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脚

　　朴晚忽地眼底一亮，表情也比方才接过门票时的礼貌感激更生动真切。

　　包装并没有依进口规范附上中文标签，大概率是私人物品。
　　兴许是罗曼语族的词根大体相通的原因，即便西语图文占了背面的大篇幅，却不难让她从中捡拾出一两行想要的关键信息，尚在保质期内，原产地是...

　　秘鲁。
　　那个由安第斯山纵贯的国度，孕育着南美极具辨识度的可可资源，单一产区，以手工为主，故而制成的巧克力在口感上少有那种让人反胃的丁酸刺臭...

　　“够了够了，谢谢柴姐！”朴晚笑得嘴角翘翘，连连道谢。
　　把东西送到手边也就免了自己再去翻箱倒柜，一来自己今天动作不便，二来中央厨房和甜品厨房的仓储各自为政，虽说夜露整体是自己的，可她也心知擅动别人的库藏在厨房规则里是多么越矩。

　　柴安压根儿就没把道谢当回事，循例跟两人补充了一通小蛋糕的潜在过敏原和食用期限，等一切都叮咛完，就借口着还有事闪人离开了。
　　她本就是来替人送东西的，送完就走。

　　而坐在对面的程莫霄前脚也交代过接下来的日程安排，朴晚不好硬留人吃个中饭，索性让对方取完车去后门等，自己则趁着空档绕回里面，拜托每个厨台都给她装点，冷，热，汤盅，还有分门别类的几小盒酱料，生怕小程馆长少吃一口就会饿死似的...

　　待东西一摞摞地码进袋子里，她就手一提。

　　哦嚯——
　　是不是装太多了...

　　朴晚原地莫名其妙地傻了一下，随即朝后轻唤了一句，“阿水，你帮我拎一下...”
　　“啊？”光头大个子应声笼住了布包的提柄位置，疑惑道，“咋了？”

　　阿水人虽说人长得壮实，可在斤两轻重方面又很是敏锐。

　　他听见chef这样问，“你觉得沉吗？”
　　开什么玩笑，布袋子里又没装石墩，再沉能沉到哪儿去...

　　“不沉啊。”

　　男人认真摇摇头，顶灯打在他寸草不生的头皮上，晃得光斑跟着一亮一亮的。
　　沉是不沉，就是没看懂chef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过他也不想弄清个中缘由，厨房任务向来碎片得很，要是知道得多了，保不齐最后的最后活会落在自己头上。

　　“那还我吧，不沉就行。”
　　八成是盒子自重的原因。

　　朴晚接回布包，从冰箱里就手抄了两小罐椰子水嵌进去，装完见包里似乎还空着一块位置，又从后脚边的小箱子里拽了几包咸杏仁填缝。
　　可以了可以了，再墨迹那辆大骚包该等急了...

　　直到这实打实的分量被移交到小程馆长手里，司机险些因错估了其中密度而伤到手腕。
　　盈盈笑意瞬间被冻在了脸上。

　　“这...装的什么啊？”
　　她刚想拆开看看，就被自家女友抢先一步下了逐客令，“哎呀回去慢慢看嘛，你这车好显眼的...快走快走...”

　　说完朴晚头也不回地跛着进了屋。
　　眼瞧着后视镜里女友没了踪影，程莫霄也不做停留，本身她在这里就太缺正当理由，对了，一开始过来是因为什么来着——

　　驾驶位轻打了一下方向盘。
　　天顶的沉郁似乎不复来时，厚云这会儿被日光熔得七零八碎的，暖意倾泻下来，澄亮亮的全铺在挡风玻璃上...

　　看来下午会是好天气呢。

　　...

　　阳光曼妙，清水周围的造景也开始有了生机感。

　　这片区域因属文化特批用地，周围餐食以甜品轻食为主，再往前多走一条街有个新近成型的文创交流园，总的来说，商业氛围不重，十分契合年轻人的生活理念。

　　程莫霄本想着和仇枫找地方喝杯咖啡的。
　　附近新开了家噱头很大的职人咖啡店，人手少，不做线上，馆里同事去打过卡，回来还极力推荐来着，不过她几次路过都碰巧赶上要排长队。

　　而且老板有点执拗，把控品看得比营收还重。

　　这样想来，好像自己也认识一个“把什么看得比营收还重”的老板...
　　她目光一偏，注意力就恰恰好落在副驾上的布包身上。

　　真是的，里面装了什么啊？

　　其实朴晚说的回去拆原也不过是句宽泛的托辞，靠路边，等信号灯，堵车...什么时候都能打开，万没想到程莫霄只记得个死令，字面上说回去，就真的不会在路上碰一丁点。
　　某种程度上也是个执拗的妙人。

　　她在车场停稳，扭身用手去摸暗藏在一侧的锁链头。
　　呲啦——

　　包里光是细长的便当盒就摞了三重，旁边竖着一只保温汤盅，余出的高度差被垫了五六盒颜色不一的酱料小菜，外围用几包杏仁零食圈着，以做缓冲固定。
　　哦，刚没发现，原来这头空角还挤着两罐椰子水...

　　程莫霄注视着从乾坤袋里翻出的一件件宝贝，心情无比复杂。
　　虽说没吃午饭是真，可怎么说自己都算不上大胃，况且天气回暖，这顿吃多了下午难免犯困。

　　还有...
　　还有自家女友要是有天不想开餐厅了，去转行养猪也一定是把好手。

　　嘭——

　　馆内公区明文禁食，除了茶水间和自己办公室，能落座吃东西的地方也就外头的公园椅。
　　幸而在最初设计时清水将整片生态纳入了体块规划，后场绿化做得不错，时值入春，草叶新发，看着一派鲜润。

　　程莫霄给自己挑了个最后面能看见后门的长板凳，随后把饭盒一个接一个地往出摆。
　　先选个自己有印象的解决。

　　橙黄色盒盖上印着三只浣熊头，模样憨极了，解开那根勒紧上下的宽橡皮绳...
　　她一时有些失笑。

　　原以为朴晚会注重留白，可这份塞得实在紧凑，甚至可以用满来形容。
　　两块带骨小羔羊腿，两片层次分明的胭脂鸭胸，稍作折叠的薄切牛胸腺，四五条切短等长的白芦，几片烤制纹理清晰的茄片和西葫芦片，三根形状肥厚的酿羊肚菌，最后还有两块做了造型的...

　　这什么？
　　看着像萝卜，尝起来...

　　绵绵的，感觉没有煮萝卜那么结实。
　　那应该是品种问题，塌萝卜来的。

　　要么就是韩鸥种错了...
　　程莫霄心下已经给了结论，也懒得再琢磨合理性，她抖抖盒盖上的水汽，又摸下一个饭盒打开看。

　　这一盒体感很重，估计是自带保温涂层的原因。

　　山药，牛蒡，拌地瓜叶，鸡丁碎菇，一小撮腌芹菜根，主位上两块奶酱油封小鳞犬牙南极鱼，还有卷在金莲叶里的两只平切大鳌虾，和最后无敌抢眼的墨鱼汁染色一口饭团。

　　菜品观感上虽然拥挤，却都用着略高的烘焙纸托间隔开了，省去了串味和撒漏的顾虑。
　　看样子陆肉，海产都有了，那最后一个应该是...

　　盒里并排拦了两个同样尺寸的小盒，等同于将盛放空间一切为二。

　　左边视觉先行，放了些去皮三色小番茄，迷你萝卜丁，铺底是些她叫不出名字的绿叶，最上则是盖了不少可食用的装饰花草，琉璃苣，细丝甜菜苗，铜钱草，石斛和小黄瓜花。
　　另一边的思路全是切片，层层叠叠，佛手，剥笋衣，棕榈心和极薄的大响螺肉，中间的中间，铺了点细细碎碎的南姜蓉。

　　拆是拆完了，可还剩着装汤汤水水的小酱盒让人完全没头绪。
　　程莫霄端了端坐姿，可算想起来自己还可以找场外求助。

　　她拍了张照片发过去。
　　不像刚才打电话半天无人接听，这会儿发去微信过去对面秒回。

　　朴晚直接给她做好了连线题。
　　花花草草要用加了蒿油的旗鱼冷汁，叠片的一边的要倒热的蔬菜高汤，至于其他的，这个倒进那里去，那个倒进这里来，程莫霄一通闻闻找找下来，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在玩程允最喜欢的那种食玩游戏，按着说明书先加第一步，再到第二步。

　　食玩小程。
　　不过到这个年纪硬说自己小未免有点勉强了，应该是...食玩老程，嗯。

　　...

　　清水的车场里，那辆骚包的电光蓝旁边又跟了一辆方方正正的白轿车。
　　是个人都知道馆长远停是因为车体大，她可以刷卡从送货通道进馆，而神人把车停在她旁边是觉得这颜色显眼，不至于等会儿出来找不到车。

　　可惜停得偏，女人兜兜转转怎么都找不明白进馆的入口了。
　　明明上次来的时候，外头侧边这几个门是不用刷卡的啊...

　　让、人、头、大。

　　在无奈拐过又又又一个安德鲁的特色大折角之后，视线范围内终于出现了个熟人。
　　熟人似乎在长椅上吃午餐，一抬头的工夫也瞧见了她。

　　“仇老师？”程莫霄放下手里的酱盒，起身朝仇枫方向示意了一下。
　　宽肩长腿，骨相美人。

　　如果说把人的气质具像化，有人甜软如小蛋糕，有人妖冶似玫瑰，还会有人像澄潭净溪，再或冷林湿苔...而仇老师，给人的感觉像奇楠。
　　一种老成的，沉厚的，古穆的香。

　　关于她，程莫霄也只是知道对方几段零散的背景，稍年长自己几岁，双学位出身，早年在国际大行做来源审核，参与过至今还被业内津津乐道的归还项目，直到某次拍品的一环溯源有疑，几经中间人帮自己牵线到这位行业前辈时，仇枫已经是在自由港做离岸信托和艺术资产合规审查方面的人物了...

　　总之，是个非常，非常，非常厉害的人。

　　不过今天她是以另外一重身份受邀参与录制的，Artiss，一家专攻艺术证据支持和估值服务的鉴定机构，仇枫独资的，开在滨城。

　　近几年新兴科技领域一枝独秀，对口的文科专业又相继被砍，加之滨城的城市规模还不及一线，新市民落户补贴少，于是乎物色一个预想中的好苗子比登天还难...
　　明着看是因为清水拿她凑数，暗着还是她手底下太缺人了。

　　“刚到？”
　　仇枫没提自己走反的窘事，笑道，“嗯，才到。”

　　“仇老师吃中饭了吗？”小程馆长手边没现成的咖啡，干脆把朴晚给自己塞多一罐的椰子水递了过去。
　　冰镇饮料有些微微回温，在包装上析出一层润亮的湿。

　　“没呢，等这儿录完再去，还是说你有推荐？”
　　仇枫今天要在清水一直呆到设备测试结束，中途时间大把，想婉拒掉估计很难。

　　其实她不太想和程莫霄出去吃饭。

　　起初是工作方面和这位打交道得多，以为温和且有点认死理就是她的交际手段，行业水深，形象立住能省去不少麻烦，无可厚非；可自从确认了对方私底下也是这种性格，难免就让她觉得有些无聊了。
　　是那种会被限行困住一天都不出门的类型，规矩是死的，人也是死的。

　　而且仇枫至今都没弄清楚到底程莫霄因为什么才会决心换工作，起点，人脉，口碑她哪样都不缺，更何况两年前正是行业井喷的好时候，一纸漂亮的履历值千金，只要再稳住一段时间足够把事业再拔高一层楼。

　　结果一转头，就听说她窝去美术馆里养老了...

　　兴许是中有惋惜，总觉得后辈的职业经历该比现在更精彩些才好，然而艺术市场并非纯黑纯白，退身抽离也未必是件坏事。

　　咻——
　　仇枫拉开了椰子水的环扣。

　　只见程莫霄把其中装着红肉的饭盒朝对面推了推，又去餐具包里翻翻找找，朴晚刚才只给自己拿了一双筷子，这会儿就剩下一组刀叉勺了。
　　她从中抽了一支叉放过去，“要不一起吃点？这些都刚打开，我还没碰...”

　　确实是还没怎么碰，程莫霄才伸了一次筷子，又按着说明书填了两份酱汁进去，不等加完人就来了，眼下这桌子上东一盖西一盒地摊着，她反而觉得有点乱到过意不去。

　　仇枫这才注意到这一桌子菜色不是餐厅打包的外卖。
　　落座时匆匆一略，以为是哪家网红店在包装上标新立异，现在细看下来，这旁边配套的饭盒盖上还印着卡通图案呢...

　　很像是小孩子会用的款式。
　　所以是组建家庭了吗？

　　不过话说回来——
　　没听错吧，刚说吃什么？

　　盒饭，还是从家里带的那种。

　　她们好像还没有那么熟吧...

　　...

　　果不其然，那份mole被朴晚东加加西加加最后搞出一大盆。
　　万物先是过了一遍猪油，又把过了猪油的万物都碾了一遍石臼，再将碾了一遍石臼的万物搁回陶锅去混着鸡汤煮，最后还在尚且汤汤水水的半成品里加了不少巧克力和红糖...

　　天...
　　谁能想到灶上熬了一锅万物宇宙。

　　原本形态纷陈的食材，逐渐被糅为一坨，继而再散成一滩，颜色更是从五彩斑斓的黑进化到让人望而生却的棕。
　　搞不清是究竟物理反应占大头还是化学反应做主导。

　　总之暗物质的意思很浓。

　　起先几个探脑袋偷师的小厨这会儿都开始极力降低存在感，躲着视线，唯恐chef开口就点名让自己过去试菜。
　　不过朴晚暂时也不打算找谁，径自舀勺尝了一口，整体上是接近的，在几经替换同类项之后还能得到这个口感已是不易，她就手小了火，转过头就交代烤炉那边多弄三只鸡，顺便差人把那盘挖干净瓤的飞碟瓜也烤上。

　　有事没事就往这边锅里瞄的视线自己当然感觉到了。
　　既然都这么好奇，那等会儿...

　　一个都别想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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