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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三十一 茕茕
“今日罢朝一日,诸位大人们都请回吧。”
俞勤天还没亮就站在永定门口,不厌其烦地告诉每一个来上朝的大臣:陛下今日罢朝。肯定有人想问他为什么,俞勤便让那个人靠近些,然后摇摇头,摆出一副“不可说”的表情。
“不是罢朝么?今日也不是你轮值,怎么匆匆忙忙地还要出去?”邹氏见颜闿满府里翻腾,忍不住问了一句,“找什么呢?”
“上月刘大人送了两坛好酒来,我收下之后放在哪了……”颜闿少见地糊涂了记忆,“啊,有几个朋友相邀,出去喝点酒。”
“在西厢第二间屋子里。妾身让人去拿。”邹氏叫过一个游手好闲的小厮,“帮你王爷取酒去。”
小厮得了令,忙不迭地跑去取酒。
颜闿不好意思地笑笑:“还是夫人记性好。”
“夫君……就穿这身去赴宴?”邹氏将他通身上下一打量,摇了摇头,“你进屋来,我给你重新搭一套。”
颜闿有些犹豫:“……这套有什么不好么?”
“明儿就是腊八,再过去就要到年节了。年节里头穿得这样素净,在自家就罢了,出去让人家看了,只当是妾身懒怠,不给你做新衣裳。”邹氏一边说,一边哄着他往屋里走。颜闿推辞不过,也只好跟着她进去重新换了身衣服。
等颜闿出来,小厮也将酒取来了:“王爷,带多少?”
颜闿扫了一眼排得整整齐齐的三坛酒:“都带上吧,人多。”
“少喝些吧,”邹氏嘴上说着,一面却又吆喝小厮将三坛都搬上马车,“一会儿别又在门前吐了。吃罢了席就早些回来,冬日里天黑得早,夜里也冷。”
颜闿一脚踏上马车,朝她温和一笑:“知道啦,夫人。”
邹氏向后退开几步,车夫回头,请示车里的颜闿:“王爷,咱们上哪去?”
颜闿似是无意地往车外瞥了一眼,随意说了个酒家名:“就那儿吧。”
车夫缰绳一挥,马车驶出了街口。
颜闿回望着身后,等陈王府的大门彻底消失在视野中后,他抬起车帘,对那车夫说:“改道,去皇宫。”
万和桥边,颜闿碰见了刚从永定门出来的俞勤。
“陈王殿下是来寻陛下的?”俞勤眼尖地看见了他带来的东西,“小的帮殿下拿进去。”
“不必,让他们抱着就行。”颜闿说着,将外袍上几处华贵饰物尽数解去,交到俞勤手里,“有劳你帮本王看顾一下这些;带进殿里,只怕诸多不便。”
俞勤会意,点头:“陈王殿下宽心,陛下不会介意这些的。”
“只是以防万一,”颜闿道,“能避则避吧。”
晏河殿里难得地生了炭火。
不知道是近来国库又有些紧张还是怎的,腊月已至,颜阆还是没让殿里生火。每天早晨朝臣们冒着霜雪过来,在冷冷清清的殿里站上个把时辰,冷风直蹿进膝盖骨里,冻得背脊仿佛钻进了穿堂风。坐在高位上的皇帝却似乎并不觉得冷,每天只是一件薄薄的外披,让人疑惑皇帝是不是在座椅下面装了地龙。
宫人为颜闿打开殿门,一股冷香扑面而来。
颜阆还是同往常一样,坐在他的椅子上,面对着怎么都批不完的公文奏折。唯一不同的是桌角换了一只镂花熏炉。颜闿一瞅那制式,就知道不是皇宫里的东西。
“王兄怎么过来了?”颜阆抬头打量了他一眼,又垂下脑袋,“今天不是罢朝么。”
“前些天得了几坛好酒,”颜闿命人将酒搬进来,“想着陛下或许有兴趣?”
颜阆少露情绪的墨黑瞳仁闪过几分异彩。
“王兄知我。”颜阆将手边公文往外一推,甩甩袖子站起来,“别拘礼了,坐吧。”
颜阆让人把两脚桌设在了殿里,又喊人搬来两只蒲团:“把酒都开了,上些小菜。”
等菜上得差不多了,宫人尽数退下,颜闿才缓缓开口:“早晨听说陛下罢朝了,看看日子,怕你心里烦闷。”
“还是王兄体贴,”颜阆道,“这一年过得好快。总觉得还没暖和上几天,又入冬了——王兄吃菜。”
颜闿十分应付地夹了几筷子。
“嫂嫂知道你往我这儿来么?”颜阆倒是吃得起劲,一口菜两口酒地往嘴里灌。
“我没和她说,”颜闿道,“只说是去外头吃酒。”
“嗯,”颜阆点头笑道,“这样好。本来就是我的事,嫂嫂知道了,一会儿往宫里又是送糕饼又是送冬衣的,我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见颜阆杯中空了,颜闿执起酒壶,三两下为他倒满。
“……平日我不便问,这一年里,太师当真没有半点消息?”颜闿犹豫再三,还是决意捅破这层窗户纸。
颜阆面色冷淡地摇了摇头,伴着颜闿一声叹息。
“我总觉得他不会凭空消失——我知道北氐王贺兰祁还活着,倘若他有什么意外,贺兰祁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蛰伏不动。一年来我派人去北境找了许多次,竟没有一点线索。”颜阆的声音低了下去,喉中滚着热辣的烈酒,
“阏氏、楼兰,还有西北各部族,我都差人去问了。没有人曾见过这样一个中原人。待到明年春天,北境又下过一个冬天的雪,雪化之后,一切痕迹都会被抹去。”
许是因为酒劲,颜阆有些微微气喘,“我希望能有新的消息;可保持现在这样没有消息的状况,对我而言,也是幸运的。至少我可以设想他是藏在了哪个角落,等待时机到了,再一鸣惊人。”
颜闿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盯着桌案一角的袅袅熏香。
“啊,”颜阆迫切地想要找到一个东西来转移注意力,就顺着他眼神的方向看过去,“这个啊,是从前放在太师府的东西,后来便拿来宫里了,一直摆在寝宫。今早我突然想起,翻出来瞧了瞧,还有一盒没打开用过的香片。”
“……太师若在京中,也不会想看见陛下如此自苦。”颜闿道。
“我后悔了。”颜阆突然说。
“?”颜闿虽然迷惑,但并不敢多问什么,只等着他自己往下说。
“我原先总以为是因为‘没有办法’,可实际上,我是有办法的。”
颜阆将酒盏重重磕在桌上,杯中液面晃得厉害,“大约是被他传染了吧,我太畏首畏尾了。总觉得这也不能碰,那也不能动。”
颜闿心里警钟大作。
“当时我若是执意要护着他,那些人又能奈我何?剑指宫城,预备再来一次宫变么?”
颜闿试探着将手往前伸,将颜阆放在桌上的拳头小心握住:“陛下?”
“我没醉。”颜阆道,“这话王兄今日听过,明日忘了就是。”
颜闿点点头。
“我只恨这世道,活了二十几年,竟没过上几天潇洒自在的日子。杀一人、护一人,全都不由我主。”颜阆又给自己斟满一杯。
颜闿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我早就不怪阿訚了。”颜阆说,“王兄不必紧张。我就是真杀红了眼,也绝不可能动他。”
门外突然传来一声脆响。二人同时向殿外望去。
“什么事?”颜阆瞬间切换了状态,提声问道。
“回陛下,刚刚有只猫儿从房梁上跳下来,碰坏了一只风铃。”是俞勤的声音。
“……”颜阆沉默了一阵,“不必责难它。弄坏了,再换一只挂上就是了。”
“是。”
“本就没有什么谁对谁错、谁对不起谁的道理。”颜阆接着方才的话题说下去,“都是因果循环往复。若要较真地论起来,这天底下又有谁能逃过?”
“阿訚他……不是有意要让陛下为难。”颜闿挣扎再三,还是替他说了句好话。
“王兄啊,这么多年来,你还是偏心三弟。”颜阆笑着,笑意却似冻雨寒冰。
颜闿差点没拿住筷子。
“不过我倒是有些羡慕,他这样想做什么,就可以去做的恣意。”颜阆轻叹一声,对着颜闿指上一指,“都是王兄从小惯着他,才养成了今天这样。”
颜闿还想说些什么,却见颜阆丢下了杯盘,“你看那边那堆公文,都是他惹来的麻烦事。朕还要考虑如何打发这群老臣,王兄——”
颜阆站起身,定定地盯着颜闿看,
“王兄明年这个时候,再来陪朕喝酒吧。”
颜闿踏出殿门,迎接他的是一碧如洗的天空。
一个高挑身影借着门扉阻挡,藏在后面。待他走了,才借机探身出来。
“燕王殿下,您的……扇坠。”俞勤将方才捡到的东西还给他。
颜訚今日不曾束发,如瀑青丝一泻而下,衬出冰肌玉骨。他接过碎成两瓣的扇坠,依然小声地道了句谢。
俞勤何时见过他这般客气的模样,连道不敢。
“嘘,”颜訚道,“皇兄若问起,切莫说我今日来过……罢了,他知道也无妨。”
颜訚捏着扇坠,扭头往紧闭的殿门里看了一眼,好像真能从那门缝里看出点什么,
若我是他,这时最不想见的人,大概就是站在这儿的我了。
颜訚心道,
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这时候再来争谁宽宏大量、谁小肚鸡肠,又有什么意思?你今日是来做什么呢?博同情、求原谅?还是阐释一番自己并无大错?颜落鸢啊颜落鸢,你可真是个贱坯子。
俞勤不知道他心里这些千回百转,只看见瘦高的燕王倚着廊柱,不知是哭,还是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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