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师

　　大墉国纪事，建兴帝天衍七年。

　　皇帝二十八，依然尚无妻室。

　　大墉国最小的王爷永昌王也二十好几了，奇怪的是他和几个表叔一样，一点都不着急。就他这身量样貌，不止在殷城，放眼整个大墉都是数一数二的。不知有多少未嫁女子寤寐思服，盼望着哪天和年轻英俊的永昌王在大街上来一场浪漫邂逅。不少秦楼楚馆还将他写进了曲子里，大多都是编排永昌王早年间受过情伤，故此这些年不愿早娶，只求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佳偶良配。

　　当事人永昌王听罢也只是笑笑就丢开，并不十分介意。他不介意也就罢了，谁不知道永昌王有个极其护短的亲哥哥，他哥早在天衍年初就迎娶了石家最宠爱的小女儿为妻，婚后恩爱传作一段佳话。不知是这位安王不曾将弟弟的婚事放在心上，还是眼光太高总挑不着合适的，受人之托上门说亲的媒人去了一波又一波，都没能在安王那里讨着好。

　　除了这两位，天家还有一位没成亲的王爷。不过这一位现今没什么人再提了，都听说燕王自小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在成亲之际突然罹难，自那之后燕王性情更为阴鸷难测，众人也不敢再提让他议亲之事。

　　有人的地方就有八卦。天家并不是殷城中人热衷议论的唯一话题。近来传得沸沸扬扬的，还有现任府尹的易家与殷城世族阮家。

　　易家与阮家的婚事耗了三四年，起初因着易崧之妻与阮家主母是多年好友，两家儿女又年纪相当，两人一拍即合，就将这门亲事给定下了。谁料易家小女是个从小被泡在蜜罐子里头养大的，很有些自己的想法，只觉得阮家小子是个只会念书的呆瓜脑袋，怎么都不肯嫁。易家主母正为难，易崧不知从哪听得了消息，说皇帝可能要选妃了，立刻变了卦，想让女儿嫁入天家。这下易家主母不干了，说好好的女儿怎么能许两家，却被易崧一顿数落，执意递上了折子。

　　新官上任的易崧有些飘飘然，怎么都没想到皇帝是个这样的性子，二话不说就将阮家小子的官位从八品抬上了正五品。要知道这阮家小子可是刚刚入仕不久，都快赶上他摸爬滚打几十年挣来的了。

　　阮必安是个读圣贤书的，初来乍到便被皇帝和易崧两手捏着玩，哪里经历过官场的明刀暗箭，才在五品的位置上坐了没小半年，就又被调了回去。易崧见这小子没大出息，更不想把唯一的女儿嫁给他了。奈何阮家那边也咬得紧，从阮必安到他叔父舅父祖父，没有一个同意退婚的。这事也就一拖再拖，一边不嫁、一边非要娶，倒传成了殷城百姓茶余饭后的一则趣谈。

　　“嘛呢，大张旗鼓的？”坐在小旗底下喝茶聊天的小甲问对面。

　　“嗐，这个月第三回了。他们家小姐又丢了。”小乙回答。

　　“易府尹家？”

　　“可不是。”

　　街角一队家仆兴师动众地找着人。最开始时也是悄悄地找，有时找了几天几夜还不见人影，劳神费力；后来次数多了，干脆敲锣打鼓地出来寻人。

　　“要我说，这易家小姐也够牛的，不就嫁个人嘛，至于这样？”

　　“易府尹也够着急的，人陛下还没发话呢，就上赶着把女儿往宫里头送。”

　　“能不着急吗？皇后之位可就一个，去晚了是谁的可不一定了。”

　　“……”

　　坐在他们身后隔开一桌的易芩岚险些将茶水喷了一地。

　　她本来要了一碗牛肉粉，几盘开胃小菜，顿时就没了胃口。

　　“小二，结账。”她拍了块银子在桌上。

　　店小二应了声好，小步趋着过来，却不住地往她脸上瞧。

　　“……看什么啊！”易芩岚将斗笠拉低一些，“嫌钱少？”

　　“没有没有。”小二拿起银两，屁颠屁颠地溜走了。

　　“小二！”邻桌的也叫起来，等了半天却没人应声。

　　易芩岚不经意往外一看，正好看见店小二跑到街对面，冲一队黑衣人的首领附耳说着什么。

　　“……烦。”

　　易芩岚认出那是她父亲派出来找她的人，当即压下斗笠，慌忙从另一侧出了小店。

　　七拐八绕，她只顾着甩开身后的追赶，都不知道自己走到了什么地方。等她慢下步子，抬头一看，街上的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繁华地里飘舞着各式各样的彩袖云裳，红灯高悬，显然不是她一个小姑娘应该来的地方。

　　她找了个僻静地方，摘了斗笠，抹了把脸，露出素净面容，又将身上衣裙迅速理理整齐，随即心一横，扑出了巷子：

　　“啊！王公子！你让奴家好等啊！”

　　被她瞄准的是刚从一座高楼里出来的紫衣公子。那公子神情严肃，面相不善，长了双深不见底的墨黑眼睛，脸上就差刻了“不近人情”四个大字；但好歹还算好看。

　　“王公子”被她吓得一愣，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要去取腰间佩剑。然而易芩岚只是缠着他，拉着他往街里走：“唉呀王公子，几天不见，怎么就不认识奴家了……”

　　易芩岚几乎是没心没肺地贴着他，一路走出了安平路，终于再也看不见那群黑衣人的影子。她大松一口气，毫不留情地将刚刚借用过的“王公子”推开，“对不住对不住，江湖救急。”

　　“等等——”一路无话的“王公子”突然开口。易芩岚心下一凛，想着这个人是不是要秋后算账了。

　　“你是易府——”

　　没等他说完，易芩岚就飞奔过去捂住了他的嘴。

　　“你你你，就当没见过我！我刚才什么都没做，你什么都不知道！”

　　颜阆举起手，示意自己知道了，她可以先松开。

　　“我不和你爹告发你。但易小姐花这么大力气，躲躲藏藏一路，总该让我知道你在做什么吧？”

　　易芩岚警惕地四望，似乎那群黑衣人下一秒便会找过来。然而这紫衣公子挡在她面前，也没有要放她走的意思。

　　“易小姐若不赶时间，不如请我进去吃杯茶？”颜阆指着他们刚路过的一家茶铺，“我的手下都很听话，不会向府尹大人泄露小姐的行踪。”

　　……大哥你这话听起来不像是好人啊！易芩岚无声怒吼。

　　“小姐意下如何？”颜阆旋过身，晃了晃腰间点金腰牌。

　　完了，事惹大了，惹上宫里人了。

　　“你、你不会是——”易芩岚联想起在哪里碰见的这个人，又想起一些似是而非的传闻。

　　“嘘，”这回换男子紧张了，“你可以当我是燕王——”

　　夭寿啦，燕王！

　　易芩岚没忍住叫出声来，直接被颜阆的人拖进了茶铺。

　　茶铺被颜阆清了场，只剩两人四目无言对望。

　　“……那个……对、对不起啊，我就是情况紧急、急中生智了一下。”易芩岚赔着笑脸。

　　“本王听说府尹大人最近在盘算着把小姐送给我皇兄，可有此事？”颜阆覆手给她倒了杯茶，似乎无意追究方才她的冒失。

　　“啊，这事燕王殿下您都知道啦……”易芩岚一脸苦涩。

　　“怎么，看小姐神情，是不愿意？”

　　易芩岚点点头，继而又飞快地摇头。

　　颜阆不由笑了：“是便是，本王既不会告诉令尊，也不会告诉皇兄。”

　　易芩岚这才肯定地点了头：“那什么……我今天跑出来，也是因为这事。我爹正派人满大街的找我呢。”

　　“容本王问一句，为何不愿？”颜阆努力做出一副风流公子的翩翩之态，“想往皇兄身边塞人的，可不止府尹大人一家。小姐要是错失了这么好的机会，也难怪府尹大人会生气。”

　　易芩岚别扭地不肯回话。

　　“小姐是觉得天家一朝一夕太不安稳？”颜阆问。

　　易芩岚摇摇头。

　　“那是皇兄年纪太大？”

　　她还是摇头。

　　“是此事全凭府尹大人一人决断，小姐觉得不满？”

　　易芩岚终于有了点头之意。

　　“我……我不愿意嫁人。”她说。

　　“嗯？”颜阆现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我们家的事……让殿下见笑了。”易芩岚终于有了些千金小姐的架子，“今日对殿下实属冒犯，殿下若怪罪，小女愿一己承担，还请殿下切莫迁怒家父。”

　　颜阆轻挑眉毛：“本王今日就当没见过小姐。”

　　“嗯……多谢殿下开恩。”易芩岚心中大石落地，想着自己今后万不能再如此冒失了。这次碰巧遇上了好脾气的燕王，那下一回呢，下一回不知道会碰上哪个阎罗爷。

　　“……数年前母亲便将我许给了阮家，我不情愿。父亲又不满阮公子无甚功勋，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消息，动了将我嫁给陛下的心思……”易芩岚坦言，“不过我是不想的啊，殿下您可千万别多心。”她连连摇手。

　　颜阆像是陷入了沉思：“小姐啊，你看不上阮公子也就罢了，连我皇兄也看不上么？”

　　“不是不是！”易芩岚觉得这人简直没法沟通，“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就是……不愿意嫁人！就算是皇帝我也不愿意！”

　　那双写着“不近人情”的墨黑眸子饶有兴味地凑近了些：

　　“要么这样，小姐说出三个不愿嫁给我皇兄的理由，本王就当今日什么都没发生过，可好？”

　　易芩岚心中再次无声呐喊。

　　苍天啊，你们兄弟阋墙为什么要扯上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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