考虑是否答应你。”
身后的白羽脚步停住,飞羽将匕首离了一些,顺势捡起那枚铁片。
女子看着飞羽,道了声:“多谢姑娘。”她坐了起来,下一瞬竟以头抢地——
“阿巳恳求季娘子,替我枉死的阿姊报仇雪恨!”
青石砖的地面,飞羽拦了没拦住。不知这瘦弱的女子哪来的力气,还差一点带倒了她。
“你阿姊姓甚名谁,因何含冤?”
声音清冷,居高临下不远不近地看着她,季寒的神色波澜不惊,未见一丝动容。
女子抬起头,“我的阿姊叫时未,她是时家卖给安平侯府的第一个替死鬼。是蔡谵淳那个畜生害死了她。你知道么,她死的时候只有十五岁,十五岁!”
那一年时巳,不,她说她叫阿巳。入时府的时候,她八岁,时未比她长一岁,她叫时未阿姊。
时家豢养杀手、刺客以供那些个高门大户里头的贵人选择,或是取乐。明明是上不了台面的生意,能做这般“盛名在外”无非是背后有人撑腰。
她不知道给时家撑腰的有多少达官显贵,但其中一定有安平侯蔡谵淳。
阿巳说自己第一次见到安平侯是在六年前,他带走了样貌最好武艺却为末等的时未。
“我很担心她,可是我出不去,连自己的明天在哪都不知道。”阿巳自嘲地落泪,又狠狠抹去,“不能哭。阿姊说我哭她也会哭,不能哭。”
后来某一天,她受完每日份例的毒打蜷缩在墙角时,听那些个比自己高一等的说,时未死了。
距她离开一年都不到,她死了?阿巳不敢问,不敢说话,除了一直哭,一直哭……
噩梦还是降临了。
“这一次蔡谵淳挑中了我。他同管事说,他对我很满意,甚至可以再出高一倍的价钱买下我,但是有一个条件。”
她看着季寒,笑了笑,又笑了笑,试图装作无所谓的样子,眼泪止不住地流。
“他说,他不喜欢我的样貌,换张脸吧。”
飞羽的手微微一颤,能坚持握着匕首寸步不离,是因为职责所在。
“是谁干的?”
轻描淡写地问道,季寒依然不动声色。只有白羽瞧见她背在身后的手,指节逐渐泛白。
“时问薇,时家最受宠的大姑娘。”
淡淡的嘲讽,不屑一顾,与未干的眼泪鲜明对比。
眼眸垂下,季寒不解,“你不恨她吗?”
阿巳缓缓摇头,“不恨。”
“为何?”是飞羽。
阿巳笑着低下了头,“不是所有人都能活下来的,她不还给了我一口饭吃,不是吗?”
“那是饭吗?!你是狗吗?!”
华贵的襦裙被一滴一滴地打湿。
勃然大怒的飞羽被一只冰凉的手轻轻地按住肩头,季寒瞥了眼弯曲的项脊,“真的一点都不恨吗?”
“……不恨。”
她点点头,“不恨的好。”
飞羽诧异地仰头,只听季寒继续道:“或许只有恨才能让你活下去,但恨不能帮你报仇。说说安平侯吧,你在侯府待了这些年,可查到他是如何害死你阿姊的?”
顿了顿,“若是有欺瞒,或是对常郡王府任何人不利,也许我会是下一个时问薇、蔡谵淳。阿巳,你想清楚真的要求我帮忙吗?”
猛地抬头,阿巳的眼里是不敢置信。还有飞羽,怔怔地看着她,一时竟呆了。
嗤笑声来自白羽,“听清楚了么,阿巳姑娘?我们郡王妃可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同样的,”一柄软剑自玉带而出,直指那只完好的眼睛,“若是她有任何意外,时家、安平侯府全部都要给她陪葬。”
忽又咧嘴笑道,“当然,如果只是受个小伤倒也不是不行。放心,我也不会让你死,生不如死我们这种人都熟悉。”
随之话音落下,他收了剑,飞羽握稳了匕首,再不见半分动摇。
季寒无奈地叹了口气,小声道:“就不能盼我点好吗?”
白羽横了她一眼,“防患于未然知道不?郎君不在,你别同我俩讨价还价。帮不帮的,我俩也得听听这丫头怎么说。”
“你?”
“不错,我们不能看她可怜,听她的一面之词,”飞羽直起身站到了季寒身前,“到底要不要求我们郡王妃,你赶紧考虑吧。”
季寒无辙,往后退了一步。她忽然无比想念逐风,这两个,太……尽忠尽责了。
“想好了没?”没了干扰,飞羽的脾气比谁都冷,“没想好的话,自个儿慢慢想想吧,走了。”
“别走,”阿巳慌乱地出声,“我说、我说……”
他们没有再催促,毕竟好赖话都摆在她的眼前,路,并不是只有一条。
“我说,”垂眸复抬眼,她的眼里已然清澈坚定,“我把我查到的全部告诉你们。只要季娘子能替阿姊报仇,我阿巳,愿将这条贱命给您。”
季寒舒了口气,越过飞羽走到她面前,“我不要你的命,我只要你活下去,行吗?”俯身,牵起她的手,“阿巳,活下去才是最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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