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鹿歌

　　鹿椒皇宫自打宫变以后，已经过了好些年太平日子了。然而这种平静，在沈贵妃侍寝的那一夜被打破。

　　倒不是事情有多大桩，原本只是后宫龃龉，可是沈妃的事情着实是有些离奇，因而一时间传得光怪陆离。

　　鹿双坐在一群嫔妃中间，装作认真吃果子的样子，耳朵却竖得老高，听得周围叽叽喳喳地都在聊沈婉莹的事儿。

　　“听说皇上当时就吓得滚下了床去，要不是守值的桑植当机立断冲进房去，还不知要发生什么呢！”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前阵子只听说她身体抱恙，后来在太医院调理好了，这才重新侍寝的，怎么头一回就……”

　　“什么身体抱恙，是皇上嫌弃她那处有恶臭，这才冷落了她了。”

　　一个妃子言之凿凿地说道，立刻引来一群人的大呼小叫。

　　“怪不得了，我听鹿鸣宫的太监说，那晚也是，听说……听说……听说是从那一处爬出虫来！”

　　“啊！”

　　这又像是扔了一个火药弹在人群里，嘭得一下炸响了一串叽叽喳喳。

　　“不仅是虫，听说还带着好多血，夸拉一下流出来……”

　　这一下，吓得女人们花容失色，有捂耳朵的，有捂眼睛的，有惊叹着捂嘴的。鹿双手里的水果停在半空，也被被吓得愣住，呆呆地看着众人依旧在七嘴八舌，脑子里全是那夜在鹿鸣宫旁的甬道上遇到沈婉莹的样子。

　　那时她周身萦绕着淡淡的忧郁，但是面容清丽，暗含娇羞，任哪个男人看了也神魂颠倒。不过短短几个时辰之后，居然……

　　难怪那夜传来这么凄厉的惨叫声，估计那沈婉莹也是吓得七窍生烟，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身子里血哭啦差地爬出虫来，任谁都要疯掉。

　　梵林宫里，沈婉莹一口鲜血吐在床上，溅了宫女一身。

　　“娘娘！”宫女们哭做一团，七手八脚地去扶沈婉莹，“娘娘，再喝一口药吧！”

　　沈婉莹虚弱地靠坐在床头，看着宫女手里端着的药，散发出一阵阵难闻的气味，一如她自己的身体。她惨淡一笑，突然一挥手将送过来的药碗重重地打翻在地。

　　“太医院送来的到底是汤药还是毒药！”她用尽全身力气，厉声哭喊道，“日日喝，夜夜喝，根本不见好转，反而变本加厉，我想问问，这药到底是谁让你们端来的？！”

　　底下的宫女太监跪了一地，纷纷抖如筛糠，不敢回话。沈婉莹见状，更是有心无力，瘫倒在床头，冷冷一笑，却是摆明了拒不喝药。

　　“是奴才命他们煎来给娘娘服用的。”

　　随着一句掷地有声，进来的是冠厘。他看了眼一屋子的狼藉，皱了皱眉。

　　“伺候不好主子，就别在宫里待了。”冠厘冷冷地扫过一屋子跪在地上哭的宫女太监，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只一句话，让屋里本就冰凉的气氛瞬间又蒙上一层霜。

　　“都滚出去，这里本公来伺候。”

　　冠厘发话，一众奴才战战兢兢地退了出去。他上前看了一眼靠在床头的沈婉莹，不过几日的功夫，从前那个出水芙蓉般的美人便不见踪影了，躺在那儿的是一具形同枯槁的身子，头发散乱在脸上，脸上混着泪水和汗水往下淌。

　　冠厘居高临下地看着沈妃，并不去扶她。沈婉莹微微睁眼瞥了一眼冠厘，有气无力地说：“你来做什么？我猜猜，你是来传圣旨的，要把我打入冷宫，还是要赐死我……”

　　冠厘不接她的话，捡起地上已经碎了一半的药碗，“娘娘不吃药怎么能好呢？”

　　沈婉莹呆呆地看着冠厘，眼里没了灵动，她不说话，也不喝药，一副自暴自弃的样子。

　　冠厘叹了口气，终于还是在床沿上坐下了，缓和了一下语气，“娘娘想要再蒙皇上恩宠，就得把身子治好。”

　　沈婉莹默默地流着泪，一言不发。

　　“先前娘娘身体有恙，不也是奴才让太医给您调理好了么。您就再信奴才一回罢。”

　　沈婉莹摇摇头，“若是真的治好了，怎么会愈演愈烈……冠总管，你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

　　冠厘看着沈婉莹，面上如常，“奴才不是太医，不能告诉您为什么，这剂药不对，就换一剂药，总有对的时候，不是吗？”

　　“不是的，”沈婉莹无力地苦笑了一下，“女人最知道自己的身子，我根本没有病，一切都是好好的，那恶臭不是我的，那虫子也不是我的，是有人害我！”

　　说着，沈婉莹用尽力气捶了几下床，很快又体力不支，瘫倒下去。她咽了一口唾沫，看向冠厘：“冠总管如果要帮我，就不要再给我煎药了，帮我查出是谁在害我，才是帮我！”

　　冠厘咧咧嘴，仿佛在思考着什么，然后轻轻地笑出了声。沈婉莹不解地看着他，不知他在这个当下，为何要笑起来。

　　冠厘伸手替沈婉莹将散乱的头发捋了捋，又用袖子擦去她脸上的眼泪，沈婉莹顺从地让他做着这些，眼神里聚起一丝柔弱依赖。

　　“沈贵人，冠厘为什么要自己查自己呢？”冠厘做完一系列的动作，坐回到床边，悠悠地看着沈婉莹。

　　沈婉莹呆愣地看着冠厘，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冠厘轻叹一口气，仿佛真是有那么一丝不忍。

　　“怪就怪，您长得太像公主，倘若沈非仪不是存了讨好本公的心，您也不必遭此一劫。唉……”说罢，他摇摇头，伸手摸了摸那张酷似鹿双的脸。

　　沈婉莹起先没有听懂，渐渐地，脸色愈发狰狞起来，从一开始的迷茫，到震惊，再到愤怒，她颤抖着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冠厘，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什么意思？你……是你……是你在害我？”

　　冠厘按下沈婉莹的手，轻轻拍了两下，“沈贵人不要激动，激动伤身。”

　　“你说清楚！说清楚！”沈婉莹一把推开冠厘的手，颤抖着要从床上爬起来，她强撑着身子半跪在床上，浑身抖得像要晕过去，“是你让我变成这样？！是你？！为什么？！”

　　冠厘不说话，只让沈婉莹自己想法子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噩耗。

　　“可是……可是上回明明是你将我调理好了，如果你要害我，为什么又要帮我？”沈婉莹声嘶力竭地喊道。

　　“因为一回不足以将你的希望彻底打没。”冠厘仿佛完全看不到沈婉莹的愤怒，也意识不到这愤怒是冲他而来，用平静的语气说。

　　沈婉莹愣住了，她定定地看向眼前的男人，她从来不信世上可以有这么恶毒的人，也不敢相信如此歹毒之人就坐在自己的面前，娓娓道来自己是如何戕害于她的。

　　“原本上一回，就应该这样的，可是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你的不甘，你跟这宫里的别的女人一样，还存着希冀，渴望皇上的雨露，所以我命人替你假装调理好身子，实则让你病得更重，直到你再次侍寝，东窗事发。”

　　沈婉莹听不懂，她只想知道为什么。

　　“沈贵人，如果还愿意听一听冠厘的谋划，兴许会柳暗花明又一村。”

　　沈婉莹突然仰天长笑，鼻涕眼泪齐下，她一把抓住冠厘的手腕，用最凄厉的嗓音说：“你看出来了对吧？你看出来了，从你第一次来梵林宫，我就对你产生了爱慕，你从不说破，却放纵我的妄想，一步步地取信于我，让我信任你，依赖你，我自以为的那一点小情愫，在你眼里全都是可以利用的心计。你什么都没做，可你什么都做了。你给我温柔，给我顺从……宫里的女人，只要有一点火苗，就能够自我取暖。你，就是给了我那一点点微光，为的就是今天，让我为你所用！”

　　沈婉莹的力气，就是使出十一分来，在冠厘身上也不过是毫无知觉。他任由她掐着自己的手腕，满眼都是冷漠与疏离。

　　“奴才想给娘娘一个解脱，娘娘不想要吗？”

　　鹿双吩咐绿萝在外面等着，自己抬脚进了鹿城一家有名的医馆。馆内几个年轻的大夫正在替人看诊，一个丫头模样的女孩迎了上来，鹿双不等她开口便说道：“我找你们这儿最好的大夫问诊。现在就要。”说罢，将一锭金子放到她的手心里。

　　那丫头见到这番阔绰的做派，自知来人得罪不起，也就不说别的托词，当下将人领进了最靠里的一间厢房。

　　厢房里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想来便是这家医馆的镇店大夫。事急从权，鹿双不与他客套，坐下来就说：“家姐身体抱恙，不便出门，我替她来问诊。”说罢，又是一锭金子放到桌上。

　　老者眼皮跳动，分辨不清来人的身份，略有些胆怯地说道：“敢问症状如何？”

　　鹿双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丫头，压低声音说：“家姐病状私密……”

　　老医师见惯了人间百态，自然通晓人情，对那丫头使了一个眼色，丫头便退了出去。

　　“客官现在可以说了。”

　　鹿双点点头，“家姐身体一向康健，饮食生活也都有最好的保障，这阵子突然身下传来恶臭，那处……”鹿双咬咬嘴唇，最终下定决心，“那处爬出虫来，还流大量的血。”

　　老者听罢，没有表现出什么来，仿佛只是听到一个普通的病症。

　　“普通的性传疾病。”他说道。

　　“性传疾病？”鹿双奇道，“不可能，家姐向来恪守妇道，也绝无接触其他男子的可能。”

　　老者摇摇头，“虫子未必是虫子，只是长条肉绦罢了，状似虫子，其实是自己长出来的赘生物，是皮肤感染的一种症状。”他瞥了一眼鹿双，“不知这位贵客打何处来？这种疾病在民间并不罕见，烟花女子有不少都会感染。”

　　鹿双也摇摇头，急着说：“如若是性传疾病，那根本不可能。家姐绝无肮脏情事，也接触不到外男。”

　　老者笑笑，“此病虽然是性传疾病，但是通过接触感染者的用物，也一样可以传播。”

　　鹿双这下明了了，当真是有人在设计陷害沈妃，连忙问道：“此病怎么医治呢？”

　　老者当下拿起笔，写下方子，怕鹿双看不明了，还特意嘱咐：“虎杖、龙胆草、大黄、石榴皮、莪术、紫草各三十克，赤芍、枯矾20克，用水煎，微湿擦洗一刻钟，每日两次，长此以往，当能使赘物干枯脱落。”

　　鹿双接下方子，连连点头，在医馆里抓好了药，便偷偷带进宫了。

　　鹿双不是对沈妃有什么特殊的好感，只是甬道一别，让她起了恻隐之心。她刚通男女之事不久，对于私密之事还是讳莫如深，可也还是知道，对于一个女人来说，陷入这样旖旎的丑闻中，该是如何的羞愤难当。回到无双殿，一时无话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愿意出来。

　　绿萝不敢轻易去打扰，左等右等，终于把冠厘给等了回来，还没等冠厘坐定，便着急忙慌地迎了上去，顾不得礼节嚷嚷道：“冠总管，您可算是回来了。公主把自己关书房了，您快去看看吧。”

　　“怎么回事？”冠厘听了，脚步不停往书房去。

　　绿萝压低声音说：“今日去润妃宫里走动，大家伙儿都在说沈妃的事情……”

　　鹿双私下去过医馆的事，绿萝却是隐而不报。

　　冠厘挑挑眉，他知道这几日沈婉莹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他一直将鹿双保护得很好，想方设法把鹿双与这些腌臜事隔离开来，但是纸终究是包不住火，坏消息还是传入了鹿双的耳中。

　　“你别跟着了，去炖点清凉的甜品来。”冠厘嘱咐绿萝，看着绿萝领了命跑开了，这才重启脚步往书房去。

　　房门一动，鹿双就知道一定是冠厘来了。她立刻从书桌旁起身，往门口奔去，与跨进来的冠厘撞了个满怀。

　　她窝在怀里不动换，冠厘也不打扰她，把人满满当当地圈在胸前，一下一下地安抚她的后背。

　　良久，鹿双在他的怀里动了动，冠厘低头问：“好了？”

　　鹿双抽抽鼻子不说话，冠厘将她拉开，上下打量一番，奇道：“哟，怎么还哭了？”

　　“没哭。”鹿双噘噘嘴，闷声说。

　　冠厘笑笑，牵着她来到榻边，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

　　“知道你是最心软的，自己还没过好呢，先操心起别人来了。”

　　鹿双知道他说的是谁，抿抿嘴不反驳。又是许久，她小声地问冠厘：“你信吗？”

　　冠厘凝神看向她，不说话。

　　“她们说……她们说沈妃是那里爬出虫来……你信吗？”见他不说话，鹿双追问道。

　　冠厘摇摇头，“奴才信不信不重要，但皇上此番着实受了惊，到现在还未缓过来。”

　　鹿双的心往下沉了沉，“那沈妃是不是必死无疑了？”

　　冠厘还是摇摇头，“奴才不知道。”

　　“她现在何处？”鹿双问

　　“当晚就宣了太医了，一直在梵林宫医治。”冠厘理了理鹿双的头发，“为何对她如此上心？你向来是不管这些事的。”

　　鹿双轻轻叹气，“要巧不巧的，就在她去侍寝的路上叫我见着了。才短短几个时辰，境遇急转直下，很难叫人不唏嘘。唉，要是从来没见过，就好了。”说完，她不满地皱了皱眉，看向冠厘，“你好歹是陪着她回去了十几天的，如今她出了这样的事，你半点难受也没有吗？”

　　冠厘将她在腿上拉远了一些，像是听到什么稀奇的事情似的。

　　“这世上除了你，我不会为他人分半点心。她又不是你，也不是这宫里第一个遭难的女人，我难受做什么？”

　　鹿双一噎，不知该为这话高兴还是生气，最后气呼呼地吐出一句：“你就是个没有心的。”

　　冠厘笑笑并不生气，好整以暇地打趣道：“前不久不是还吃了她的飞醋么？怎么今日又为了她跟我打抱不平起来？”

　　鹿双一想到自己那一出飞来横醋，不由地脸一红，捶了冠厘一记，不叫他继续说下去。冠厘扶住她的肩，郑重地说道：“公主要记得，奴才此生害人无数，从来不是什么好人。可自打奴才心里有了您，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您，甭管奴才做了什么，都不会害您。”

　　鹿双愣了愣，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这样的话，随即委屈地说道：“我当然知道了……在你心里我就这样不识好歹么……”

　　冠厘神色默然暗了暗，不由自主地说了句：“奴才怕您有朝一日，会恨奴才。”

　　“呸呸呸，说什么呢”，鹿双连着打了他三下，“我怎么会恨你。”

　　冠厘笑笑，“君子动口不动手。”

　　“我不是君子，我是女子。”鹿双狠狠地拧了一下冠厘的胳膊，反驳道。

　　“好好好，要是动动手能让您好受些，您就打吧。”冠厘拿起鹿双的手，往自己的身上打了一下。

　　鹿双又接连打了好几下，当真觉得心里舒服多了，重新靠回到冠厘的胸前，手指玩弄着他的衣襟，喃喃道：“你就没有什么办法能帮帮她么？”

　　冠厘抓住她的手在嘴边亲了一口，“沈妃如今这样，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鹿双不明所以，但她听出来了，冠厘不想帮沈妃，不想管这茬。就连她都能弄来的方子，冠厘怎么会束手无策呢？

　　她不好再坚持，只想着怕是要再想别的法子让太医院把药房煎了给沈妃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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