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师

　　“……爹？”

　　易芩岚小步小步地从纱幔后头挪出来，却看见易崧正襟危坐在花梨木靠背椅上。她立刻意识到自己好像被亲爹坑了。

　　“岚儿，过来。”易崧十分温和地叫她，似乎并不打算为她偷跑出去的事责备她。

　　“爹你——”易芩岚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你没生病啊。”

　　易崧无奈地叹了口气：“要是不这么说，爹真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你愿意回家。”

　　易芩岚站在屋中一角，不愿意上前：“爹又骗我。”

　　“岚儿啊，”易崧耐心地朝她招着手，“你不是小姑娘啦，让爹少操些心，好不好？”

　　“要不是爹我才不会……”易芩岚小声嘟囔着。

　　“去换身衣服吧，”易崧并不在乎她究竟是怎么想的，“一会儿有贵人要来。”

　　“贵人？”易芩岚有些怀疑，“什么贵人啊？”

　　“你听爹的话，先去换身衣裳，让丫鬟们给你好好打扮一下，别怠慢了贵人。”易崧也不打算和她解释太多，“一会儿爹让人去叫你。”

　　易崧表面上让她回屋梳妆打扮，暗地又派了好些人手，盯紧小姐屋外动静。这时候若再让她溜了，他拼上半辈子争取来的机会可就要打水漂了。

　　易芩岚不甘不愿地被侍女摁在梳妆台前，细齿的梳子扯得她小声喊疼：

　　“嗷——轻点，宋嬷嬷，我要秃了。”

　　“小姐放心，不会秃的。”给她梳头的嬷嬷细声细语地回复，“扎紧些才好看。”

　　“什么贵人啊值得爹这样重视。”易芩岚没好气地吐槽，“是我平时的样子太丢他的脸吗，还要这样费时费力地大干一场。”

　　“小姐一直都很漂亮，老爷只是想让旁人都知道，小姐有多优秀。”嬷嬷笑道。

　　“……宋嬷嬷，打个商量，我想戴前些天小玉送的那支螺钿簪子，在……哎呀，在哪来着，我想不起来了；嬷嬷您帮我找找呗，可能……可能在里屋？”易芩岚眨巴着眼睛望着她。

　　“小姐，在这儿。”一旁的侍女呈上一个小盒子。

　　“……”易芩岚脑内飞速搜索着下一个目标，“那我要去年穿的那条鹅黄色的裙子，你帮我取了来。”

　　“小姐，那裙子不是这个季节的。”侍女委婉道。

　　易芩岚还想说些什么，侍女却早已把她的脾气摸了个彻底：“小姐就别想啦，老爷特意吩咐了，贵人来访之前，让奴婢们给小姐好好梳妆。小姐就听老爷的话吧，别再动旁的心思了。”

　　易芩岚想说的被别了回去，只好不情不愿地任人摆弄。

　　彼时，一架低调马车停在府尹家门口，从车上跳下来一个年轻小伙子，走到门前给易崧行礼：

　　“府尹大人。”

　　“哎呦呦不敢当不敢当，小俞大人快请起。”易崧连忙躬身，“里头都备好了，陛……这位贵人，还有小俞大人请吧。”

　　“有劳府尹大人。”

　　俞勤象征性地朝他推了推手，转身为颜阆掀开车帘。

　　“易府尹这院子是今年刚刚翻新的？”颜阆走进院中，寻思着这老头肯定没安好心，于是没话找话。

　　“是，是。”易崧连连应答，“之前这个角上有间屋子，盖了好些年，又没人住，臣就叫人拆了，院子里也显得宽敞些。”

　　“嗯。”颜阆跟着他一路走到堂屋里，“近来京畿事务繁多，府尹说有一封紧要文书需朕过目，却又不好递到殿里；是何文书？”

　　易崧不慌不忙地跟他兜着圈子：“文书臣已着人去取了，陛下先喝口茶吧。”

　　侍女将茶具端上，颜阆作势要去拿取，指尖却在碰到茶盏杯口前一瞬收了回来：

　　“前几日朕听到一个笑话，不知易府尹听过不曾？”

　　易崧赔笑道：“是何笑话？”

　　“说是工部阮必安阮郎中想给府尹做女婿，但易府尹没答应？”

　　这话直接把易崧本来要说的话给堵了回去。

　　颜阆早看出什么文书啊要案啊都是这老狐狸蒙他的。眼下先将话挑明了，也省得说起话来费劲。

　　“啊，这个……说到小女……”易崧几乎是神色不变地顺了下去。

　　“朕记得府尹好像呈过一道奏疏，那是……两三年前吧？具体说了什么，朕有些记不清了，不知易府尹还记得多少？”

　　易崧终于有些紧张，薄汗从苍白额角悄悄滑下。

　　“易府尹，朕不是爱兜圈子的人，既然易府尹都准备好了，那朕也不能辜负了府尹一番苦心啊。”

　　那一夜，易崧终于明白，想和手眼通天的皇帝斗法，他还差得远。

　　易芩岚伏在梳妆台上打瞌睡。笨重的头饰压得她整颗脑袋从前疼到后：“都这么久了，爹和那位贵人聊什么呢……”

　　忽然屋外有了动静：“小姐！小姐！”

　　易芩岚小幅度地甩甩头，让自己清醒过来。

　　“老爷让小姐去一趟堂屋！”

　　几乎是半梦半醒状态的易芩岚迷迷糊糊地凭潜意识走到了堂屋门口。

　　“爹——”

　　等她看清眼前的人，猛地一下打了个激灵。

　　“令尊做了这个局，朕知道小姐也不情愿，但……好歹卖令尊一个面子？”

　　屋里的男子冷冷开口道。

　　易芩岚职业假笑着上前行了个礼。礼姿做了一半，宕机的大脑好像突然接上了思维，暗自重复了一遍刚刚颜阆的话。

　　什么？？朕？？

　　“那个……容小女问一句，阁下究竟是……？”易芩岚尴尬地停住。

　　“朕是燕王的兄长。”颜阆说，“那天本无意隐瞒小姐，是朕还没说完，被小姐一声惊叫打断了。”

　　易芩岚觉得自己现在脑袋还在脖子上好好架着简直就是累了八辈子的功德。

　　“求陛下恕小女无知！！”易芩岚立马跪拜，却听颜阆轻轻叹了一声。

　　“小姐不必如此拘谨。坐吧。”

　　见易芩岚神思未定，颜阆命人给她倒了杯热茶：“令尊的意思，朕早有耳闻。他为了换你成为大墉皇后，宁可将这府尹卸了给他人。此事小姐知道多少？”

　　易芩岚稍镇定些，咽了口茶。茶水不烫，她却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被灼穿了：“我……都知道。”

　　“即便如此，小姐还是不领情？”颜阆追问。

　　“我……我更想让父亲好好做他的官，不想做什么皇后……”易芩岚声音越说越低，“况且陛下不是也不想立后吗……”

　　颜阆眉心一紧，倏而又放松下来：“小姐倒是与寻常人想法不同——朕想知道，你有什么特别想要的吗？”

　　在易芩岚听来，他这个问题简直就跟问“你还有什么遗愿”一个意思。

　　“不知小姐对商贾之道了解多少？有欲有求，才有交换。”颜阆补充了一句。

　　“这个我懂！”易芩岚嘴比心快，“不瞒陛下，我……想做生意，赚钱。”

　　颜阆似乎以为她是在开玩笑，表情扭曲了一瞬。

　　“真、真的！我没骗您。”易芩岚确定道，“嫁了人夫家肯定就不让我经商了，且不说抛头露面，若是个读书人家，谁想要个商人做儿媳啊。”

　　颜阆几乎被她逗笑了：“可你若嫁入天家，一样会有很多钱。吃穿用度、奇珍异宝，你想买的都能买得起。”

　　“那不一样，”易芩岚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不知不觉地放松了下来，也许是刚刚颜阆提及“商贾之道”的时候，她立马来了精神，“陛下设想一下，哪日我若犯了什么忌讳，您皱个眉头，我小命就没了，哪还谈得上钱啊。”

　　颜阆先是愣神一瞬，继而闷声笑了两下。

　　“……陛、下？”易芩岚担心自己又妄言了，惹了这位贵人不快。

　　“朕这里倒是真有一桩交易，想请小姐帮忙看看，要怎么算才不赔本？”

　　等在外厅的易崧见到颜阆出来时是带着些许笑意的，心想这事已有五分成了。

　　“令媛才思敏捷、秀外慧中，易府尹，你有个好女儿啊。”

　　颜阆只冲他称赞易芩岚，并没有对他心中所想之事作出什么回应。易崧也不好多问，思虑着是不是易芩岚不小心多说了些什么，引得皇帝猜疑。

　　“朕知道易府尹想说什么：府尹不必着急，如今开国还未满一旬，有些东西该是府尹的，别人便拿不走；旁的，朕都不着急，府尹又何必替朕先考虑这许多？”

　　颜阆话说得客气，言辞间疏离之意尽现，“令媛是个做生意的天才，假以时日，必有一番建树。到时朝中，当不只有一个兰御史。”

　　易芩岚躲在门洞旁，听颜阆如何应付易崧。她知道这话爹爹最不爱听，但能从皇帝口中听到这样的评价，怎么说都是给爹爹争光了吧。

　　“……陛下，可是小女说了些什么，惹陛下不快了？”易崧斗胆多问了一句。

　　“不曾，”颜阆回答道，“朕只是让令媛替朕算了笔帐；这朝中许多人都算不清的模糊帐，在令嫒这里，倒是让朕豁然开朗。”

　　俞勤送颜阆上了车，在车前与易崧相对辞礼。临走时，俞勤靠近了些，小声对易崧提醒了一句：

　　“府尹大人今日所念之事，陛下心中已有决断。还望府尹大人以家人、前程为念，今后若非陛下亲自开口，切莫再提起此事。”

　　俞勤话说得快，没等易崧再问，就退后一道上了车，“府尹大人，请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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