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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儿!念儿!”
从极渊难得清净了一个中午。这两声清亮的呼喊,蓦地惊了中庭里的雪树,扑簌簌地落下几大片雪花。
“这孩子,又去哪了?”
黛蓝羽袖拂过,雪花落在轻纱裙摆上。灵汐喃喃着,匆匆而过,满殿地寻着她的小冰凤。
今日是二月初二,九宸的生辰。灵汐特意做了长寿面,撒上碧绿的葱花,拌上油亮亮的秃黄油。算起来,这已是她第九十九次做这面了,已用掉了不知多少罐珍贵的酱料;好在,西海水君乐得孝敬,供给从未断过[1]。每一次做,都有一大碗,放足了酱料,专门留给寿星;只不过,这寿星,缺席了九十八次。
念儿自能吃主食起[2],便爱上了这面,总是缠着灵汐给做。灵汐却吝啬得很,每年只做一次,在九宸生辰这日。久而久之,爹爹的生辰,便自自然然地镌在了念儿脑中;她也不再纠缠娘亲,只乖乖地等着,等着下一个二月初二。
好容易又盼到了这日。念儿一早上起来就开始念叨;中午还不到,便催着娘亲去小厨房,美其名曰“和娘亲一起给爹爹做长寿面”。灵汐本想晚上再做,拗不过她,便改成午饭了。念儿吃了满满一碗,满意地舔着嘴唇,亮亮的大眼睛眯成一条弯弯的细缝,头顶上两个圆圆的小揪揪微微晃着,糯声糯气地道:“娘亲,爹爹给念儿做的碗,不够用了。念儿长大了,要用大碗。” 灵汐知她眼大肚小,遇到爱吃的总是管不住自己,笑着捏了捏她红扑扑的小脸蛋,哄道:“别逞能了。乖念儿,去房里休息休息。下午,娘亲带你坐雪爬犁,好不好?”
雪爬犁,也是这个日子的必备活动。当然,不止九宸的生辰;特殊的、不特殊的日子,只要念儿想起来了,灵汐便带她坐。当日,九宸做了一大一小两个雪爬犁[3];小的,已经用了不知多少次,不知带给了这只小冰凤多少欢乐,和多少对从未谋面的爹爹的好奇和想念;而那只大的,却一直静静地躺在山石下的雪地里,守候着,守候着那不知何日的归期。
“好呀好呀!” 念儿拍手喜道,“娘亲,等念儿长大了,念儿拉娘亲坐。这样,那只大的雪爬犁,也可以用起来了。” 灵汐泪目,背过身忍下了,转回头依然是笑脸:“去吧,去睡一会儿。”
念儿乖乖地回房了。如今念儿大了,已有小半个灵汐高了,九宸做的小摇床便用不上了,却还在侧殿里摆着。念儿喜欢,总摇着那床,对灵汐说:“娘亲,等我有了弟弟,我就让他睡在这里,然后摇着他,哄他睡觉,也给他哼娘亲哄我的歌儿。” 灵汐不知如何回答,总笑着不语。记不清从何时起,好像是某次从桃林回来之后,这小丫头便魔怔了一般,总嚷嚷着要个弟弟,也不知从师姐和云风那里听到了什么。灵汐还以为师姐他们终有了好消息,旁敲侧击地打听后,才知根本还是没影儿的事儿。说来也奇了,他俩人,成亲都几十个年头了,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神仙医术也找不出原因;药王只说,神族子嗣艰难,战神一家的福缘,不是旁人轻易可比。福缘?灵汐心中默叹;她未想奢望子孙满堂,只想要,她的夫君在她身旁。
念儿回去休息后,灵汐取出两只酒杯,斟满彼心酿,遥敬远方:“九宸,生辰喜乐。” 这话,她一个人,对着天空,说了九十八个年头。这些年,她一直饮桃林的彼心酿。种在后山院子里的小桃树,早已长大,每十年结出满树香桃;她精心地摘下桃子,一坛坛地封好,在坛上写下“宸汐酿”三个字;封坛后,却从未打开。那些坛子,都藏在后山山坡下的库房里,静静守候着,守候着那不知何时的归期。
酒罢。灵汐望着桌上那碗未动的长寿面和面前空空的石凳,泪眼潸然。九宸,你可还好?我们的毓冰,小念儿,她已经会说话、会跑、会笑,会念叨着想见爹爹,还念叨着要个弟弟……他们都说,念儿像我;我却觉得,她越长越像你呢,尤其是笑起来的样子,像极了你的神态;也难怪他们看不出,你的笑,十之有九,都给了我。九宸,我好想你……
岁月悠悠,洗不尽相思绵绵。“以后,每一年,你的生辰都不会错过。我们不呼朋唤友、大摆宴席。就我们自己,你,我,孩子们,我们一起过。……你就算闭关,我也要撬开洞门,进去给你送面!”[4]。旧言犹在耳,人却已纷飞。我能撬得开这冰室的门,可那幽冥之门,我当如何开启?我该如何救你?
灵汐在石桌旁呆呆地坐着,头忽然痛了起来。生下念儿之后,便落下了这头痛的毛病。药王诊过了,说是冰凤的寒气还是残存了些在体内,药石难以根治,只有慢慢以自身火气化解,却也不宜过猛,恐伤了根本。他为灵汐开了些汤药,却果然见效甚微。灵汐亦不甚在意;这些许不适,比起心中疼痛,实是微不足道。有一事,药王却未明言:这生产落下的毛病,下一胎,若是个火属的孩子,休养好了,说不定便一下子大好了。这等伤心无望之事,不提也罢。
灵汐伏在桌上,静静趴着,空念着九宸那能治愈一切的怀抱。好一会儿,那冰柱捶凿一般的痛感才从太阳穴渐渐消退。她慢慢抬起头,深吸了口气,收起心中泛滥的思念,挣扎着从脆弱的漩涡中脱出身来。她笑了笑,看了看桌上一侧的小碗小筷子,想起女儿,顿时坚强了起来。
她在厨房收拾完毕,擦了擦手,回殿去寻她的小冰凤了。
到得侧殿,轻手轻脚地进去,却见床上齐齐整整。奇了,这小家伙,午饭吃得那么多,要在往日,早就饭困了;今日倒是清醒,觉也不睡。环顾了一周,整个侧殿也未见念儿的影子。
出了侧殿,寻到中厅,黑玉榻上也没有这贪睡的小鸟儿。这是去哪了?
“念儿!念儿!” 灵汐喊了起来。
穿过中庭的雪树,捎了几片落下的雪花在裙摆上,来到自己和九宸的寝殿。
这寝殿,她原本很少来睡,甚至进来的次数,都屈指可数;大多时候,都是和念儿一起睡在侧殿。直到去年中秋,她带着念儿在观云殿吃了月饼;晚间回到从极渊,哄睡了念儿,一个人悄悄来到寝殿,望着那幻云蓝中的九宸画像,坐在床边,思念漫溢,泪水决堤。也不知坐了多久,身旁忽然蹭过来一团温暖。是念儿,她醒了,寻了过来。
见到满面泪痕的娘亲,念儿有些讶异。灵汐几乎从未在念儿面前这样哭过。她从不回避跟女儿提起九宸。有些事情,女儿还小,她讲得很是婉转;比如,她会告诉女儿,爹爹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办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她也会告诉女儿,她很想念很想念爹爹,爹爹也很想念很想念她和念儿。但是,每每提到九宸,她总是微笑着的。正因为此,念儿的心里,一直只有思念和向往,没有一丝一毫的苦涩和悲伤。
然而,这一日,念儿睡得半醒不醒的,见娘亲不在身旁,便摸索着寻了来。寝殿里未燃烛火,很暗,只斜斜透进的月光朦胧地照着娘亲的脸。娘亲的眼睛里湿湿的,她知道,那是泪水;有时她自己不小心磕碰了,也会痛得流泪。但是,那眼睛里,除了泪水,还有一种东西,她不认识,她看不懂。她顺着娘亲的目光,看向画中的爹爹。爹爹很是好看,她一直这么说。可是,奇的是,这画,平日看起来,无甚稀奇;怎的今日,娘亲望着,画中爹爹的眼睛竟似活了一般,闪着万变的光彩。她呆呆地看着,情不自禁地向着爹爹伸出手去。未够到爹爹,却被娘亲揽入了怀中。娘亲抹了抹眼泪,又挂上她熟悉的笑脸;而她,团在娘亲怀里,不知为什么,鼻子酸酸的,‘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灵汐吓坏了,心里不住地埋怨自己,轻轻拍打着女儿,安抚着她。念儿哭了一阵子,迷迷糊糊地在娘亲怀里睡着了。灵汐抱她回侧殿床上,看着她娇嫩的小脸,一夜未眠。次日,吃过早饭,念儿忽然对她说:“娘亲,念儿长大了,要一个人睡了。娘亲,你去陪陪画里的爹爹吧。” 灵汐愣住了。
她应了。那一夜,她把自己裹在那厚实的兔毛毯子里,睡得很沉。那兔毛毯子,自她随口提过一次,九宸便派人去寻了一条和扶云殿一模一样的,送来从极渊。送来的时候,九宸已经不在;她却能从那毯子的绵软之中,感觉到九宸温柔的呵护。那一晚,她梦到了他,还有那个和他共饮合卺酒的美丽夜晚[5]。自那之后,她便睡在寝殿了。是念儿,给了她面对思念的勇气。
眼下,她寻着念儿,来到寝殿。床榻上齐齐整整地铺着兔毛毯子,殿中不见女儿。她忽然有些着急。还能去哪儿呢?
“念儿!” 她喊着,便要出去找寻。
正要转身离开,却见一对圆圆的小揪揪从床的另一侧探了出来。紧接着,便是那对黑漆漆明亮亮的大眼睛。小家伙伏在地上,小小的一团,被床挡住,难怪没瞧见她。
见到娘亲,念儿笑嘻嘻地道:“娘亲,我在这儿呢。”
“怎么在地上?快起来!” 灵汐微嗔着,走过去扶她。
“娘亲,有个小盒子滚到那里去了。” 念儿指着床边抽橱的缝隙,说,“念儿够不到。”
“小盒子?又找到什么小玩意儿了?” 灵汐笑道。
念儿虽还小,性格已可见一斑,颇有乃父稳重风范,但这性子里的好奇,却像极了灵汐。家里面大大小小的物件儿,她都要摩挲把玩一番,经常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弄得灵汐哭笑不得。这次,又不知翻出了什么。
灵汐一边笑着,一边冲着那缝隙伸出一指。红光裹处,一方小木盒被卷了过来。
“娘亲,这是什么呀?好漂亮。” 念儿踮着脚尖,好奇地看着灵汐手里的物事儿。
“这个呀,是个桃木做的小盒子,是一位叫做福寿真君的爷爷送的。咱们山后边小桃树的种子,便是这位爷爷给的。[6]” 灵汐拉着念儿在床边坐下,把小盒子递给她,道,“念儿喜欢,便拿去玩吧。用来装青瑶姨姨给你的发饰,很是合适呢。”
“福寿真君爷爷?念儿见过吗?天尊爷爷和守门爷爷的头发和胡子都是白的。这位爷爷呢?头发胡子,也是白的吗?” 念儿接过小盒子,开心地把玩着。
念儿口中的守门爷爷,便是从前从极渊的守门老翁。灵汐自凡间历劫归来之后,九宸许了他一个长假,让他四处云游。九宸走后,四海皆知;那老翁悲悲切切回来探望,说愿任灵汐差遣。灵汐对他明言了自己的心意,想和孩子独守这从极渊。老翁自然明白。此后,灵汐在天君那里为他求了个好差事;他便离开从极渊上任去了,偶尔会来探望,也给念儿带些小礼物什么的。念儿对他那须发皆白的样子,印象很深。
“是啊。白得很呢!那位福寿爷爷啊,人也有趣得紧。只是住得远些,念儿不曾见过。”
“娘亲娘亲,你说过,四海八荒大得很。念儿想去看看。娘亲,你带念儿四处走走,好不好?”
“九宸,你给我讲讲六界各地的事情吧。” “有兴趣啊?” “嗯。以后,我们去那些地方走一走,好不好?” “好啊。许多事情,我也是从书上看到的。凡人不是常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以后我们一起去走走。” [6]
“好不好嘛,娘亲?” 念儿见灵汐发呆不应,晃了晃她的腿。
灵汐从回忆中晃过神儿来,轻轻点了点头。
念儿开心极了,又低下头把玩那小木盒。
“啪。” 盖子开了。
“娘亲,这写得什么呀?” 念儿把盒子递到灵汐面前,指着里面的两行小字,问道。
灵汐笑着接过来,不用看,她也能背得出那盒盖里面的话: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其核尔尔。雪窖冰天,无间冬夏。
笑却固在唇边。眼神,随着念儿肉嘟嘟的手指,定定地落在盒子底部。那里,似乎,还有两行小字,先前从未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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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 见第101章
[2] 神仙和凡人的生长发育之间的关系,并非线性,本系列亦不作任何明确对应。唯一基本假设就是剧中的设定:念儿300岁的时候,还是个孩子。至于其他––什么时候能走能跑,什么时候能吃主食副食,什么时候能说话––就不一一细究了。
[3] 见第94章
[4] 见第101章
[5] 见第117章
[6] 见第89章
[7] 见1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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