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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尸会宾(二)
三千世界之中,如此江山却难为画;十二万年而后,不知风景又作何观。
夜象星云,回忆渺渺,半百年前,青城正美,陵柏涧石,长松卉木,青青磊磊,落落蒙蒙。有道修行山间,野农樵夫偶见,只道仙人下凡,无不肃仰。
常道观里,小儿读书,稚哑的嗓音萦绕柱上,山间的石狮、麒麟、独角兽也听见了。
“天下有至乐无有哉?有可以活身者无有哉?”轻弹拂尘,常拭明镜,靖虚道长轻捻长须,他每念一句,座下的紫衣、青衣道童也跟着念一句。
“夫子胥争之,以残其形……”青衣小童念到《庄子·外篇·至乐》中的这一句,禁不住轻轻叹一口气。
“青阳,何故叹息?”任何一点微末变化,都逃不出靖虚道长法眼,一句问话,似师似友。
“回师父,”青阳子手执诗书,仰脸答道,“弟子认为,人生接受精气、成就形体,却天天与外物争斗摩擦,精神耗尽像马飞奔一样,而自己却不能制止,不亦太可悲了?”
“弟子却不这么认为!”另一道童抢着答道,观外透进来的阳光洒在他道服上,一身紫气,明媚得紧。
“哦,紫霞你倒说说。”靖虚道长示意,这俩小师兄弟各有看法。
“是。”紫霞子收拾精神,昂首挺胸,“弟子认为,‘夫子胥争之,以残其形;不争,名亦不成’,终身忙碌而不见成功,颓然疲役而不知归宿,这才是可悲!男儿生乎天地,该于世有功、于教有勋,才不枉了此生。”
“不争,名亦不成……你我入了修道之门,不本该清心寡欲么?”青阳子一愣,似乎被师弟这般“豪言壮语”震慑住了。
“即使身体不死不为,留着有何益处?我欲真人行世,疾雷破山、飘风振海,有许大本领,教万人敬仰!”紫霞子说到这里,几乎双目放光,他看青阳子,尽道无忌之言,“师兄你不免迂腐了点,这样如何把青城发扬光大?小心被人算计啊!”
算计不算计的,青阳子把头一偏,想了许久,什么许大本领,什么万人敬仰,欲论治国平世,倒不如先言修身齐家,不可结交奸邪,不可……青阳子正说着紫霞子已经耐不住了,抢着向师父靖虚道长问道:“事之争休,名之成否,师父您怎么看呢?”
靖虚道长不置可否,只是微笑:“其有辩乎?亦无辩乎?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
什么意思啊?紫霞子眨眨眼睛,还请师父明示。
青阳子翻过《南华经》,哦,语出《庄子·内篇·齐物论》。
逞能辩论,终于徒劳,大道无门,八方开放,便随自己的信念走到尽头。
突然间,怎么会想起这事?是山的回忆,还是心的呼唤?此时场上是翻涌着血光啊。
“青阳道长,晚辈替你清理门户!!”
青阳——青阳——是谁在呼唤自己?呼出一口浊气,青阳子只觉目前或涣或聚,隐隐见得东方未明斗罢“靖虚”,呼喝声中身随掌行,去势极劲。
靖虚靖虚,虽为吾师,察其生命之始,而本无生;不仅无生,而本无形;不仅无形,而本无气。阴阳交杂在冥茫之间,变而有气,气又变而有形,形又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为死。故人之生死变化,犹如春夏秋冬四时交替也。他虽死了,且人不入土,始之气却已安然睡在天地巨室之中,而我竟还悲哀地随而哭!死生犹如昼夜交替,一气所化,生不足喜,死不足悲。
“你倒过来啊。”死到临头紫霞子犹不在意,他吸一口气,铃铛在他手里颤动,忽然摇了一个高音,便似一线抛向天际,越来越高,越来越高,刺痛耳膜的单音里,东方未明听得三清殿里什么东西吱裂一声。
两种声音,一尖一钝,一长一瞬,分明得很,是——
“砰!!”
“砰!!!”
里头什么东西炸开了?!视线摇晃,物象重叠,三清殿轰隆塌了一角,呜呼,正是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大贤处下,不肖居上。
东方未明脚下当即打住,眼看墩厚殿墙被野蛮撞开了来、就好似里头养了野牛野猪发狂一般。砖瓦石砾激射过来,未明斜刺躲避,再出来一具干尸么,这次是谁?青城中招着道之人实在不少!
紫霞子躺着的那处是死角,看来一切是早有预谋,他这会将内力贯注于手中摇铃,铃声凄厉,便如招鬼一般。东方未明听得音如打铁,如刮镬,如杀猪,如击狗,借意扰乱自己内力吗?他凝神屏息,眼前黄沙成团,双手挥掌成风,拨开沉沉迷雾,果然内有乾坤,又是一条高大的影子!
“道长小心!诸位小心!”
那是一条高大的影子,周身伸出六臂。六臂……东方未明甫一动念,那似人似兽之物便扑了过来,六条手臂兼着两条腿脚张舞,兀那好像从天撒开一张巨网,东方未明感觉头上罩了一朵黑云,云中翻腾着万钧杀意,他心中一沉,整个人便被扑倒在地上!!成片青砖崩开裂缝,深浅不一。
挂体破肤,歪嘴裂鼻,洞里的尸身阴魂不散跟到了这里。这些种在地里供养土壤是人非人变态至极的尸身,果然是紫霞下的毒手。东方未明终于相信紫霞子是道士了,一个黑心道士,如果不是亲近鬼神之人,怎能请得妖魔附身?这绝非人能忍受与作为。而混乱里有青城子弟的惊呼,这是被吓得惊醒了?
“你不是要清理门户吗?你倒过来啊!你倒起来啊!”一直都在等待,神兵在前,此时紫霞子叫喧着整个人都疯狂了,摇铃的响片一圈圈打着漩涡,他挥舞着断腿断手,牙齿因兴奋而咬得作碎:“这叫‘三尸会宾’!!”
一尺之距,极险加身,飘渺的时间也恶作剧不动了,一瞬如万古,要让恐惧淫浸,把人活活淹死。待真正靠近,东方未明却不感洞里的那份可怕,三尸会宾,他在心头默念一次,面对面见得一只割掉的鼻子,一道裂到耳边的嘴巴,一只眼睛,一个眼洞,黝黑眼洞里头一道粉线游动,这便是其中玄机吗?自己与“靖虚”过招,两次摸得古怪,便是这种线么?或许不是线,是虫,是苗人给的什么虫,妖道提过蛊苗,什么开膛破肚、种蛊植虫,是了是了。那么又是怎么驱使怎么号令?
此时此刻,人身六感停滞,只剩思维奔驰,那与“靖虚”激斗的动作一个接一个在东方未明脑海翻闪,不,不,执相非真,真空不空,到底是——
紫霞大喝手里摇晃,自己便入了“靖虚”眼里;
紫霞的摇铃催促得紧,“靖虚”挣扎愈烈;
紫霞犹不在意,铃铛在他手里颤动;
紫霞整个人都疯狂了,摇铃的响片一圈圈打着漩涡。
天地间岁时之序,草木之长,以至人身之脉搏呼吸动作,无不含有一定节奏,音乐乃依循天籁及人身自然节拍而组成,是故乐音只能为人明白乎?非也,啸有群兽相呼,曲有百鸟齐鸣。盘古开天辟地有声,自此声音便是大千世界万万物的牵系。
是了是了,是铃铛,是铃声!
“杀!!”紫霞摇铃指令,这行尸按在地上的双手一拔一挥,便如两面侧刀挥将开来,各要从东方未明肩膀斜切下去!!
刚才它撞破三清殿从里头扑出来时,三四丈的距离一蹴而就,速度更在“靖虚”之上,影子一闪四面八方罩盖下来,未明难逃其捕,危急之中双掌举过额角,左手虎口与右手虎口遥遥相对,一招“圈手”去迎钢爪,用意不用力,候机候势于千钧一发之际把两道钢爪微抬、将加身直劲横送出去,那才免去自己两条琵琶骨被压断并且穿肩的杀机!挡却这么生死一招,东方未明身下成片青砖碎开了一张蜘蛛网。
“杀!!”铃铃铃,铃铃铃,身上行尸应声而动,底下东方未明看得分明,后发先至,双掌拍在对方两边肩前,纵尔动非气血所运,尔身犹还凡夫骨骸,韧带关节尚在,便是弱点所在!这两道掌力未休,掌心又吐内劲,劳宫、鱼际、少府、合谷、神门诸穴大开,东方未明背依青砖,体内真气激流,呼的扫尘涤埃在地上荡开一丈圆圈,圆圈外又是黄沙滚滚。
东方未明这两掌拼尽凶险,行尸两条手臂果然刹住杀意,垂下之际在空中“吱噶”乱舞一阵。那头紫霞子“咦”有一声,喉咙嘶哑:“再杀!!”
再杀,要用到行尸下面的手臂了么?东方未明早就等这一着,耳际铃声千百响如群魔乱舞,好似跳出一个披头散发的狰狞女鬼,手执金铃狂跳祷祝,这等魔音,内力稍逊或心神摇荡者便要遭了殃。生死一瞬,东方未明目不斜视凝神调息,而忽体内泛起一片潮水周流四肢百骸,把自己挡臂、出掌的颤抖疼痛都卷了去,去而复返,又涌上一股力,顷刻满了周身每一条神经、迫不及待要爆发。
尸身腹部的每一片肌肉在紫霞子的摇铃喝令之中苏醒过来,半掏不掏、欲探未探的四只手臂抖动着,把生蛆都抖了出来,恶臭喷薄,冒血流脓……东方未明还真要等这一全套恶心的把戏演完再出手吗?笑话!
说时迟那时快,东方未明推掌收掌,气沉于渊,力发腰背,双手拟角大开虎口,一招“鹿抵”走下路直拱妖身腹部,才拼尽毕生力气,又拼尽毕生气力,于敌人两臂失利、四手未备时候。犄角之用,乃是鹿于近身肉搏时所使的拼命武器,一抵一拱都是生死的交碰。东方未明此时使出,抬肩提腿斜摔直过自己上头!!天地变化以赋五行,五行生克以蕴人类,身体发肤怎般生就,便是最好的生就。擅改肢骸、强用亡者这般伤天理灭人伦的举动,终是不得当道、不堪一击。
好重的尸骸,往青城弟子那边滚倒躺去了,东方未明双手一撑拔挺而起,忽然觉得大大不妥,于此同时后头惊叫扑天,啊呀,自己还没来得及转身、它这么快便爬起来向那些青城弟子下手了?不是有些人清醒了么,快快出手拔剑啊,这六臂怪物既不是他们师父也不是他们太师父,如何不能除魔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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