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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宅无人
车窗外的嘈杂打断了一路上的浑浑噩噩。
面前的帘子后面好似有什么声响。
南殊艰难抬头,想睁眼,却只能看到一条模糊的缝隙。
“夫人,我们到了。”帘后传来男声。
她将这句话在脑海中翻了又翻,也没能在一片空茫中存到其中的意思。
耳畔“砰”地一声,南殊木然转头。
窗子被帘布遮得严严实实,只有光线之下的阴影闪动。
又一声闷响,不知是手掌拍打玻璃,还是什么东西撞上了门框。南殊眉心微蹙,慢慢将头转向前方:“叫门房开门。”
“好的夫人。”司机应声,挤开车门下车。
好像只是几分钟,又好像,是过了几个日夜那么久。耳边响起规律的、指节敲击玻璃的声响。
南殊撩开窗帘,原本黑暗的车厢立刻被照得通明。只一瞬间,就又暗了下去。
她被此起彼伏的镁光灯刺得愣在原地,足足几秒,才放下挑着帘布的手。
窗外人影交叠,那些人都是什么角色,南殊也没来得及去看清楚。单瞧服制,好像刚才贴在窗前的那位,是褚公馆门房的小厮?
不过,她也不甚在意这些。只缓缓将背靠上湿冷的皮质座椅,等司机回来,重新发动车子。
引擎足足响了一分之久,南殊却觉得车轮还没转满一圈。慢得,龟爬似的。
门锁响动,司机伸手过来,南殊顺势搭上迈步下车。
小厮慌忙接应,不敢作声,只疾步领路。
南殊提起裙摆迈上门前的白石阶梯,左右门扇迅速张开,满堂金光打在身上,将石阶下的车道都一并铺成灿烂的黄色。
沙发的黄檀木边泛着油亮的光泽,她一把按住,只觉晕眩。
“梅香......”她抬高音调去唤,“梅香!”
茶杯旋即递到面前,接踵而至的声音却不大熟悉:“二小姐,梅夫人在祠堂里。”
南殊眼前的光斑未散,抬不起手,干脆没接茶水。
女佣慌忙放下杯子搀扶:“梅夫人为大少爷祈安,已经在那边守了几日。二小姐我扶您过去。”
不知是不是舟车劳顿,又烧了起来。南殊只觉得两个耳朵都好似灌满了沸水,听不清楚旁人的话,只能脚步虚浮着向前走。
离开厅中,光线逐渐暗淡,南殊的视线才恢复清明。
“二小姐您慢点儿,小心脚下。”
女佣的叮嘱传来,南殊这才注意到自己胸腔中剧烈的喘息。
一声压着一声,急促而浅薄。
两扇深棕大门各自推开一半,廊下的壁灯骤然缩成供台上的两段烛影。一团黑色蜷在地面的蒲团之上,若不是碎发下的面容憔悴泛白,根本瞧不见这是个活人在此。
南殊迈过门槛,鞋跟与关门的声音惊动了她。
她似是想看看是谁来了,奈何脖子僵着,微微一动,就牵动起整条神经,疼得梅香倒吸冷气。
“小姐......”喉中撕出两声,下意识地想扶南殊一把,整个人却在起身时斜斜歪倒在地。手中的珠串磕在地面,发出细碎的声响。
南殊缓步上前,眼神扫过那一个个曾被父亲教着,一遍遍认过无数遍的姓名。最终,停步于他的面前。
没有褚南峤这三个字。
或许是还没来得及赶制出来,又或者,是更好的结果。
南殊长长泄了口气,垂眼看向地上的人,落出一行淡淡的清泪。
梅香强行撑起上身转头,满脸都是干涸的盐痕。几缕发丝粘在颊上,铁丝一般弯在圆杏眼下方的皮肉上。
南殊俯身,搀起她的胳膊:“他还好吗?”
刚问出口,她便悔了,换成一句:“有他的消息吗?”
梅香绷紧唇线摇头,刹那间,脸上的白痕被冲得浅了。
另一只手死死撑在石头地上,她颤抖着双腿爬起,并没借多少南殊的力。
房间之内未说半句,她脚步极快地走到门口,却被门槛挡住了去路。
刚随南殊过来,一直候在门外的女佣立刻伸手去扶。梅香五指扣在她的臂弯,膝盖缓慢弯折又伸直,极艰难地跨出门去。
“扶好她。”南殊紧随其后吩咐,“扶到大少爷屋里。”
女佣应声,随后带着梅香一步一顿地挪到楼上。
南殊腿脚快,已经先一步在褚南峤的房中翻找。
她想看看弟弟有没有留下什么。若是能在旧物中寻到些蛛丝马迹,或许,她就能知道南峤现在的处境,就能带他回家。
可终究事与愿违。
整个屋子一尘不染,连小几上一贯插满新鲜花朵的斗彩都空空如也,好像被人刻意清过痕迹一般。
唯独桌面的正中,那只紫檀木雕的漆匣子尤为显眼。
南殊还没来得及打开来看,就听见沙发上传出细若蚊蝇的一声:“你出去吧。”
女佣怔愣,收起原本要帮梅香揉膝的手向南殊看去。见她摆手,她便退下。
梅香抹了把脸起身,又被南殊按回原位,哭得更响:“小姐,不是外面说的那样......”
她泣声连连,南殊便将手帕按在她的脸上,治住梅香不断摇头的动作。
她接过那层层叠起的丝料,将其挪至眼上,只一瞬间,最外的一层就被泪水沁湿。
“别人不相信他,但您会信他的对不对?”她问。
“到底怎么了?”南殊被泣声啃噬得没了耐心。
“他没有同日本人合作,没有让他们用褚家的产业赚到一分钱。”梅香开口时乍然止哭,眼眶中的泪水回流,化作根针直冲天灵,疼得她只能弯腰撑在膝上回话,“他受不了那些人日日上门威胁,假意松口致歉,邀牧野政辉与贺先生去郊外谈些什么事情......”她微微昂首,好似在回忆着些什么。
眼神几度躲闪,深深吸了口气:“然后,他向民间的反日组织透露行踪,引发暴乱刺杀。但贺先生没有上车......”
说罢,梅香便掩住了脸,音调也被死死捂在掌心。
南殊一时没懂,什么叫他主动透露行踪?
除了牧野政辉,他难道不是也在这次的出游队伍当中?甚至以牧野政辉的心性,无论褚南峤以什么样的理由相邀,他都势必会要求南峤与其同车。
那些人既然动手,就不会对一个与日往来的商人网开一面。既然牧野政辉已死,那么与他同车的褚南峤就是必死无疑。
除非,他提前向行刺人员透露了自己的身份?或真实目的?
但报上明言,在场刺客已有人被捉拿归案。重刑之下,万一谁松了口,整个褚家都必将遭受灭顶之祸。
她曾见过沈承昱秘密送往万国宫的底片,秦淮河畔尸山血海。也曾入狱,亲历了宪兵队惨无人道的种种酷刑。
南峤要是被人供出,对她来说,死都是上上之选。
冷汗从额上一路淌至眼角,几滴挂在睫上,装成泪珠滑到下颌。
但恐惧之余,还有几分庆幸与从缝隙中钻出的欣喜。
若真是这样,南峤应该也不会死。
但几日过去,为什么还没见到他的人影?为什么连半条消息也没传回褚家?不说别的,至少也该报个平安。
除非,他根本没有同刺客串通,他本人,就是刺杀名单中的一员。
他活不下来,更没有友方能够传递消息。
痛意从四面八方,似潮水般涌来。
南殊的双腿发软,可被层层巨浪左右压着,愣是没能踉跄一步。
还来不及痛心疾首地哭上一场,房门就被人重重敲响:“二小姐,门口有车过来。”
南殊合上双眼站直身子,用手背擦去下颌的水迹,竟想借这个由子赶快逃离这个地方。
调整呼吸出门,压着颤意询问:“什么人?”
“还不清楚,只是看见有车停下。”女佣小跑跟在她的身后。
南殊踏上台阶,冷不丁说出一句:“贺绍卿,他还没死吧?”梅香刚才的最后一句是他没上车,南殊此刻,才来得及细想。
“这......”小姑娘被问得一愣,只能如实相告,“报上没说。”
没说?没说就是没他的事儿。
头脑中一团乱麻,所有的事情统统拧在一起打成死结。又狠狠一拉,南殊的眼前骤然苍白一片。
楼梯太长,地毯模糊了台阶之间的界限。一脚踩空,她整个人就直直向下跌去。
好在女佣眼疾手快,扶住南殊的手,把人引到了栏杆旁。
她抬手示意无碍,又继续拾级而下。离大门口越近,外面嘈杂的人声就越是明显。
车辆的轰鸣盖不住众人的吵嚷。
小厮维持秩序的呐喊,与铁艺门开合时刺耳的“吱呀”声构成屏障,生生将南殊撞倒在内宅门前。
手掌擦在木质地板、与白石阶面的交界之处,半冷半热,按不住胸腔里狂跳欲裂的心。
南殊跪坐在门前大口喘着粗气,眼前满是灰蒙蒙的雾气,失明一般。
身旁“二小姐”的唤声此起彼伏,让她觉得自己好似只身坐在井里,四周全是回音。
“南殊!”一句有别于人的话,打破了诡异的声壁。
这个时候了,谁还会这样叫她?莫不是幻觉。
直到第二个长句浮现:“南殊,不怕了。”
她僵硬回头,接连眨眼几次,那人的身形才逐渐清晰。
“南殊,是我。”那人向她伸出手去。
褚南殊的瞳孔收缩,向后蹭去一寸,不知是喜是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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