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夏

　　深秋十月的伦敦，空气像被冰镇过的泉水，清冽透骨，却又在偶尔慷慨的午后阳光里，掺入一丝转瞬即逝的、近乎奢侈的暖意。

　　距离摄政公园长椅上的那次依偎，已经过去了一周多。手机屏幕上那场无声飘零又重生的“茉莉雨”，那指尖残留的、属于叶生辰外套的粗粝呢料触感，以及掌心那颗冰糖融化时带来的奇异力量，都成了苏映清心底反复回味的片段。

　　然而，学校课程的齿轮一旦转动，便带着不容分说的力量，迅速将她从那些温柔的回响中卷入了现实的洪流。

　　回到属于她的阁楼画室，那既是避风港，也是战场。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熟悉的松节油、丙烯颜料和纸张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归属感，也瞬间点燃了创作的紧迫感。

　　巨大的斜面天窗将伦敦阴晴不定的天光引入，照亮了画架上正在进行中的作业——一组名为“城市肌理”的创意拼贴。

　　这绝非易事。苏映清脱掉沾了些许颜料的外套，只穿着一件宽松的旧卫衣，长发随意挽起，几缕碎发垂在颊边。

　　她站在画板前，眉头微蹙，审视着眼前的半成品。收集来的素材散落一桌：边缘磨损的旧地铁票根，印着模糊铅字和油渍的报纸碎片，被咖啡渍晕染出独特褐色的滤纸，甚至还有一小块从废弃工地上捡来的、带着铁锈的金属网。

　　她试图将这些带着城市生活粗粝印记的“皮肤”，与手绘的、线条利落的伦敦天际线碎片——碎片化的伦敦眼、泰晤士塔桥的钢铁骨架、圣保罗大教堂的穹顶轮廓——进行一场视觉上的和解与碰撞。

　　今天的关键在于几片深灰色的瓦楞纸。她小心翼翼地用美工刀裁切着，试图模拟出泰晤士河南岸那些老仓库墙面在风雨侵蚀下剥落、卷曲的质感。指尖沾满了胶水和细微的纸屑，她反复调整着角度，用镊子夹起，轻轻按压在画布上，又因不满意而烦躁地撕下，留下淡淡的胶痕。

　　失败了几次后，她有些泄气地丢下镊子，揉了揉发酸的手腕。窗外，一只灰鸽子扑棱棱落在窗沿，歪着头好奇地看她，发出咕咕的低鸣。

　　就在她准备和瓦楞纸展开新一轮“搏斗”时，画室角落堆满画材的木桌上，手机屏幕亮了起来，伴随着一声短促的震动。苏映清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她走过去，屏幕上跳动的备注名瞬间驱散了方才的烦躁：

　　「吉他模特 - 叶生辰」

　　一丝笑意不自觉爬上嘴角，连窗沿的鸽子也显得可爱了几分。她擦擦手指上沾着的胶水，点开消息。

　　吉他模特 - 叶生辰：刚被Harrison教授从图书馆的文献深海里“捞”出来，又塞了个优化伦理评估模型参数的“光荣任务”。【瘫倒】感觉今晚要和代码同生共死了。你那边呢？布料光泽的“小偷”抓到了吗？（指代十二章讨论的模拟天鹅羽毛光泽的面料效果）

　　看着“小偷”这个俏皮又精准的用词，苏映清仿佛能透过屏幕看到叶生辰略显疲惫却依然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还有他指尖在键盘上飞快敲击的样子。一丝暖意和淡淡的思念悄然弥漫。她拿起手机，指尖轻快地敲击回复：

　　苏映清：别提了！正在和“城市皮肤”搏斗呢！灵感小偷没抓到，倒是被色彩理论这个小妖精缠得死死的【晕】。

　　苏映清: Harrison教授果然很器重你啊~加油，叶同学！期待你的凯旋！

　　发送出去，她把手机放在画架旁一个相对干净的调色盘边缘，让它能随时被余光捕捉到。深吸一口气，她重新拿起瓦楞纸和美工刀，仿佛被那句“加油”注入了新的能量。这一次，她尝试着先将瓦楞纸浸湿，再小心地撕开表层，制造出更自然的剥落效果。

　　窗外的天色由清透的蓝渐渐沉淀为一种带着灰调的铅色，画室内只余下画笔刮擦纸面、美工刀裁切硬纸、以及胶水挤压时发出的细微声响，混合着她自己专注而平缓的呼吸。叶生辰那头似乎也陷入了学术的深海，没有再发消息来。画室里的安静，带着一种奇异的、各自努力的默契感。

　　接下来的日子，两人仿佛被卷入各自学业与创作的不同轨道，忙碌得如同上了发条。

　　苏映清尝试将手机里那场“茉莉雨”的某个动态瞬间，用丝网印刷的方式转移到胚布上。然而，数码光影的微妙过渡在转化为丝网油墨时，总是显得生硬而缺乏灵气。

　　要么是色彩饱和度不够，失去了那份空灵；要么是油墨堆积过厚，掩盖了布料的肌理。她反复调试网版、更换油墨浓度，手指被颜料染得斑驳，却总也达不到心中想要的那种“光在流动”的效果。挫败感像伦敦的阴雨，时不时笼罩心头。

　　深夜回到安静的独栋小屋，她常常累得只想倒在床上，但路过画室时，看到那幅未完成的“城市肌理”，又忍不住走进去，借着台灯的光，拿起炭笔在速写本上涂抹几笔，记录下白天一闪而过的某个建筑光影的念头。

　　偶尔在凌晨，手机屏幕会微弱地亮起，是那个熟悉的备注：

　　吉他模特 - 叶生辰：刚结束。【月亮】模型参数调得头大，感觉AI的“伦理”比人心还难测。早点休息，别熬太晚。晚安。

　　或者是一张隔着图书馆巨大落地窗拍下的照片：窗外是沉沉的夜色，路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拉出昏黄的光带，窗玻璃上倒映着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微光和叶生辰模糊而疲惫的侧影。

　　苏映清：你也快回去！路上小心。我马上睡！虽然可能还要画两笔…【对手指】

　　交流的频率降了下来，内容也多是日常的碎片、疲惫的吐槽和简单的鼓励，像黑夜中彼此确认方位的微弱信号灯。

　　但那份无需多言的默契挂念，如同伦敦十月底总也散不去的薄雾，无声地弥漫在每一次屏幕亮起的瞬间，成为忙碌日子里温暖的慰藉。

　　苏映清将叶生辰发来的那张图书馆夜景存了下来，设置成了和他的聊天背景。

　　日历在画笔与代码的交替中一页页翻过。

　　空气里的凉意愈发深重，带着一种侵入骨髓的湿润。街角的咖啡馆橱窗挂起了咧嘴笑的南瓜灯，便利店门口摆上了成堆的糖果，精品店的模特换上了夸张的哥特式裙装或僵尸护士服。

　　万圣节的气息，如同逐渐弥漫的雾气，渗透进城市的每个角落。周五的下午，苏映清终于暂时按下了“城市肌理”的创作暂停键。连续几天的奋战让她腰酸背痛，眼睛也干涩发胀。

　　她把自己陷进画室角落那张老旧的、铺着米白色粗线毯的单人沙发里，蜷缩起来，像一只终于找到巢穴的倦鸟。手边放着一杯早已凉掉的花草茶。对面邻居家的窗户上，贴上了大大的、呲着牙的黑色蝙蝠和拖着长尾巴的幽灵剪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滑稽。

　　她拿起手机，指尖无意识地滑动屏幕，日期清晰地显示着—— 距离万圣节，只剩一个星期了。这个充满喧闹、变装和糖果的节日，对她这个沉浸在自我艺术世界里的人来说，似乎总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亮起，熟悉的备注名跃入眼帘，像投入寂静湖面的一颗小石子。

　　吉他模特 - 叶生辰：【烟花】阶段性胜利！刚把优化好的模型框架和报告打包发给Harrison教授了！感觉灵魂都被代码抽干了……【瘫倒】终于能喘口气。

　　吉他模特 - 叶生辰：下周六就是万圣节了，映清，你有什么特别的安排吗？

　　万圣节？苏映清的目光从聊天框上移开，望向窗外邻居家那只张牙舞爪的蝙蝠剪影。节日的喧嚣感似乎更具体了一些，但那热闹是别人的。她几乎没怎么思考，手指已经诚实地敲出了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苏映清：【撒花】【撒花】恭喜叶同学凯旋！终于解放啦！

　　苏映清: 安排……【托腮】大概就是和我的速写本、颜料们进行一场深度的、不受打扰的“灵魂交流”吧？感觉外面会好吵……到处是人，而且……好多作业还在排队等着我呢。【叹气】

　　发出后，她握着手机，指尖轻轻摩挲着冰凉的屏幕。一个念头忽然闪过——张瑜昕！那位在中央圣马丁比她高一届、性格豪爽得像夏日骤雨般的中国女孩。

　　她总是活力四射，消息灵通，对伦敦的玩乐去处如数家珍，万圣节这种热闹日子，她怎么可能错过？苏映清像是抓住了一根了解“外界”的稻草，立刻切出聊天框，找到了张瑜昕的名字。

　　苏映清：瑜昕！呼叫瑜昕！万圣节快到了，你这个派对女王肯定有什么疯狂又精彩的计划吧？求分享！

　　消息几乎是秒回，一连串充满张瑜昕个人风格的表情符号和文字像连珠炮一样炸满了屏幕：

　　张瑜昕：【大哭】×3【裂开】【抓狂】啊啊啊啊啊映清！别提了！我今年彻底凉了！透心凉！

　　张瑜昕：都怪我爸妈！心血来潮！说什么好几年没一起过万圣节了，要找回家庭温馨？！硬是给我系里请了五天假！【飞机】后天！就后天！押着我去美国我姨妈家！

　　张瑜昕：说是要体验正宗的“Trick or Treat”和那种据说能把人绕晕的玉米地迷宫……【翻白眼】天哪！我都十八了！不是八岁！我的变装派对！我约好的帅哥！全泡汤了！【心碎】

　　张瑜昕：你呢？快告诉我你有什么安排？让我羡慕嫉妒恨一下！千万别告诉我你要在家画画！【生气】那我会气到在玉米地里啃玉米泄愤！

　　看着屏幕上张瑜昕充满戏剧性的控诉和一连串生动的表情，苏映清仿佛能听到她元气十足又充满怨念的声音在耳边炸响，甚至能想象她此刻可能正叉着腰、对着手机屏幕“怒其不争”的样子。

　　苏映清: 【抱抱】可怜的昕昕~听起来……其实也挺有意思的？体验下异国风情嘛~至于我嘛……【对手指】嗯……可能真的就是……在家画画？你知道的，我的“城市皮肤”还没搞定，还有那个“光感面料”的实验也卡住了……【叹气】

　　张瑜昕：【吐血】苏映清！你！简直！暴殄天物！浪费青春！浪费伦敦这么棒的万圣节气氛！【疯狂摇晃】不行！等我从玉米地爬回来，必须对你进行紧急改造！把你从画室里拖出来！【拳头】

　　张瑜昕：不跟你说了！我妈又在催魂一样催我收拾行李了！记得想我！还有！不准真在家闷七天！给我找点乐子！听见没！Bye！【飞机】【心碎】

　　张瑜昕的头像迅速暗了下去，留下苏映清对着手机屏幕上那一片“硝烟弥漫”的战场，唇边还残留着无奈又温暖的笑意。

　　找点乐子？她放下手机，环顾了一下这个堆满画材、飘散着松节油气息、每一寸空间都浸染着她个人印记的阁楼画室。窗外邻居家的蝙蝠幽灵在风中微微晃动。对她而言，这里就是最大的“乐子”所在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对好友活力的羡慕和对自身选择的坦然。点回和叶生辰的聊天界面。对话框还停留在她刚才那句“在家画画”的回复上，他那边暂时没有新的消息。也许他正在回家的路上？或者被弟弟叶生熠缠住了？又或者……他也在思考万圣节的其他可能？

　　苏映清心里掠过一丝微弱的、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的期待，随即又觉得这念头有些可笑。他不是也一直很忙吗？

　　画室里彻底安静下来，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汽车驶过湿漉漉路面的声音，以及风吹动窗框的轻微呜咽。暮色更浓了，天空彻底沉入一种深沉的蓝灰色。街灯一盏盏亮起，昏黄的光晕在湿冷的空气中晕染开，邻居窗户上那只搞怪的幽灵剪影映照得更加清晰。

　　苏映清走到窗边，额头轻轻抵在冰凉的玻璃上，看着外面被节日装饰点缀的、渐渐亮起的街道。一丝淡淡的孤寂感，混合着对画室的眷恋，悄然浮上心头。万圣节……大概真的就是一杯热茶、一盏台灯和无数张速写稿的陪伴吧。

　　就在这时，掌心里一直握着的手机，突然毫无预兆地震动起来，打破了画室的寂静，也让她抵着玻璃的额头微微一颤。

　　苏映清几乎是屏住呼吸，低头看去。

　　「吉他模特 - 叶生辰」的名字在屏幕中央坚定地跳动着，在昏暗的画室里投下一小片微光。

　　她划开屏幕的速度比平时快了几分。

　　那个熟悉的对话框里，静静地躺着一行新消息。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凝滞。窗外的幽灵剪影、街灯的光晕、风吹过的声音都模糊成了遥远的背景音。只有那行字，清晰地、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映入她的眼帘：

　　吉他模特 - 叶生辰：那……要不要来我家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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