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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有草
话说东方未明机缘巧合、九死一生地出了那池沸汤,又与日伴夜伴的玄武巨龟泪别,这便转身去寻出路。他心想自己身体有多受伤,虽不该如此矫情,但若用力早了猛了,只怕留下隐患,于日后真正出力之时大有坏处;再者,这洞穴既然连着那沸池,谁能保证它不能忽然突出一二猛兽?即使不是动的活的,那静的暗的机关陷阱,也说不准了!这便步步为营,只是走着走着、步子越迈越大而自己浑然不知,想来心中还是在意。
虽然有光,到底是在远方,往上走,黑暗中石头七大八小,更摸到人高的荆棘、有连绵之势,东方未明手中没有利器,无法披荆斩棘,他看准那处光源,吸气提纵数个高下,只是方离荆棘丛,又入石柱群,好像排兵布阵似的。听说西南有处石林,纵横交错,怎么洞里也长了?这其中还有许多飞蛾,灰的为多,扬灰撒粉,白的一二,晶莹发光,俱不怕人,两者扑腾着翅膀有三指来宽。
东方未明挥手驱散,隐隐中见得一路不但没有平坦的迹象,更增古怪,这会儿不免担忧,不知洞口是落在何处荒山野岭?刚才出发,明明蓊郁处有光,这会举目再望,光源尚在,犹在那处,犹是那点,不变大小远近,虽在黑暗里但自己绝不可能原地踏步啊。眼见得白蛾飞舞,虽然为数稀疏,但在这暗处却是十分抢眼,东方未明心下不禁怀疑那一光点可是一群白蛾抱团而成,我动它动?这个想法毕竟离奇了些,那光较之先前、还是有丁点儿暗淡,该是外头天日变化。东方未明想着钻入石柱之中。
自有飞蛾随舞,洞高几丈尚未得知,但地上什么模样、还是渐见清晰。东方未明闪过一条石柱而低头一瞥,地上长草,伏贴在地上螺旋成曲,尽是顺着一个方向,虽然急里赶路,但心中不免赞个有趣,不知能吃否?
地之大物之博,穷穷一生,所见有限,故是夫子著书,前代传以后辈。自己这番出去,待得天下太平,必将池中洞中相告徐子易,想他也得吃惊。这会儿东方未明是浑然不知自己满脸笑容,他啊,为他人遭遇能情为所动,到了自己身上,惊是要遇的,凶是要逢的,险是要过的,历是要增的,智是要长的,死里逃生还能一脸明媚。东方未明当然没有忘记如今形单影只、有责在肩,只是苦中作乐终究没有错。同道之中有多少紧绷的脸、紧绷的神经?忽然多出一个乐观的性子,也说不定忽然多出一条制敌的妙计。
白光点点,忽上忽下,想来脚下尽披这般异草,螺旋成曲……东方未明突然心头一震,脚下猛地钉住而身子犹惯性前倾、差点摔倒!
西南有草,成曲螺旋;择光而居,依阳而长;无花无果,有蛾有蝶……东方未明咬着唇,右手按在自己身上这件防毒软甲,不禁想到了湘云小澜、想到一件往事:
那时还在逍遥谷,岁月那般太平,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苦乎?师父无瑕子酿得习得的好酒,什么三十五年的百草酒、六十二年的竹叶青,通通被醉仙老头子喝个干净!原来他上次只喝了无瑕子为小澜备的女儿红、喝不到湘云那盅,故是这次“报仇”来着。喝完之后,还耀武扬威睡在无瑕子床上!其时谷月轩不在,荆棘不在,老胡不在,总不能让师父去请醉仙下床吧?这事自然落在东方未明身上,只是他求不顶用,或抱或拉,无不被醉里的醉翁滑开了去,依旧四叉八仰赖在床上。东方未明当然知道醉翁使出的是一套极厉害的功夫,醉拳吧?他当然也知道师父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看来是打算把醉翁的账迁到算在自己头上,或罚煮十年的黄河鲤鱼,或罚磨廿年的大白豆腐……
忽然小澜进来了,其实她早就在场,只是看不下东方未明那没用样子,去而复返,手里多了一根枯草,点点的枝,末头秋蚓一般,就要去撩醉仙鼻子。明明还未碰到,醉仙却忽然“哈嗤”一声,此声自有劲力,自能摧蒿折草。果然小澜手中枯草化为灰烟,但这却算在她伎俩之中。原来这草名为“返魂香”,虽名返魂而无回生功效,有的是提神醒脑之能,并且是首屈一指,天下百草难伺左右。
那时小澜看醉仙从床上蹦了起来跳得老高,实在欢乐:“喝酒发醉,那没什么了不起;喝酒不发醉,反而精神抖擞、心旷神怡、神清气爽、提神醒脑,这才神奇呢!仙人您体验体验这境界,说不定大爱哩!”她这么做事说话除了是向着无瑕爷爷,也不免是小小介怀自己那盅女儿红被喝呢。
醉仙着这么个道儿,之后如何,东方未明不知,但他自己真是被师父罚去磨了几天几夜豆腐!连着几个夜晚睡不着,不是不得睡、而是睡不着,连神医都没有办法,可不活活折磨死人?原来醉翁一声哈嗤满屋扬尘,这“返魂香”自然有落在东方未明头上鼻上,屋里四人做了两人,剩下两人,小澜是百毒不侵的,而无瑕子早有准备。
湘云看得东方未明这副模样又是心疼,又是好笑。
“湘云你也没有办法?”东方未明一副萎靡样子。低拉着脑袋。
“爹爹都没有办法,我自然也是……”湘云摇头。
“这‘返魂香’到底是什么东西?”东方未明狠狠打了一个哈欠,却是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西南有草,成曲螺旋;择光而居,依阳而长;无花无果,有蛾有蝶;服之长醒,周公却之……”湘云本缓缓念着,但看未明两只熊猫眼,终究忍不住扑哧笑了。
“你别笑啦!!”洞里东方未明突然喊出声来,原来那时自己也是喊了这么一句。现在回忆了这么多,乃是因为想起湘云止住笑之后的说话。
“西南又草,螺旋成曲”,一模一样的词,有了先后之分,便是两种药草。东方未明此时竭力回忆不得有错,乃是关乎得否出洞,接下来是怎么说的?
“择幽而居,依阴而长”,再想起这两句,东方未明一阵欣喜:这洞穴幽也阴也,潮也暗也,不正应了这两句话?
“这‘西南又草’是‘千日醉’,”那时湘云说到,“这‘千日醉’是解‘返魂香’的唯一药草,两者长得极其相似,若强要辨别,显眼一些的、是顺逆长势不同,还有便是引来的飞蛾不同,前者为灰,后者为白……”
是了是了,满眼灰蛾,脚下是“千日醉”!幸得刚才没有乱吃,要不这会儿昏睡过去了。东方未明把四句话又咀嚼一遍,突然间像填饱了肚子,浑身都有力气。辨得出路,心头兴奋自然长力,这是人之常情。
逍遥谷中有花翁神医,“返魂香”自然种成,却无一阴暗幽冥处来种“千日醉”,所以东方未明自吸了香尘,那是醒着七天七夜,足足一百六十八个时辰。后来睡下,师兄们也回来谷里,小澜添油加醋把这事儿跟谷月轩和荆棘说了,直气得东方未明从被窝里跳了出来,又是精神抖擞。
“怎么,生气啦?来咬我啊。”那时小澜一脸得意,就是不用上“返魂香”,她随便一口唾液,都可以淹死东方未明。
也是那时受了沈澜的整,这个时候才能发现生机。
小澜看东方未明认栽,关于这两种妙草也作解说,炫耀炫耀:“返魂香”独长可以,“千日醉”却是非依着“返魂香”不可,两片草两头揖拜,虽然相似而不似,两种蛾两相翩飞,虽然相似而不色。
“‘千日醉’却是非依着‘返魂香’不可”,东方未明口中重复,俯身细看丛草,螺旋成曲,当真如此!那“返魂香”向阳,那白蛾子又是向着“返魂香”,只想寻到许多白蛾处,岂不是就出了洞穴?心中既然有这种念头,东方未明这会儿见周围白色飞蛾,果然比刚才多了一些,简直就是救星!
脑中所记得奇花异草、高木飞藤,有关的无关的,这会儿都在东方未明脑中闪烁,而他身子在石柱中穿梭,耳边有风作响,脚下分毫不慢。白蛾渐多,把地上走路、把周围石柱、把自己头发都映上了银光,东方未明回头看看,一步二曲,再看眼前石柱,棱角分明,而自己头发,银白飘零……哦,是呢,自己已经少年白头。东方未明于这个事实也是早早接受,心中念叨的,只是快快出去,出去外面不要吓怕别人。
纵过几处盘绕头顶的青藤,忽然便闯进一处圆台,脚下还是“千日醉”草,空中仍飞白灰蛾子,周围犹立石柱钟乳,那处光显然暗了,但也大了,看来去路是没有错,但是这又是哪里?东方未明环顾,圆台虽不是极圆,却甚大甚平,往外一二丈地、分布长着两人高的树木,下粗上细,开了一些枝桠,但就不知叶子什么样了,因为其上粘满灰色蛾子,许多蛾子,虫摞虫,教人看多了不自觉发痒,而千百扇扑腾的翅膀更是聒噪得很,难不成“千日醉”脱了草胎、拔挺成木?湘云小澜都没有提过这种变化呀。
东方未明跃开去看,又驱了白蛾上台、好照明些,事关出路,可不能不明白。这圆台看着好像一个法坛,这怪树又有石头模样。他记起师父说过的,青城山有一九老洞,九老分别为“天英”、“天任”、“天柱”、“天心”、“天禽”、“天辅”、“天冲”、“天芮”、“天蓬”,九位曾经在年轻时候为女娲捡过石头,以供娘娘修补青天,待得人寿完尽时候,自己也都化为石头……难道这里是九老洞,这些便是九老石头或木头?
看白蛾发光发亮,尽往自己身后翩飞而去,越来越少,它们为什么一只都不停留其上?东方未明奔近处折了一段钟乳,掂掂重量,瞄准一处甩手一射,他要看看底下乾坤,事关出路,可不能不明白。
这一击打力道不浅,洞里第一次遭这般侵扰,“嗡”的沉闷一声群蛾骚动,乱了,乱了,张牙舞爪,顷刻间卷天袭地,东方未明哪里料到这般变化?下意识地捂住口鼻,又幸得一丈外有粗大石柱,抢身一滚躲在后头。但听得石柱彼端噼噼啪啪,直如挡隔着冰雹雷雨,那些没有撞上的灰蛾则团团裹住白色的伙伴,刹那间失去了光,一点又一点,直教东方未明瞪大了眼睛。
好不容易避过这一阵飞蛾搅起的旋风,东方未明探头再出,洞里是灰幽幽一片。其时有一只白蛾子从他怀里飞出、落在肩膀上,东方未明浑然不觉,心中只是急切想知道这般骚乱之后、飞蛾之下的高木到底是什么模样?咦,怎么没有了……
忽然心头一窒,缩头回来:什么时候!居然来了这么多人!!
吐气之间,白蛾翩飞,轻飘飘掠过东方未明眼帘,他再视时候,一双瞳孔兀地放大,简直要瞎了!!简直是撞鬼了!!
非石非木,他见到的,是荆棘小澜已经见过的,是徐子易已经见过的,是曹岱已经见过的:挂体破肤,冒血流脓,如受有地狱十八般酷刑;三头之身,歪嘴裂鼻,呈“品”字状卷曲抽搐;六臂之躯,长短大小,从盆骨胯部环而探出;种在地里,供养土壤么?是人非人,变态至极,东方未明只觉天旋地转,洞里响彻他一声惨叫:
“哇啊——”
难怪得两人高低、下粗上细,因为就是下二上一,把三具身体缝了起来!
难怪得枝桠乱绽,不多不少,因为三个人六条手臂,难不成还能有第七条!
难怪得挂满灰蛾,数莫以计,因为做这般折磨,不把人醉死,就把人痛死!!可是这般抽筋剥骨之后还能活吗?东方未明真的受了好大冲击,思想被撞散开来,躯窍忙乱地拾捡,他似乎窥见另一个世界,但是那个世界又蒙着一片混沌,就像死亡一般神秘。
假使抽筋剥骨能活,活着又要干什么去?是什么人在背后指使?背后,背后,东方未明意乱神迷想起刚才所见,有几具背对自己,它们的正面又是什么模样?肯定丑陋可怕得紧,但见不得、心中还是介怀!!它们是不是也想知道背后是谁?拼命地想知道?!疯狂地想知道?!静的暗的,甚至不是机关陷阱,却轻易击垮一个人的神经,杀人不见血……猛然暮光一照,天高地阔,啊,人竟出了洞穴?
东方未明愣了一愣,不敢相信,他看四周奇峰突起、头上暮云霭霭,再看身后洞穴,只见洞内阴风习习,三角形的洞口恰似一尊老道塑像的轮廓,倒植的藤萝像极了拂尘,光影明暗之中显得十分诡异。脚下返魂香草成曲螺旋,成曲螺旋,东方未明踮着脚跟,看看地,看看天,好似踏在云端一般不敢相信。
刚才胡思乱想,东方未明浑然不知脚下狂奔疾走,冥冥中朝着这越来越暗的光源,视一切如无物,这便闯将出来了。如今眼前青藤盘绕,杂树飞花,白蛾翻飞,银蝶穿梭……蛾?“呃——”东方未明抠着喉咙如吃了许多飞蛾,世界上没有再恶心的事情了!只是他肚子里头空荡荡的,勉强搜出一些酸水胆汁,再也没有其他,留着喉咙痒痒,难受更甚。兼之刚才用力猛了,身上有伤口裂开,血滋滋的,夜风吹来,他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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