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群侠传之紫衣手记

　　不是师父也不是太师父，却是他们师兄弟啊！！
　　不是人的模样，还能再见往日容貌？是的，还能。或许认不得便可以毫无顾忌甚至正义填膺地拔剑出招，但是，偏就认得，偏就认得啊。卫蒋沈韩杨，尤许何吕施，那时失踪的十人，如今有三个相见了，是这般模样。
　　“许师兄！”不能再一起练剑了。
　　“韩师兄！！”不能再一起论道了。
　　“何师弟！！！”不能再一起吵架了。
　　翼玉华更是一声呼呛，肝肠寸断，涕泪交流，哪个师兄都是喊不出口了。你们失踪后，大伙还倔强地顽强地相信，有归来的时刻，有团聚的日子……呼，如今倒是清醒了，痛得清醒过来，以血和泪的代价。东方未明倒吸几口凉气，他眼中也要沁出泪水，为这人间悲剧，而忽场上有言，清清朗朗：
　　“汝身非汝有也，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顺也。故生者，假借也，尘垢矣。”
　　这不悲不喜，一字一顿的声音是——“青阳道长？！”东方未明强自按捺住口里惊呼，空气里一字一句，是为生者开释，也为亡者超度：“死生犹如昼夜交替，故生不足喜，死不足悲。”
　　“闭嘴——”
　　“死生都是一气所化，人情不了解此理，故有悲乐之心生。既明其中道理，以理化情，有什么不堪忍受的呢？”
　　“闭嘴——”
　　“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人也。”
　　“什么狗屁情理，教你青阳子尝尝‘三尸会宾’！！”紫霞子几度疯嚷打断，终于记得摇起手中铃铛，生发九渊，吐涌玄阴，以此八幡，请凭魔魇，我有许大本领，要教万人敬仰！
　　“哪里去！”东方未明一把抢上，左手去拦，一掌拍在骨骸接合处，五指抓扣臂下一沉便使出粘劲，但见转过了行尸半个身子，它本该往前迈的步子这时候踏在东方未明跟前，嘎喇一声，蹬碎了地下三块方砖！而本该招呼青阳道长的双拳四手，这时候也尽由东方未明接着，抓拿点戳，勾挖拂挑，是比“靖虚”多了许多变化！
　　东方未明抽回左手的刹那，催命铃声里的杀着是紧随而来，手臂上伤口一紧、略慢，身前的软甲当即被撕去半边！！纵然没有把心窝掏出来，还是在左胸留下五条纵痕，其中有毒无毒，东方未明一时也不得去想，运劲于背，臂影闪动，右手一拿一挤，左手也连拿带挤，虎口去拿对方手腕！
　　四臂交接的一瞬，东方未明呼吸略窒，不禁心中一紧：咫尺发力，便有这等凌厉的来势！当下自己手里分别捉住的、只是行尸腹里四条手臂靠外的两肢，还有向里的两肢在招舞，若不智取，如何能制？
　　冰冷坚硬的枯肢怎甘就范？掌锋如刀如锯，割得东方未明指根作痛，尤其是左掌，有拿不住、抽而去的模样……不能松手！！这个念头在东方未明脑里反反复复，屏息咬牙，只是，顽强的心念止不住左胸滋滋的流血。
　　尸身一晃，余下双掌紧接推来胸前，十指如枪如戟，东方未明却要如何应对？！不放，势难躲闪；放手，捉襟见肘，双拳如何能敌四手？！
　　电光石火，兵行险着，东方未明双手回圈，运一身之力尽归臂腕，坚如屈铁，注全力于双手，左手粘着行尸腹内最右的手掌，右手粘着行尸腹内最左的手掌，一挤一推去挡下其余两肢！骨与骨相击，骸与骸互撞，嘎嘎咯咯作响，火花乍现乍没，东方未明于一瞬里使的是借力打力的法子，六只手掌登时粘在一起，古怪难言。
　　行尸犹挣扎，不、是紫霞子犹挣扎！！铃铃铃，铃铃铃，铃声里拼凑的骨节噼噼啪啪地发出响声，东方未明耳听得如炒豆的声响，实在心烦意乱，一声暴喝，拼以内力，那尸身一抖，簌簌作响。
　　“你不要伤害他啊！”他是谁，上面的还是下面的，左边的还是右边的？是我要害他，还是他要害我、害你？天际蒙蒙，而青城子弟嚎嚎着嗷嗷着仍陷无边黑暗，混乱中更有人扑将上来抱住行尸“大腿”。
　　蟲尸，三尸，这底下支撑的两具尸体，各自大腿是缝合起来、如一条柱子似的，师弟这会儿把“大腿”抱住，其实是拦腰抱住：“师兄！”不管你变成什么模样，你依旧是我们师兄！
　　“师兄？师兄！你来了，你也休要与我争掌门！！”另一边，这个称谓已经如不破金汤般的牢牢禁锢了紫霞的神智，人一旦疯狂起来，比妖魔鬼怪还要可怕。
　　东方未明手里也感应得、尸内种养的蛊虫发疯乱蹿，极长极长的身子，像鞭子一样抽打驱使寄体，疼痛传过来，自己双掌也火辣辣的。隐隐不对劲，他顾不得真气不纯，朝那拖曳在行尸脚下的青城子弟发声呼告：“你快走哇！！”
　　“师兄——”生死与共，我不走，我不走。
　　“死生，命也；其犹夜旦之常，天也。”人生原是一傀儡，只要根蒂不乱，一线在手便行止自如；颜面本为两层皮，无非良知未泯，正念当心即进退得当。染血的衣袂拂动，青阳道长迈步而出，右手持剑，左手捻指成诀，不怕食指中指已落。“徒儿退下，东方少侠你也小心了。”
　　“了”字甫毕，紧随一横一竖的两道电光，东方未明才读出一个“丁”字，眼前行尸已经被青阳道长拆成三具，出招精简，却是集平生所学之大成。错落缝合的许、韩、何终得自由身，休了噩梦，卧于天地。啊，东方未明看看自己手掌，又看看碎尸，其间有虫成断，兀自扭曲着，在铃声余韵的召唤中挺缩进半截身躯，那是一具上半身，胸腔淋漓可见，肋骨是用什么钝器打断，虫子在里头作弄着双肢，渐渐地舞不动了。蛊这种事物，千百年来难以说清。
　　移形换影，身法如神，青阳子从东方未明身边掠了过去，如一股青烟。未明回过神来望将过去，还是他耳目通明，才赶得上看见青阳子那一剑不是刺向紫霞心窝，而是紫霞手里的铃铛。
　　铃铛，铃铛，以声控物，青阳道长与东方未明想到一块了！
　　“咕噜”，喉咙怪响，紫霞子怔怔地看着师兄的长剑缓缓递来、碰落自己手里的铃铛，内力所至，铁片生花，摇铃里的响片惊栗着暴射而出，隐没幽光、飞向落在废墟里某处角落。“啊呀——”紫霞子干瘪的嘴唇一声惊叫，身子翻倒抽搐着去寻那只不过指甲盖大小的响片，他似乎忘记自己断了一臂，右肩挣扎着，而烟尘滚滚，哪里寻得到！
　　日，出了；天，亮了，光明是紫霞子始料不及的。他残废地匍匐在地上，蜷缩在青阳子阴影里头，像无处可逃的幺魔小丑，紫霞子再没有其他的把戏了。
　　彩云朝霞今天特别刺眼，道地重辉历经洗劫又拾得光芒，犄角旮旯有虫动，一只紫色的虫子。道袍在尘土里拖曳，紫霞子伏于地上，鲜血与灵魂经过一夜的狂欢，遗下惨白的躯壳和沉重的呼吸，疲乏的心头转一下也不得，也在此时，他突然想起那时问道靖虚座下、青阳子说的全话：
　　“不可结交奸邪，不可同门相残，”直与奸，正与邪，其实第一条有商量的余地，但第二条，不可同门相残！
　　“没有任何借口可以使人问心无愧地抛亲弃友，尽管曾有许多强人取得过相反的成功，对于他们来说，亲密的人，君亲师友，不过是些可以在必要时候牺牲而不引起非议的人——没有任何借口可以使人问心无愧地抛亲弃友，这便是我的道！”
　　你的道，哼，你青阳的大道！紫霞子左手还在砂砾里抓摸，握的咯咯发响。我就同门相残了，你却又怎样？！你能改变了师父死在我手里的事实吗？你能改变了徒弟被我喂蛊的事实吗？
　　东方未明在那头，看得青阳子与紫霞子，一者态拟神仙，一者形如鬼魅。新日为证，青城的种种纠葛恩怨，今天终于有个了断……忽然紫霞宽袖大作，手里一晃突出杀机，真是局面一瞬有万千变化，死生亡存，不到最后绝不知晓！！
　　“道长小心！！”东方未明紧绷的神经才刚平伏下来却又吊起，从泥到云，从渊到天，两个极端，心头简直被撕开一道口子，他觉、觉得胸前伤口剧痛，眼前天旋地转：妖道骗得青阳道长走近再发暗器！暗器，即使是一颗沙子，于东方未明都是一块陨石……砰的一声，他栽倒在自己念头里。
　　“我就同门相残了，却又怎样？杀多你一人，陪我下地狱！”喉咙发甜，紫霞子一声咆哮口里喷血，而暗器早发，那是手里藏着的一块尖石，不偏不倚，直击青阳额上百会，三尺之距，誓难闪躲，青阳子会死在前头？
　　飞石破空的声音里，携挟着震耳咆哮；震耳咆哮的声音里，携挟着连绵狂笑，紫霞子三股声音揉杂一起，使得青阳子挑剑拨器的“叮呤”一声显得多么渺小。
　　微不足道的轻吟，却粉碎了紫霞子最后的阴谋。
　　气凝如山，长剑掠脸而过，青阳再视，紫霞已经气绝身亡，瞪大了的眼睛里，涌起的血冲开了瞳孔。事之争休，名之成否，其有辩乎？亦无辩乎？紫霞随自己的信念走到生命尽头，油尽灯枯而非命丧剑下，得其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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