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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三十三传音
阿慕尔坐在主帐的火炉边暖着手。
三年过去,她寻到了一座边陲城市,在那里找到了更多曾经隶属于羌国的人民。她梳起了辫子,招募了新的侍女,也有其他部族的青年才俊注意到了她。她不再是三年前那个稚气尚存的少女了,她已经成长为苏尔图氏真正的接班人、一个足以独当一面的部族首领。
春天,冰雪消融,照例是该去寻找新的水源和绿洲作为营地。大漠里资源紧俏,要想让自己人有地方住,就必须让其他意图占据这片土地的部族心悦诚服地退出竞争。
和周边的部族竞争通常用不着阿慕尔亲自带人出手。她有一个很好用的人。
“……少主,他们已经去了三天了,怎么还没回来?”
小兵的这句话引起了她的警觉:“已经三天了?”
“呃……他们是前天一早出门的,今天太阳已经落山了。”小兵掰着指头算数。
“不是说对方只有两百人吗?”阿慕尔不耐烦地搓了搓手,“三天了还打不退?看来是个难啃的骨头。”
“少主!少主!!”外面跑进一个传信兵,“他们回来了!”
“哦,”阿慕尔重新坐下来,“终于回来了。”
“不是——他们还在回来的路上,毛先生好像受伤了!”传信兵道。
“哦,受伤啊,去叫巫医过来等着。”阿慕尔还是很淡定,一点小伤对她而言如同家常便饭。
传信兵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不会是断手断脚那种受伤吧?”阿慕尔见他久未应答,突然心脏紧缩了一瞬。
“没有没有,”传信兵忙道,“但就……好像还挺严重的,一打完就晕倒了,以前从没见他这样过。”
“啊?”阿慕尔藏起慌乱,“他们到哪了?来几个人,准备一下跟我去接人。叫巫医准备些解毒的东西,不知道是不是对面用了些见不得人的阴招。”
这是阿慕尔第二次把毛依檐接进自己的主帐里。
这个从中原来的读书人还是和三年前一样,看似瘦弱单薄,实际坚韧无比。和三年前不同的是,这一回毛依檐强撑着要回自己帐中去,阿慕尔差点没叫人把他打昏了扛进主帐里。
他两颊上泛起病态的纤红色,是这些年来从未有过的。
“他这怎么回事?!”阿慕尔责备地问送他回来的柳宜襄,“你们遇到什么了!”
“我也不知道啊,”这个总是胸有成竹的书生罕见地没了头绪,“真没遇到什么。对面很好打,我们刚动手他们就往后撤了。拖了这么久才回来,是因为路上走不快。”柳宜襄一瞥榻上半躺着的毛依檐。
“换季易感,一些旧疾而已。”毛依檐伏在枕头里咳了两声,才抬起头勉力参与话题,“没事的。从前在殷城就时常发作,这几年我还以为是适应了这边的寒冷,倒是一直没什么事。”
巫医在一旁鼓捣药材。阿慕尔拍拍他,指了指榻上的人:“他没什么事吧?”
巫医比划着摆摆手。
“你看,我都说了没事。”毛依檐轻笑。
柳宜襄实在看不过去,打了个手势让阿慕尔随他出去说话。
“到底怎么回事?!”阿慕尔急了。
“头天晚上我们出战的时候下了雨,当时雨不大,大家也都没当回事。是后来准备回程的时候发现太师大人不对劲的。”柳宜襄解释道,“我本以为就是淋了雨,着了风寒,哪知道会这么严重——”
“有多严重?巫医不是说没什么大问题吗?”阿慕尔问他。
“这我不通医道,也说不清楚。”柳宜襄说,“你看到他脸上的红了吗?那是烧了两天高热还没褪下去的红。他方才说到‘旧疾’,我怀疑是来这儿之前就有些病根,这几年疏于调养,才会偶尔淋了次雨,就发了出来。”
阿慕尔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那个,我无意冒犯,就是想问一句啊,”柳宜襄试探出言,“你看我们队伍里也没有从中原来的医者,你们的巫医他医术怎么样?”
阿慕尔也如实告诉他:“平常处理些外伤是绰绰有余的,也了解一些基本的草药知识;但我们这儿毕竟不像中原人瞧病,分得那样细致。不过既然巫医说了没事,那也不会有什么大的问题。”
柳宜襄点头:“眼下太师大人刚退了热,这几天怎么说都要好好养着了。如若周边再有什么动静,恐怕还需你多作安排。”
阿慕尔早就发现这个年轻人骨子里有种特别的傲气。连毛依檐都对她客客气气地一口一个“少主”相称了,这个文弱书生偏偏左一个“你”右一个“你”的叫她。
“知道了。估计这些天也不会有什么事,让毛先生安心躺着吧。”阿慕尔说完,就要转身掀帘进帐。
“还有啊——”柳宜襄在背后小声地叫住她。
“什么?”阿慕尔保持着掀帘的动作回头。
“有些事情他若不想说,你不要执意问他。”
柳宜襄声音很轻,确保帐子里的人不会听见。
阿慕尔冲他翻了个白眼,意思是她听清楚了:“我又不是五岁小孩了。你这么担心,就一起进来看着啊。”
柳宜襄无奈地笑笑,从她手边接过帐门,随她一同进去。
彼时毛依檐已经用过一轮药,百无聊赖地躺着等他们进来说话。
“适安你又和少主说了什么,”毛依檐笑问他,“少主吓得都不敢讲话了。”
柳宜襄连忙摆手,撇清关系。
“哪有不敢说话,”阿慕尔被他气笑了,“你好好躺着啊,少操心这操心那的了。闲下来一天就闹腾,用你们那儿的话怎么说来着……‘劳碌命’。”
毛依檐轻声笑起:“或许就是吧。”
“喂,你从前——”阿慕尔刚想开口问点什么,柳宜襄的眼神就转了过来。
“咳……你从前躺着无聊的时候,都做些什么解闷?”阿慕尔忍住了没问出口,“我去给你寻个什么玩意儿?什么香囊啊珠串啊我这儿还是有一些的——你要是想看点热闹的也行啊,我刚招的侍女舞跳得可好了——”
柳宜襄的眼神就差化作实体的刀了。阿慕尔只当没看见。
“别了吧,多闹腾。”毛依檐笑道,“少主还藏了香囊?有没有那种提神醒脑的。”
柳宜襄仰天长叹。
“我找找去啊,你等着。”阿慕尔答应了一声,就从榻边起身,在帐中另一个角落搬出一个大箱子,打开翻翻拣拣。
“好啦适安,”毛依檐趁她走开,招手让柳宜襄走得近些,“别大惊小怪的了。这次就是不小心没注意,我自己的身体,自己还是有数的。”
柳宜襄勉强点头答应着。
那边阿慕尔翻完了东西,捧着一大堆各式各样的香包过来,“哗啦”一下撒在榻上靠外的一侧:“喏。”
“你哪来的这么多?!”柳宜襄都惊呆了。
“哥哥到中原之后,每个月都给我寄一只。不知不觉就攒了这么多了。”阿慕尔不以为意,“好像有什么龙脑……什么檀香……我分不清楚,都混一块儿了。”
趁边上两人的重点还放在香囊上,毛依檐觉出了其中关要:“你哥哥每月都寄来?他知道你到了哪边?”
“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找到的。有时会迟一两个月,不过总会送到的。”阿慕尔说。
“那你会给他回信吗?”
阿慕尔看了他一眼,非常明白他在打什么主意,但却不得不一盆冷水当头浇下:“不会。从来都只有他寄东西过来。我的回信若中途被人发现,我们所有人都会有危险。”
毛依檐又不作声了。
阿慕尔有意转移话题,从刚刚抖落下来的一堆香囊里挑了一只深绿色的,举到毛依檐面前:“你试试这个,是不是你想要的?”
待到毛依檐看清香囊上用金线织出的纹样,不由一愣。
柳宜襄也有意无意地和他对视了一眼。
宫里的东西。至少,是曾经在宫里待过的东西。
毛依檐不动声色地接了过来,放在鼻尖轻轻嗅了两下。
冷冽的草木香。许是在箱子里存放的时间有些久了,还隐约泛着些苦味。
虽然同他曾经无比熟识的香气仍有几分不同,但至少,有那么七八分相似。
“怎么样?”阿慕尔满脸期待。
“嗯,”毛依檐笑着答谢,“多谢少主。另外,这些可以都放在这儿,给我看看吗?”
柳宜襄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阿慕尔没怎么犹豫,十分干脆地点头同意了:“反正我留着也是压箱底。你要是喜欢,下次有新的我再拿给你。”
“好。”
等阿慕尔暂时离开,柳宜襄快步上前,在那一堆香囊里翻找起来。
“看仔细些,有的纹样绣得隐秘。我现下有些眼花,只能劳烦适安你了。”毛依檐忙着将柳宜襄挑出来的香囊一只只拆开,取出里面的东西,再将不需要的药材香料重新包好,装作没有打开过的样子。
柳宜襄不及答话,手里动作倒快。
“我怎么就没想到,阿昭一定会和他妹妹保持联络……”毛依檐后悔没能早些发现这一点,“寻常办法不能通信,陛下必会找到新的渠道,哪怕是送出一星半点的消息也好……”
在他枕畔摆着方才阿慕尔递给他的那只墨绿色香囊。扎口被微微松开,露出一卷一指宽的绢纸条。
柳宜襄挑拣出来的香袋里,也都有这样的绢纸条。
有些无字,有些只有零星的一两个字。用的都是大墉现在已经没什么人用的古文字,只有附庸风雅的世家子弟和饱读诗书之辈才可能识得写得,因此绝不可能是阿昭写给阿慕尔的东西。
毛依檐把它们都抽出来,整整齐齐摆在枕边。
绢纸条上只反反复复书着两个字。
“等”;
“我”。
毛依檐脸上漾着病态的红,忽而无声地大笑起来,浅棕双瞳熠熠,怆然几欲涕下。
“他知道啊……他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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