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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三十五 梦呓
“颜阆……”
阿慕尔往榻上睡着的人投去一眼。这是她今晚第十数次听到这个名字了。
巫医摇着铃鼓,帐内火热的空气让这个初春的天气都显得格外燥热。柳宜襄在帐门附近来回踱步,所有人的注意都在榻上昏睡的人身上和一旁噼啪作响的火堆上。
毛依檐是后半夜突然发起烧来的。前半夜咳嗽也好些了,大家都放下心来,各自归帐去。结果后半夜柳宜襄就听到隔壁帐里什么重物跌落在地的声音。打开帐门,就看见靠着桌脚坐在地上的毛依檐。
起初毛依檐神思尚且清明,只说是自己不小心撞到了桌子,柳宜襄不信,伸手往他额前一贴,滚烫。叫来巫医,巫医还是一直摇手,意思是不妨事,这是药劲作用下的正常反应。动静把阿慕尔也招了来,两人将他扶回榻上,再不敢走远了。
巫医用火钳将一片龟甲从炉中取出,放在阿慕尔身侧的地面上。阿慕尔眯着眼睛看了好半天,没瞧出什么名堂:
“……这是什么意思?”
巫医比比划划,大约是说“待烧退了便会平安无事”。
阿慕尔将信将疑,又转回头去看榻上的人。
巫医在她身后跺脚,试图引起她的注意。她一转身,巫医就指着龟壳上一道宽大裂痕,手脚并用地向她解释这个。
“……他说什么?”柳宜襄一头雾水。
“劫数。”阿慕尔用西羌古语说了一个词,然后翻译成中原话给柳宜襄听,“他说这回不要紧;但五年之内毛先生还有一场大劫,挺过了那次,才是真的平安无事。”
柳宜襄盯着地上的龟甲裂纹,没说话。
“喂,你知道他说的什么……什么狼吗?”阿慕尔扭头问柳宜襄。
柳宜襄早就听清了毛依檐的梦呓,故意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啊?”
“应该对他很重要吧,”阿慕尔喃喃,“不然怎么都这样了还一直念叨。”
毛依檐手里紧紧攥着白天阿慕尔给他的那只墨绿色香囊,似乎里面隐隐约约的草木气息,能维持他一线的清醒。
“那是……大墉皇帝。”柳宜襄突然说。
“?”轮到阿慕尔听不懂了。
“他一直念叨的,是我们大墉当今陛下的姓名。”柳宜襄说。
“……可我从没听他这样叫过你们皇帝啊,”阿慕尔疑惑道,“我还以为你们皇帝就叫‘陛下’呢。”
柳宜襄笑起来:“皇帝也是人,就像你们王族是苏尔图氏,大墉的皇帝也有名有姓,只是一般人不会直呼皇帝的姓名罢了。”
“那他一定和皇帝关系很好咯。”阿慕尔自言自语,“不对,要是他跟皇帝关系好,才不会被赶出来。要么是你们皇帝忘恩负义。”
柳宜襄轻叹一声。作为一个局外人,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即便他说了,这个小姑娘也未必会懂。
“……你兄长说他要离开这里,去中原的时候,你心里是愿意的吗?”柳宜襄问。
阿慕尔奇怪他为什么突然把话题扯到了这上面,但还是认真想了想,然后摇头。
“中原皇帝,大概也不愿……”
等到毛依檐痊愈,春天已经过去一半了。
水泽解冻,除了早晚,白天的温度开始稳步回升。闲下来的时候毛依檐喜欢走到水边,隔着重重黄沙眺望远方的穆胥山,然后会听见不远处阿慕尔擦洗佩刀的动静。
“少主好像有事想问我?”毛依檐朝她笑笑。
“嗯……”阿慕尔手里的动作轻微一滞,“毛先生在看什么?”
“在看家呀。”毛依檐答。
“中原?”
“嗯。”
“……你能不能给我讲讲,中原到底是什么样的?”阿慕尔打定了主意,问道。
“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了。”毛依檐挑眉。
“就……看你好像挺喜欢中原的。”阿慕尔说,“你总说是被从那儿赶出来的,但我觉得,你好像并不恨那里。”
“当然不啊,”毛依檐招招手,示意她过来说话,“再怎么说,那儿也是我长大的地方;就像——”他突然不知道该怎么打比方,顿了一下,“就像少主脚下的这片大漠,即使它带给你许多不幸,少主会恨这片大漠吗?”
阿慕尔似懂非懂地摇摇头。
“少主想知道中原……”毛依檐思索起来,“一时还真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就说你最熟悉的地方吧。”阿慕尔说。
“最熟悉的地方?”毛依檐愣了一瞬。
“什么都城啊,皇宫啊,”阿慕尔有意识地提醒他,“你不是在皇帝身边做官吗?我常听人说,你们中原的皇宫都是用金子做的,随便一块砖都能买下别国一座城池。”
“哪有那么夸张,”毛依檐笑起来,“若真是如此,这世上哪还有除了中原以外的地方?再说,倘若城池能以金砖来换,也就没有那么多战争、杀戮和死亡了。”
阿慕尔点点头:“也是。”
“我们大墉的都城,比这儿暖和。”毛依檐看着眼前的小水泽,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流经殷城的大小河段,“譬如这个时候,这边才刚刚冰雪消融,在殷城,已经有许多花儿竞相开放了。有许多和你一般大的姑娘会换上新衣裳,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赶花朝。
“殷城里没有像穆胥山这样高的山脉,顶多只是一些小山峦,一年四季都很热闹。春天踏青赏花、夏日纳凉、秋天观红枫、冬日采雪品茗——当然,这些一般都只有城中闲来无事的世家公子会去做,我是没有这等空闲的。
“我的生活?说来也无聊得很,不如在这里来得自在。和朝臣们辩论、替陛下处理些公文什么的,少主不会有兴趣的。
“中原的宫殿真不是用金子做的。现在的皇宫应该是百年前南迁的时候建的,几年前大殿还烧过一次。宫城很大,但和整个中原地区比起来,它又很小。
“我住城南,那里有一条很漂亮的巷子,巷子两边都住了人家、建了院落,到了晚上整个巷子都会亮起灯来,虽然安静,但不冷清。
“再往东边走就是城门。每天早上,城门口会摆些小摊,算是一个临时的集市,通常是商贩买卖瓜果蔬菜用的,不过有时候也会卖些别的小玩意儿。到了官员们要早朝的时候,这些摊子就会收起来,等到太阳快要落山时,再在规定的交易地点重新开市。
“晚上?殷城夜里有宵禁,寻常日子并不会太热闹。只有到了年节,夜景才算得上好看。在这里是见不到那样的景象的,就像在殷城,也看不到这样开阔的天幕和星空。”
毛依檐越说越远,从殷城一直说到了外头,却独独没有提到皇宫里的那个人。
“你们皇帝……他是个怎样的人啊?”阿慕尔问,“要统治那么大的疆土,中原的人一定也比我们羌国的多。他是不是做了很多年皇帝?是个白胡子的老头?”
毛依檐随着她的话想象出颜阆两鬓斑白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
“中原现在的皇帝啊,不是白胡子老头。”他说,“他即位的时候很年轻,也就差不多少主这么大。”
阿慕尔嘟囔:“那也不年轻啊。我十六岁就当上少主了。”
毛依檐微笑着安抚她:“是是是,少主最厉害了。”
“那时候你们就认识了吗?”阿慕尔问他。
“嗯,”毛依檐道,“我们认识……要比那时候更早。”
“他是老皇帝的儿子?”
毛依檐摇头:“不是。”
阿慕尔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脸上神情逐渐复杂。
“你帮他杀了老皇帝,然后推他做了皇帝,对不对?”
毛依檐哭笑不得:“少主怎么会这么想。我像是那样的人吗?”
“……说不准,”阿慕尔道,“我刚认识你的时候,还觉得你不会打仗呢。”
“……老皇帝不是我杀的,也不是他杀的。我只是将当时大墉残缺的空壳交给他,而他甘愿接下了,甘愿承担起修补天地的重任。”毛依檐说得抽象,也不在乎阿慕尔到底听明白了多少,“我说他是个年轻的君主,不仅是因为他年纪不大,还因为他让中原这片本已危机四伏的土地,焕发出了新的生机。
“他是个很聪明的人。虽然我知道总有人暗地里说他喜怒无常,是个铁手腕的暴戾君主,但就是这样,他推行的新政都得到了十分有效的落实。
“前朝的老臣总喜欢在背后议论他,说他朝会时姿态懒散,没有半点君王的威严。但当他真的在这群人面前展现出‘威严’一面的时候,这些人又会骂他是个不分好赖的暴君……”
“听起来你很了解他,”阿慕尔小声说,“你知道吗,你生病那天晚上,睡得迷迷糊糊,一直在喊什么人。我问了柳公子,他说那就是你们皇帝的名字。”
毛依檐心底一惊。
“……是吗。”
“嗯,”阿慕尔肯定道,“你们不像普通的君臣。如果是我,半夜有人做梦叫我的名字,一定是在琢磨怎么杀了我。”
毛依檐被她逗笑了:“那看来以后我得改一改这个习惯,万一哪天不小心喊了少主,倒惹来了杀身之祸。”
“你说你们认识得很早,是小时候就认识的吗?父母都会相互来往的那种?”阿慕尔追问道,“还是住得很近,每天都会跑到对方家里去玩?”
“倒也没有那么早,”毛依檐笑道,“我那时候已经及冠了,就是二十岁。”
“啊,那不早了啊。”阿慕尔不知为何有些失望,“你们先是朋友,然后成了君臣,这下对了吧?”
我们?
“我是他的臣子。”毛依檐说,
“他是我的君王、我的天地至主、我的——”
我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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