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京录

　　鸣安巷内的一处宅院里，张弦正招呼着人帮忙修缮院子。
　　这是郁声用积攒的银两再加上张弦讨价的手段买来的院子，院子虽小了些，但对于郁声来说，在这偌大的瀚京里，总算有了一处自己的归宿。
　　她明白，总住在谢府那里并不是一件好事，终会给谢府带来麻烦的，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多谢张兄。”郁声道。
　　“哪里哪里，举手之劳，这些都是我认识的人，都是修院子的好手，所以别和兄弟我客气哈。”张弦一边回着郁声，一边拿扇子逗着李依桃怀中抱着的婴儿道，“爹爹说的对不对啊，小也。”
　　小也是张弦和李依桃生的第二个儿子。
　　那婴儿像听懂了似的，咿咿呀呀地笑了起来。
　　“不愧是我的儿子，就是聪明。”张弦自豪道，“不是我说，郁兄，你打算什么时候娶妻生子，这可是人生大事，怠慢不得，我夫人认识许多好人家的女子，你要不要……”
　　张弦还未说完，就被李依桃揪起了耳朵。
　　“就你话多，闲得慌的话，快跟我去帮忙做饭，人家郁小兄弟可没你这么没志向。”
　　“啊啊啊啊……”张弦一时呲牙咧嘴道。
　　郁声这才想起来吃饭的问题，她一开始没料到他们会来，本来打算自己凑合一下的，现如今却要客人准备饭菜，着实有些羞愧。
　　但总归不是个道理，她忙道：“我、我来吧。”
　　虽然有些心虚自己的手艺，但什么也不做的话，总归是失了礼数。
　　“算了吧，你还不清楚你的手艺。”谢昊淮走进院子道。
　　事实上，他刚才一直在院外。
　　郁声能感受到这人的怒意，心里有些发虚。
　　她知道是为什么，但她不想解释，因为即便她解释了，也不会削减谢昊淮心中的不悦。
　　她只得硬着头皮，像往常那样笑道：“谢兄来了啊，先喝杯茶吧。”
　　可谢昊淮根本没理郁声，而是径直越过了她，进了炊堂。
　　转眼，张弦夫妇退了出来。
　　张弦道：“谢兄人真好，说让我们把小也照顾好，饭食交给他就行，我还是第一次见谢兄这么体贴。”
　　要知道张弦每次和谢昊淮对视时，总有种不好相与的感觉。
　　“是吗？”郁声刚才还以为谢昊淮要烧了她的炊堂，心里有些胆颤，听了张弦的话，她心里才稍安了些。
　　“二位先在这里歇息，我去炊堂看一眼。”郁声给张弦夫妇二人添了茶后，转身去了炊堂。
　　虽然谢昊淮说过不需要任何人帮忙，但郁声还是觉得应该进去看看。
　　刚才和张弦两人闲聊时，她就有些心不在焉的。
　　在门前犹豫了许久后，郁声才推开门，进了炊堂。
　　进去时，谢昊淮正在忙着翻炒肉片。
　　透过淡淡的烟雾，郁声看着他挺拔的身影，不由得心生歉意。
　　“愣着干什么，快来帮忙。”谢昊淮扫了郁声一眼。
　　他还是第一次带着怒气做饭，虽然他很想把这里砸了，但到底还是压着自己在这里老老实实地做饭。
　　“嗯。”郁声连忙照着他的指示忙了起来。
　　只是除了说这些，二人之间再没有其他的对话，有的只是锅碗瓢盆叮咣的声音，以及切菜、炒菜的声音。
　　他倒是说点什么啊，谢昊淮心道。
　　郁声一句话不说，让谢昊淮的怒意更甚，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心里非常不爽。
　　什么也不说，只给他留了张纸条，上面写着“谢兄，我找到住处了，这段时间叨扰了”，然后就趁着他被传去宫里的时候，溜走了。
　　这怎能不叫他生气。
　　谢昊淮手里切菜的刀不由得快了些，声音也跟着铛铛响。
　　“铛”地一声，刀刃飞了出去，只留下一个刀把还在谢昊淮的手里。
　　“郁声，你买的什么破刀！”谢昊淮把刀把扔在地上道。
　　旁边的郁声仅仅怔住了刹那，而后恢复了神色道：“我去买把新的。”
　　就在她要打开门的瞬间，谢昊淮一把将人按到了门边。
　　郁声一时没料到，下意识后退时，竟缩到了他的怀里。
　　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但能感觉到身后之人的怒气。
　　仿佛她再有动作，后面这人就要吞了她似的。
　　“你是真的不知道我在生气吗？”谢昊淮的声音带着压迫力，他在抑制着自己的怒意。
　　闻言，郁声没有答话。
　　“你是真的不知道我在气什么吗？”郁声的沉默让谢昊淮积聚的怒火更甚，连带着他声音里的压迫感也更甚。
　　郁声依旧没有答话。
　　“郁声！”
　　谢昊淮的话犹如一道惊雷在郁声的耳边炸响，让郁声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
　　注意到郁声的动作，谢昊淮到底还是泄了气，他后退了一步，语气略微缓和道：“我来替你回答，因为你不想给别人添麻烦，不想欠别人人情，不想让别人随意干涉你的生活，这些我都懂，可是，可是啊……”
　　谢昊淮的怒意又重新涌了上来。
　　“可是，我们相处了这么久，搬家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不能和我提前商量一下呢，只是扔下个纸条就一走了之，你到底把我当什么啊！”
　　当什么，想让他当什么，能让他当什么，郁声心里有些混乱。
　　她不敢转过身，不敢面对身后的人。
　　谢昊淮的出现，在渐渐占据着她生活的全部，仿佛无论她在哪个角落里，她总能看到谢昊淮的身影，这让她心生暖意，但又潜在着不安。
　　她觉得这很不对，因为她在无形之中，在慢慢地习惯着对谢昊淮的依赖。
　　明明这人本不该和她有太多关系的，她总觉得再继续下去她会害了他。
　　郁声深吸一口气，而后转身，面带笑意道：“谢兄，莫生气，没有当面告别是郁某的不对，搬家之时，郁某已向夫人郑重谢过这段时间的关照，只是郁某去找谢兄时，谢兄恰好不在，所以才未能相告，还望谢兄海涵。”
　　在谢昊淮看来，眼前的郁声似乎又变回去了，又戴上了那张对谁都一脸假笑的面具，冷漠而疏离。
　　“一口一个郁某，一口一个郁某，你是有多想避开我！”谢昊淮握紧双拳道，“明明有那么多次机会，你可以亲口告诉我，可你没有，故意选在今日，故意避开我，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到底在想些什么！我越来越不懂你了，郁声！”
　　郁声道：“谢兄，搬家是郁某自己的意愿，这么一点小事，不需麻烦谢兄，有劳谢兄挂念。”
　　郁声板正的态度让谢昊淮怒极，对面的人从来没有正面回答过他的问题，一直在自顾自的说些听起来有礼却很伤人的话。
　　谢昊淮猛地上前一步，揪住了郁声的衣领，暴起青筋的拳头高高抬起，悬在半空。
　　“你不要再用这种口气说话了，行不行，真的、真的很伤人……”
　　谢昊淮全身都在压抑着他自己的怒火，他不能让自己伤了郁声，可眼前这人冷漠的，像从未认识他一样，让他气极。
　　郁声的眼里没有光亮，她很清楚她在做什么，她必须在今日和谢昊淮有个了断，重新变回那个孑然一身的人，不然再相处下去，她一定会给谢昊淮带来灾祸的。
　　“你当真不知道我的心意，你当真不知道我对你的感情，就像二哥对瑾修哥那样，”谢昊淮哑着嗓子道，“你说话啊郁声。”
　　谢昊淮到底还是说出来了，他本想等到中秋那日，向郁声郑重提起此事的。
　　可如今，他再也等不住了……
　　下一刻，郁声甩开了他的手，冷笑道：“原来这就是谢兄对在下如此之好的原因，还真叫人胆寒。”
　　谢昊淮怔然。
　　“很抱歉的是，在下没工夫陪你玩这种过家家的游戏，更没有龙阳之好。”郁声走到谢昊淮身边道，“谢兄还是尽快清醒过来吧。”
　　“清醒？你觉得我是一时冲动？”谢昊淮皱眉道，“你不是一直都很赞成二哥和瑾修哥的事吗？”
　　谢昊淮想过郁声会拒绝，但没想到郁声会如此蔑视他的心意。
　　“赞成？我想你是误会了，你真觉得谢二哥和我阿兄能地久天长吗？他能给我阿兄三聘六礼、十里红妆吗？他能将这份感情堂堂正正的摆在众人面前吗？只怕是你的母亲都接受不了吧。”
　　闻言，谢昊淮低下了头。
　　“所以，从头至尾都不过是我阿兄的一厢情愿罢了，”郁声顿了一下，然后道，“不过，只要是对阿兄的病有利的事，我是不会阻拦的，这个你不用担心。”
　　“是吗，原来你竟是这样想的，我竟从来都不知道，还自以为是的了解你。”谢昊淮勉强扯开嘴角道。
　　他知道他们两人之间彻底完了。
　　下一刻，谢昊淮将刀把重新安好，然后继续切起菜来。
　　“铛铛铛……”
　　“你……”郁声不懂他为什么还能安然于此，难道不应该在心里恨死她，然后揍她一顿，一解心中恨意吗？
　　她知道她说的话有多扎心，能揍她一顿，她心里的愧意还能减少些。
　　谁料谢昊淮道：“放心，我不会赖在这里，吃完这顿饭，我就走，我不会再有其他意思的，今后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说完，他转身拿着切好的菜去了灶台。
　　谢昊淮的眼睛泛红，他心里很难受，很想立刻离开，一向骄傲的他，从没像现在这么窝囊。
　　可如果现在走了，他就再也不会见到郁声了。
　　哪怕被拒绝，他也想和郁声多待一会儿。
　　哪怕只是片刻也好。
　　真是犯贱，谢昊淮在心里骂道。
　　看着谢昊淮的身影，郁声还是狠下心道：“随便你。”
　　说完，她离开了炊堂。
　　她瞥了一眼一身玄衣的他，愧意瞬间涌上了心头。
　　她不禁在想，自己到底是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能让谢昊淮甘于在这炊堂里，不惧烟熏火燎，心甘情愿地做饭。
　　这人平日里最是爱干净，最是注意他的脸蛋，最爱照镜子，最爱一身玄衣，高马尾的装束，腰间的配饰更是换个不停，随身总带着两三块帕子。
　　可如今受了她一顿羞辱后，依旧挽起衣袖，准备吃食。
　　他就那么看得上她吗？
　　郁声不再停留，她觉得她配不上谢昊淮的真心。
　　吃饭的时候，谢昊淮十分规矩，跟没事人一样，席间还逗得小婴儿咯咯笑。
　　“要是郡主和沈兄也来就好了。”张弦泄气道。
　　自从上次把沈临烨赶出家门后，他们两人就再也没见过。
　　这次本想借着郁声搬家的由头，让两人关系和好的，结果沈临烨拒绝了他的邀请，这让他不免有些丧气，毕竟两人一直十分要好。
　　“大概是比较忙吧。”郁声道。
　　“可拉倒吧，肯定是气我把他赶出家门，但也不能怪我啊，还不是因为……”张弦猛然间收了声音。
　　他看了看旁边的谢昊淮，十分庆幸自己脑子转得快。
　　要是把沈临烨要娶方芸的事情说出去，郡主知道了，不得翻天了。
　　不能说，不能说。张弦心道。
　　李依桃见状，连忙接过话茬。
　　“吵架有什么的，和好不就行了，下次你和沈兄弟好好聊聊。”
　　闻言，谢昊淮似有触动，径直看向郁声。
　　郁声低着头，但能感受到炙热的目光，于是出言道：“可有些架吵完了，再怎么聊都没有任何意义，更不会和好如初。”
　　谢昊淮再也坐不下去了，“啪”地一声，他放下筷子道：“我还有事，告辞。”
　　“谢小兄弟这就吃好了？”李依桃有些诧异。
　　“怕是吧。”郁声喃喃道。
　　一炷香后，张弦夫妇也走了，院子里只剩下了郁声一个人。
　　她把碗筷收进炊堂里时，视线却停留在了案板上的刀上。
　　现在好了，她成功地将人赶走了，达到了她的目的，心里却一阵苦涩。
　　真卑鄙啊，她不禁叹道。
　　她肆意地践踏着谢昊淮的心意，将之瓦解崩溃，虽然怀有愧意，但她不能后悔。
　　朝堂之上，群狼环伺，如今谢昊淮和太子走得近，必定招人眼红，若是因她出了什么差错，她十条命都还不起，毕竟她是女子，还杀了常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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