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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西域游记回忆(十一)
无云宫。
小长泠留在学堂里被罚抄书。
原因是背不下来夫子新教的课文。
夕阳西下,晚风撩动卷帘微晃,撩起书纸翻卷。
学堂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安静地坐在那里,拿着毛笔很艰难地写字。
“道——冲——而——用——之——有——弗——盈——也——渊——渊——”小长泠不会写渊字,墨汁滴在纸上,晕开。
又浪费了。
小长泠心里很懊恼,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下写。
“瞧,那个就是我们无云宫出了名的傻子!寅山二弟子,最不正常的一个!”
“怎么不正常了?”
“武功无云宫弟子第二,读书无云宫最烂,这能正常么?会武功不会读书,我都怀疑他不是他,你说武功是怎么学的?”
“听说是被师父打出来的。”
“那我们也去帮帮他,狠狠打他把他打聪明。”
“上次被他师兄打得还不够惨么?你腿现在不疼了么?”
“所以才更想打!”
“那不能让他师兄看出来,怎么办?”
“你们想干什么?”小长泠听到了他们说话。
“想打你教训你!怎么,想打我们么?”
小长泠笑着摇摇头,“师兄说了,你们都是弱鸡,欺软怕硬,不和你们玩儿。”
“可我们想跟你玩儿,怎么办?”
小长泠还是摇摇头,“不玩。”
“不玩也得玩,走!带你去个地方,有意思的地方保证你一辈子都忘不了!”小长泠被他们强行拖走。
他还是没想过还手。
好腥……
血……
好热……
“!!!”星何猛睁开眼,抬手狠劈。
“咝——”解秋寅覆在星何额头上的手被打开,他痛呼出声。
“你怎么了,做噩梦了?”解秋寅揉着手腕问。
“……”星何回过神来,愣愣摇摇头接着又躺下,睁着眼。
“一个多月了,你现在很不正常,到底怎么了,跟我说说。”
星何没反应。
解秋寅拉他起来,“不叫你都不知道吃饭,先起来,吃完再睡。”
星何接过汤碗,还是不动,眼神空洞。
“……”解秋寅拿过汤碗用汤勺喂他,“还真要我喂你才肯吃?”
星何吃完又躺下不动了。
解秋寅收拾完陪他一起躺下,“你要跟我说说话,不然我会很担心,我们都很担心。”
“……”星何看向解秋寅。
“还在生我气?”解秋寅抚上星何侧脸问。
“没,不生气的。”星何终于肯说句话。
“我说错话惹你不高兴了?”
“……没。”
“做噩梦了?”
“……不是。”星何揉揉头,“我好像想起了以前……无云宫的事情。”
星何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想起来,这些记忆就像是突然冲进脑子里的,他一点儿准备都没有。
“……可以跟我说说么?”
“我原来是上过学的啊……”星何无力地笑笑,“不过好像很笨,没学好。”
“那有什么关系?”解秋寅道。
“……”星何侧躺背对着他,闭眼不再说话。
五月初九,隋军拔延山陈兵围猎。
骑乘填咽,周亘数十里,旌旗遍地,杀声震天。
皇帝一身戎装铠甲策马先行,身后跟着十几万大军。文武百官百戏艺人则留守湟水。
五月初八日晚,拔延山。
白泽召唤出度朔之木,“我有桃符之木,可驱万鬼。”
“……我该怎么做?”星何打起精神问。
“牵八方承云之风,引常仪北宿之力,借神荼郁垒之符,御牛鬼蛇神诸敌。”
“能说简单点儿么,听不懂。”解秋寅道。
“先画个八卦阵,再施法。”
“你不是说不用画八卦阵么?”
“这是最简单的阵,只需画出乾、坤、巽、震、坎、离、艮、兑八个简单符号,一掌血足矣。”白泽解释,“这次用的不是四方七宿,只借用北宿之力。”
星何闻言,拔出白鹤萧,划破手掌,刀刃蘸着血在地上利索画出八卦阵,星何又催动灵力顺着刀身输至阵中,幽蓝光芒从阵中生起。
“跟我念咒。”
“嗯。”
“八风之音,听吾号令;女和月母,借我光阴;玄武北宿,赋我星辰;天地万和,助我御敌!”
星何双手执刀,白泽念罢星何紧随其后,而后贯注全部灵力插刀入符,符连八卦阵,“轰”地一声,卦阵灵波如涟漪般扩大蔓延;与此同时,八方之风从各面如巨浪般汹涌袭来,吹得五人衣裙翻飞,人也几乎要被掀倒。
画有神荼郁垒的桃符登时化为齑粉,被八方之风裹挟着,涌向卦阵翻腾的无色灵柱之中,一路直冲云霄。半弦之月、北方星宿与地上的八卦阵遥相牵引。齑粉变成漫天小星星,闪着光,被八方之风吹散远去,散步在方圆千里的上空,遮天蔽月。
“方圆千里结界,凡结界内所有妖魔鬼怪敢有杀人者,皆会被这些桃木碎星所灭,尤其是魑魅恶鬼,桃木对他们最有用了。”白泽自信道。
“人能看到么?”解秋寅问。
“不能,所以你不是人。”白泽笑,“我们只须‘作壁上观’即可,不必担忧。”
“……”
五月初九,大晴,围猎。
星何五人站在山上最高处,向下远望隋军军演。
十余万阵势,旌旗遮天蔽日,前方骑兵矩阵包抄,马蹄声嘶鸣声呼喊声击鼓声不绝于耳,震得星何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明亮的铠甲,反着光,格外刺眼,比天上的日光桃木星光都亮。
好多人……
比他以往杀过的鬼怪都多……
这是要做什么?
好吵啊……
星何揉揉眼睛,定了定心神,接着看。
隋军西行是一字长蛇阵,神龙见首不见尾,星何以为隋军不多,可没想到十余万大军齐聚拔延山,一下子全部出现在他面前,着实有些吓人。
“这么多人是要做什么?”星何问。
“打仗,攻打吐谷浑。”白泽道。
“……嗯,怎么打?像我和你一样,一局定输赢么?”星何懵懵地问。
“和你打的不是我,是梁镜澜,我连你好阿弟都打不过。”
“……哦,忘了。”星何才想起来,“那是怎么个打法?”
“你问你阿弟,人间的事他最清楚。”白泽选择将这个问题抛给解秋寅。
“既分输赢,也定生死。”解秋寅只好简单解释。
战争问题,再怎么解释也洗不掉它残酷血腥的真实一面。
多说无益。
“……嗯,像我在鸣鹄山杀那些妖魔鬼怪一样。”星何明白过来,“这次是千军万马对千军万马,对么?”
“……”解秋寅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我不想看,回去了。”星何转身想去抽刀,一抬手就看到满手的血,滴滴答答往下流。
“!!!”星何赶紧往身上擦,再一看还是满手的血,擦不掉。
“怎么了?”解秋寅过来问他。
“啊!”星何吓得后摔倒地,解秋寅在他眼里成了满身是血的怪物,面目狰狞,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星何赶紧用衣袖狠擦眼睛,再一看,怪物还在,从一个变成了四个!
“!!!”星何慌张起身,大叫着赶紧往回跑,生怕身后的怪物会追上他。
“……”四人不解。
“你这不行啊……”孟怀青看向解秋寅,“怎么越来越严重了?”
“……”解秋寅摇头,这回真的要怪他了。
“你就不会好好哄哄他?你要不行换我来。”白泽插话。
解秋寅想了一会儿,又道,“我下次,不会再让他看见这种事情了。”
战争。
以及和死亡有关的一切事情。
又热又腥的血。
小长泠被丢进腥臭的鲜血池中,一口腥血灌进嘴里,被吞咽到肚子里,他挣扎起来,直呕吐,咳出了眼泪。
“这池子里有妖魔鬼怪的血和腐烂的尸体,当然了,还有无云宫试炼失败的弟子尸首,你师父好像没教过你怎么杀人,我们可以教你,怎么样,还不快谢谢我。”
血池之中,尸骨漂浮,苍蝇蛆虫到处滋生,小长泠觉得很恶心,他起身想爬上去,刚爬上去又一脚被狠踹下去,又被灌进去多腥臭的血。
“无云宫的人将来都要杀人的,就你最特别,你被师父打的时侯,我们被这些妖魔鬼怪追着打,同是无云宫弟子凭什么你不用每天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活得那么累?!凭什么你不用担心武功不济就会被杀?!凭什么你练功就只是付出断手断脚的代价我们却要用命来换?!”
“说这么多有什么用,就他那傻样估计也听不懂。”
“你还不知道你师兄是个什么样的怪物吧,有机会一定带你去看看,到那时我看你还敢再叫他好师兄。”
“你们寅山的人都不是正常人,都是怪物,从地狱来的怪物,比什么都可怕!”
“是正常人,你们才不是正常人,你们是渣滓!”小长泠在血池中挣扎咳嗽,“师兄说了不和你们玩,我要回去。”
小长泠爬上岸,头发、脸、身上全是污血,滴滴答答往下滴,腥臭得那几个同堂弟子躲得老远,踹都不想踹了。
“行啊,你说你们寅山都是正常人是吧,那证明给我们看,不然我们可不信。”这些弟子就看中小长泠人傻好欺负。
小长泠摇摇头,不干。
“你要是证明给我们看,我就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声说‘寅山的人都是正常人,我们才不是正常人。’”好言好语哄着。
“……你说的,不能说话不算话,以后也不许再说我们寅山的坏话,你们真的很烦。”
“可以,我们都答应你,说到做到。”
“那要做什么?”
“拿着我的刀,替我去杀一只——你去了就知道了。”
“好。”
“跟着我来。”
“好。”
满地尸骨,铺了十余里开外,小长泠跟着他们走一路吐一路,吐到再也吐不出来。
同行弟子又厌恶地一脚踹倒他,小长泠看到他压着的断头,血肉模糊,虫子从眼睛鼻孔里爬进爬出,恐惧又恶心得后退好远。
他又被一弟子狠踹一脚,“怕个鸟!你和它们一样脏一样臭一样恶心!”
“我不去了。”小长泠反悔了,“我害怕,我要回去。”
说着他就往回跑。
“你跑什么!不许走,说话算话这可是你说的!”众弟子将他团团围住,不放他走。
“还废什么话!咱们联手送他去,撑开结界想跑也跑不了!”
“好!”
“不要——”星何挣扎醒来,大声呼叫。
解秋寅拑制住他双手不让他动弹。
“……”星何看着他,半天才反应过来身上的人是解秋寅不是血肉模糊的鬼怪。
“告诉我你梦到了什么,好不好?”解秋寅哄他。
星何喘匀了气儿,缓缓冷静下来。
“听话,好不好?”
星何看着他还是摇头,“不记得了……记不清……没骗你……我不知道……”
他确实一醒来,就不太记得梦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有恐惧的感觉还在。
“孟兄,我需要你帮忙。”解秋寅朝营帐外喊。
“……你们这是干嘛?!想明白了?”孟怀青进来大惊道。
“有没有办法让我看看他的记忆或者梦境之类的?”
“梦境不可能,他没在做梦你什么都看不到,他不记得的你也看不到。”孟怀青说罢便又出了营帐,他不想强行给星何造梦逼他进入梦境,这对他的伤害不可逆。
“……”解秋寅只好放弃这一想法,转头又问星何,“那你告诉我你害怕什么,好不好?这你总知道的吧。”
星何闭上眼摇摇头,“……我不想再杀人了……不想……你们别逼我……行么……”
说着眼泪就翻涌而出。
解秋寅放开他,给他擦眼泪和满头的冷汗,“好,我们不让你杀人,我们也不杀人,都不需要杀人,我答应你,我们都答应你,说到做到,相信我们,好不好?”
星何哭着点头。
白泽进来,对星何道,“给你一个好梦,睡安稳些。”说着手便覆上星何额头。
星何闭上了眼。
梦里没有血,也没有血染红的雪,没有断头的尸骸。
入夜,五人躺在营帐中,除了星何,其余四人心事重重难以入睡。
解秋寅偏头看里侧的星何,美梦之中十分安静。
太安静了……
安静得让解秋寅心里生出些害怕。
于是他又忍不住伸手去碰星何的脸。
没有反应……
“我第一次拿刀杀人的时侯是在襄阳郡,用匕首割破别人的喉咙,血也溅了我满脸……可我一点儿感觉都没有。”解秋寅先打破这死寂,“……我以为人杀人的反应就是这个样子的。”
“要我看你才不正常。”孟怀青道,“谁会杀人心里没感觉?”
“……”他不仅没有感觉,还有隐隐的兴奋。
“所以你就做了同样的事,只不过这次满脸血的是小弟。”孟怀青接着道,“我没有责怪你这样杀它不对,只是有选择余地的时侯别这么干。”
“嗯。”解秋寅虚心接受批评。
“你也去过襄阳郡?”孟怀瑗疑惑。
“……嗯,从大兴城到江夏郡是要经过襄阳郡。”
“哦。”孟怀瑗没有再问下去。
“我无意间做了那么多错事,伤害到的都是他。”解秋寅知错。
“后悔了?”白泽问。
“悔不当初肯定是有的。”孟怀青道,“你要真在乎他的话,下次再做什么事前要先想他会有什么反应,而不是他应该有什么反应。”
“嗯。”解秋寅保证。
“无云宫是一个豢养杀戮兵器的地方,我猜的对么?”解秋寅心里有事睡不着,“不是杀人,是屠神戮魔。”
“……”白泽沉默。
沉默就表示了默认。
“无云宫不适合现在的他,所以他师父什么也不教他,既然教了也学不会,干脆就把他丢到人间自生自灭,人找不找得到无所谓,也许根本就没有。”孟怀瑗道,“我是这样想的。”
“有没有不重要。”孟怀青接话,“也许就是要让他来人间,就是这个目的。”
“……”
“如果他回无云宫你清楚是什么后果,所以除了梁镜澜就是不可能。”白泽替解秋寅和星何做出选择,“你该考虑怎么说服梁镜澜那头犟驴,还有接下来的,没准是血腥屠杀。”
“……”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又是一夜。
翌日,隋与吐谷浑开战。
解秋寅、孟怀青、白泽来到白鹤萧阵前,监视异情同时观看战况。
白泽直笑。
“你笑什么?”孟怀青问。
“人间战争还是这个样子的哈哈哈哈——”白泽笑得直不起腰,“太搞笑了,拿着刀戟相互乱戳,只不过兵器变了铠甲变了而已哈哈哈哈——”
战争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战争的原因也无非那几个。
因为矛盾不可调和,谁也没有办法说服谁谁也不想退让,所以最后只能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来解决矛盾,这种方式就是战争。
土地、食物、女人等任何因素都可以成为战争的导火索。
流血、死亡与战争相伴相生。
看着山脚下双方激烈的交战,解秋寅心里什么感觉都没有。
星何醒来已是午时刚过,睁开眼发现一个人都不在。
“……秋寅他们去哪儿了?”星何问守在营帐门口的孟怀瑗。
“拔延山顶白鹤萧阵。”孟怀瑗回头对他道,“不用担心,他们能解决。”
“……什么?”星何没听明白,“解决什么?”
“……没什么,你就在这里好好待着,等他们回来。”
“……”星何抬头看了看与日争晖的桃木碎星尘,愣了好久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回事。
愣了一会儿星何钻进营帐里继续睡觉,趁着孟怀瑗给他准备粥饭时他悄悄溜走去找解秋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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