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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灵千机(四)
百里仙主一僵,和善笑貌凝固在脸上。
晁仙使额角跳动,背后一列仙官跟着绷紧了心思,缓和不到片刻的空气,戛然被一只大手攥紧。
道道目光紧锁的中心,沈欺弯起唇角,眼里没什么多余表情,回望过期。
“太胥图上有我的灵息,”他似不以为意,“那又如何。”
这群神仙要和他说证据,那他便与他们好好地说一说……这一个“证据”。
“你们也说了。”
沈欺把对他的推测原封不动还回去:“我的灵息在太胥图上出现,那便说明,我曾在人间触碰过太胥图。”
“就算我的确在人间触碰了太胥图,之后呢。”
“就算我是碰了它,”他的笑容敛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加掩饰的讽谑,“——那又能如何。”
“只是在人间触碰过太胥图,难道便可以指证是我盗走了太胥图么?你们各位口口声声的‘证据确凿’——莫非就只有这样一条?”
眉峰压低,白发其下两点碧瞳浸着寒光,是清凌锋利。落下一眼,就足够使人心惊胆颤。
“……”
周围的百里族人还有各个仙官,乃至领头的百里仙主和晁仙使,全部凝住了。
上一刻还气得涨红了脸的晁仙使,转眼像是迎面泼上一盆冷水,浇灭了气焰,微张着嘴,没吐出一个字。
……是的,说是“证据确凿”,其实就算把太胥图上存在的灵息当作证据,也只能确凿地证明:云澜府这弟子,他曾在人间接触过太胥图。
并不能再往后推算,凭此断定他就是那个偷走太胥图的人。
证据确凿,但只确凿了最开始这一小段,证明不了接触过太胥图的人就是盗贼。要想继续追究,那就还缺了好几节链条——晁仙使正是对此清楚不过,才需要进行这场问讯。
在场群仙亦是知情不过,所以此时此刻被一语戳破,都有些抹不开脸去。
四周突兀地陷入寂静,一个个仙者心思各异,纷纷的交换眼色。
晁仙使脸色一降再降,变得难看透顶,眉毛拧成个川字,梗着脖子追问:“往来忘忧都的各个神仙,哪个都无法与太胥图表面的灵息吻合,唯独你一个不同。这个巧合,你又该如何解释?!”
……仙使这样一说,确实是太巧合了些。
一众仙者听了不停点头,重拾几分底气,挺直了胸襟。
“你也说了,这是一个‘巧合’。”
沈欺挑眉,近乎是要笑出声来了。
“一个巧合而已,还需要专程解释么?”他偏着头,大开了眼界的样子,“照这样说,世间还有无穷尽的巧合,难道人人都要一一地去解释不成?”
越过众人,相隔一段时空,沈欺在宝光捧起的那张宝图上逡视一瞬。
“太胥图掉落人世多年,即使我曾经历过那时人间,因缘巧合地遇见了太胥图,”收回注视,太胥图看不见了,语气倏而冷淡至极,面若冰霜,“也绝不算罪过。”
“仅仅一个‘巧合’,可远远称不上证据。”
“再说这个巧合。”
“太胥图掉下人间这般久的时间,染上的灵息不计其数,也就是说,曾经碰过它的人同样不计其数。即使我的灵息出现在太胥图上,那也不算什么‘巧合’,只是此时此地——只有我一个,在你们眼前,方便了你们问讯——如此而已。”
“假如今天不只是我一个,在太胥图表面留下了灵息的那些人,他们也如我一样,同时地登上了仙界——仙主阁下与仙使大人,你们难道也要一个个的,将那无数人打成罪人么?”
众仙之间,白发青年似笑非笑,纵观这座白玉仙京。
“若真如此,仙界已有的牢狱恐是都容纳不得,还需将这忘忧都另行辟作一个监牢,专程看守这些罪人才行。”
……
仙者们一个接一个,哑口无言,低下头去。
百里仙主尴尬得直将胡须捻了又捻,晁仙使眼睛瞪得滚圆,额头青筋直跳,像是有心反对但还没找着合适的词句,因而面红耳赤。
“你、你你你……强词夺理!”吞吞吐吐,只能大呼这么一句,晁仙使又气又恼,竭力扬起头。
沈欺毫不在意,也毫不客气地一笑。
“‘强词夺理’这般殊荣,我想,该送予仙使大人才是。”
“毕竟……你们无凭无据,只凭一分臆断就忙于叫人自证清白,岂非天底下尤为强词夺理的行径。”
一笑起来,他那张面庞是比之不尽的摄人心魄。然有与生俱来的凌冽作映衬,成锋芒毕现,极致的凛冽之美。
世间所谓美丽,到了极致时分,便能须臾之间,把人心震慑。
在列的神仙有着人多势众的一个数目,也在这样的震慑下,心生忌惮。
那话音还在延续。
“若说我是嫌疑,应由你们拿出证据,证明我是如何拿走的太胥图,而非叫我凭空解释一样从未做过的事情。”
“如果只因你们凭空怀疑,就要我来自证清白,连巧合也需一一解释。”沈欺不经心地笑,透出点点玩味,“那么如果我说,太胥图失窃是百里仙主监守自盗,证据便是太胥图在他忘忧都的把守之下失踪,如今又回到了他的手上——我的这样一个怀疑,是否也能作数?”
“不不不,沈仙君,百里以身家性命起誓,太胥图丢失绝非我的手笔啊!!!”
陡然被打成了嫌疑,就连百里族的一列族人也神情诡异看过来了,百里仙主不惜发出毒誓,吓得大惊失色:“沈仙君,这话可使不得、使不得呀!”
深切尝受到了一报还一报的滋味,百里仙主很憋屈,又很失面子,但是没办法,谁让他们先怀疑沈仙君的呢!
唉!唉!唉!百里仙主已然无比后悔了:早知道不该忙着禀报方寸天,应当先私下和云澜府好生商谈、再做打算的!
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百里仙主连发几个仙誓,总算把他本人贼喊捉贼的嫌疑摘掉了。区区片刻,表情沧桑不少,恨不得立马叫停这场问讯,怎想晁仙使还没有罢休的打算,把沈仙君揪住不放:
“好,就算太胥图丢失与你无关,可是太胥图回归忘忧都以后再也无法打开,偏偏却在你的灵息靠近以后发出颤动,你又如何解释!”
沈欺一怔。
蔚止言即刻看过去,随之沿着沈欺所在的方向,来回将太胥图凝望一遭。
百里族人、方寸司的仙官,则是齐齐地惊愕——太胥图,居然无法打开了?!
这事他们还一无所知,直到晁仙使放话了,这才知情。
“……”
百里仙主叫苦不迭。
没错,不费吹灰之力找回了丢失已久的太胥图,还是完好无损地找回,百里仙主本应该只留下喜气。
但他遇到了几个躲不开的问题。
首先,什么人盗走了太胥图,还把它丢进了人间;其次,太胥图回来了,可是同时丢失的五灵千机匣,为什么依然下落不明,至今未归。
最后,最最棘手的问题就是:回来的太胥图虽然完好无损,没有遭到破坏,可是它——再也打不开了。
百里仙主倾尽全力,用尽了各种法门,没有用,太胥图紧紧闭拢,一丝动静都不再有。
找不到原因,也想不出办法,回来的太胥图变成了一卷废纸。百里仙主日夜难安,才会焦急地想要追究当年那个盗贼,想着找出了盗贼,就能连带着破解太胥图紧闭的谜团。
所以当晁仙使捧出沈欺的比试卷轴,在那张比试卷轴接近太胥图的时候,环绕太胥图的宝光突然不停闪烁,太胥图几个边角急速颤动。那个时候,离得最近的百里仙主目睹了异动,脸色才会几次变幻,情绪复杂。
百里仙主不知道太胥图封死的原因,更不知道为什么,陷入尘封的太胥图,突然地会对沈仙君的灵息有所颤动。
故而问讯的起初,百里仙主只盼着尽快捉到贼人,也好问清楚太胥图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自觉地,百里仙主劝和的立场,有所偏私。
太胥图封死的事,在这之前除了晁仙使,百里仙主还不曾告诉过任何人。这下好了,晁仙使口不择言,一下子把这消息抖漏出来,昭告众人了。
百里仙主简直有苦难言。
眼瞧着晁仙使不依不饶,坚持等着沈仙君给出一个说法,百里仙主愈发捏了把冷汗。
果不其然,一刻愣怔过后,沈仙君眼色暗下去,神色是露面以来从没有过的冷。也好似是……每每提及太胥图,沈仙君的脾气就尤其冷些。
冷了脸,流露出一些近似戾气的东西,旋即沈欺垂眸,复又笑了。
笑比不笑更冰冷,寒气迫人,睫羽下覆着一片幽深阴影,睇视众人。
“太胥图打不开的理由,或是它一与我的灵息相近就发出颤动的原因,你们不该问我。”
“该问它,”再一次,他避无可避地望见了太胥图,说,“——问这张太胥图才是。”
只一眼,眸光浮沉,移开了眼去。
……太胥图闭拢得死死的,他们要是能问能查,还多费这些手脚干嘛?!
晁仙使恼得一噎,“你你你”了半天,没你出个什么,平时审问罪人的威仪都搬不出来了。
沈欺无动于衷,早已失去与这群神仙僵持的兴致,颇为淡漠的,启唇:
“假如我不曾记错,就在方才,你们尚且怀疑我是那个偷去太胥图的贼人。现今,又来问我它失常的因果。”
“即算我说了,你们又怎么确定,我说的是真是假,需不需要一一审问呢?”
“依我看来,不如是由诸位仙长各显神通,什么时候有谁查明太胥图失踪确实是我所为了,再来一起逼供不迟。”
……
晁仙使一张脸红了白白了红,后侧,仙官们张口结舌,中了定身咒似的定在原地。
……好、好辛辣的反问。
能把他们仙使问得有嘴说不出话,还是仙官们头一次见。再说他们本身,只站在仙使后边,也窘迫得有口难言,抬不起头来了。
“一一审问”什么的,“逼供”什么的,这位沈仙君,一定是在讽刺仙使之前怀疑他的事吧,一定是吧。
最窘迫的就还要数百里仙主,待在晁仙使旁边受到波及,听着沈欺的言语,逐渐的无地自容。
百里仙主算是看明白了:大势已去,今次无论如何,是别想请动沈仙君和他们说点什么。百里仙主懊悔不及,向沈欺赔出个笑脸:“罢了罢了,太胥图本是我族旧物,其失常的因果,百里自当设法探寻,怎能劳烦沈仙君费心。”
也是他急于求成,抓住一根线索就做上了文章。眼下文章做得太大,五灵千机匣没找回来,太胥图也没打开,反而招致了一场争端,后悔,后悔啊。
百里仙主彻底知错了,唯愿息事宁人:“今日之事是百里疏忽,对云澜府二位仙客多有冒昧,蔚然君,沈仙君,百里这厢告罪了。”
接连向着蔚然君及沈仙君低头认错,特别是对蒙受了猜疑的沈仙君,百里仙主恳切地反思:“沈仙君身为云澜天骄,于群仙试上连取两门魁首,想是仙术大成。如此修行,五灵千机匣也好,太胥图也罢,之于沈仙君恰似萤火之辉,不足为道而已。”
一群仙者猛然醒悟:……是了,说到底,对于一个能在群仙试取得双科魁首的仙君,他拿走太胥图的动机,从一开始就根本不存在啊。
太胥图之所以被百里仙族奉为秘宝,更多是一个纪念的价值,用来象征百里祖辈一脉相传的底蕴。真正说到它的神通,也就只有图里隐藏的三味火之术,那对一个得道神仙而言,并不是太过于惊奇的术法。
只有人间——每当天上的仙宝降落人间,便会引发奇景。只有人间渴求成仙的凡人,拿到这张天赐的太胥图了,才会竞相追逐,把它当成一步登天的稀世珍宝。
但是除了天命仙缘之人,寻常人绝无打开太胥图的可能,想利用它踏上仙途,那更是痴心妄想了。
都到这个时候了,百里仙主和他的族人倒是终于后知后觉:以沈仙君在群仙试上取得的成就,他根本用不着太胥图啊。
“‘仙术大成’?”
方寸司这列,晁仙使听着百里仙主对沈欺不吝夸赞,却是面色古怪,哼出声来:“我看未必吧。”
不明来由地,沈欺眼梢一跳。
一边的蔚止言,心弦倏地收紧,放下了从方才起一直不离注意的云澜令。
攀起一丝不可名状的预感,宛若是……有什么微末的地方,碰巧在他忽略的时候,失控了。
“百里仙主说得没错,倘若真是道行圆满的神仙,仙术臻至大成,料想其人拿走太胥图,也没有什么用处。”
晁仙使昂首,四顾全场。下一刻,拔高了腔调:
“但如果说,云澜府的此位沈小友,并非我仙界同族,而是一个——冒充了身份的假神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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