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未命名

　　桐城的冬夜，像一块被冰水浸透又冻硬的厚布，沉重地覆盖下来。雨终于停了，但空气里弥漫的湿冷，比雨丝更刺骨，无孔不入地钻进衣领袖口，吸走皮肤上最后一丝暖意。路灯光晕昏黄，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模糊摇曳的光斑，像一个个冰冷而虚假的暖炉。

　　林晚星裹紧了单薄的校服外套，把脸深深埋进竖起的衣领里，只露出一双被冷风吹得微微发红的眼睛。她刚从灯火通明的快餐店出来，手里攥着一个刚买的、用来当晚餐的热腾腾的肉包。指尖传来的微弱暖意，是这片寒冷里唯一的慰藉。她低着头，沿着熟悉的路线往家走，脚步有些拖沓，脑海里还盘旋着白天那张惨不忍睹的数学试卷，和江沉眼底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青黑。

　　转过街角，那家24小时便利店的灯光便毫无遮挡地刺入眼帘。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像一面冰冷通透的墙，将店内惨白明亮的光线和外面沉沉的夜色隔绝开来，也无情地展示着里面的一切。

　　林晚星的脚步，几乎是本能地顿住了。

　　她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磁石牵引，瞬间穿透了那扇冰冷的玻璃，精准地锁定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江沉。

　　他依旧穿着那件深蓝色的便利店围裙，围裙下是洗得发白的校服。此刻，他正背对着门口的方向，弯着腰，费力地将一个沉重的、看起来装满了饮料的纸箱，从推车上搬下来。纸箱的体积明显超过了他的臂展，边缘粗糙的瓦楞纸板死死地抵在他右手的虎口处——正是那道狰狞伤口的位置！

　　林晚星的心猛地一缩。

　　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在他用力搬抬的瞬间，他手背上那道暗红色的裂口边缘，因为巨大的压力和摩擦，猛地向两边撕扯开！新鲜的、刺目的血珠，几乎是瞬间就从翻卷的皮肉里渗了出来，迅速汇聚成一道细小的血痕，顺着他苍白的手背皮肤蜿蜒滑下，滴落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

　　一滴。又一滴。

　　那暗红的痕迹在惨白的灯光下，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林晚星的眼球上，烫得她呼吸骤然停滞，指尖的肉包几乎要捏碎。

　　而他，只是微微皱了下眉，动作甚至没有丝毫停顿。仿佛那钻心的疼痛并不存在，仿佛那流血的伤口属于别人。他咬着牙，下颌线绷得死紧，额角甚至因为用力而渗出细密的汗珠，在灯光下闪着微光。他稳稳地将沉重的纸箱放到指定位置，然后直起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麻木和疲惫。

　　他抬起那只受伤的右手，动作极其自然地用手背蹭了一下额角的汗。

　　这个动作，让那道新鲜的、还在渗血的伤口，毫无遮掩地暴露在惨白的灯光下，暴露在林晚星惊恐的视线里。暗红的血痕沾染了他苍白的皮肤，也蹭到了他微湿的额角，留下一抹刺目的污迹。

　　林晚星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让她如坠冰窟。胃里刚刚吃下的那点热食带来的暖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翻江倒海的恶心和窒息般的疼痛。她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再次弥漫开铁锈般的腥甜，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压制喉咙里几乎要冲出的惊呼。

　　就在这时，便利店的自动门“叮咚”一声，滑开了。

　　一个穿着时髦皮草、妆容精致的年轻女人踩着高跟鞋走了进来，带进一股浓郁的香水味和室外的寒气。她径直走向收银台，目光挑剔地扫过正在整理货架的江沉。

　　“喂！服务员！”女人的声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不耐烦，“给我拿包那个牌子的卫生棉！要超薄夜用的！快点！”

　　江沉的动作顿了一下。他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那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麻木。他沉默地走向货架深处，在女性用品区仔细地寻找着。灯光落在他挺直的脊背上，却只映照出一种沉重的、被生活压弯的孤寂。他找到了她要的牌子，拿了一包，走向收银台。

　　“怎么这么慢？磨磨蹭蹭的！”女人不满地嘟囔着，接过东西随意丢在柜台上，又掏出手机开始刷，“多少钱？”

　　江沉默默地拿起那包卫生棉，熟练地扫码。机器发出“滴”的一声轻响。

　　“十六块八。”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没有任何起伏。

　　女人眼皮都没抬一下，手指在屏幕上划拉着，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哦。” 然后，便没了下文。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忘记了付钱这回事。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便利店里只有背景音乐在空洞地流淌。

　　江沉站在收银台后，沉默地等待着。他没有催促，只是垂着眼，看着柜台上那包孤零零的卫生棉，和他那只放在柜台边缘、还在微微渗血的右手。那刺目的血痕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凄凉。

　　女人终于刷完了一个短视频，似乎才想起自己还没付钱。她懒洋洋地抬眼，瞥了一眼扫码器上的数字，眉头立刻嫌恶地皱起：“啧，这么贵？抢钱啊？” 她一边抱怨着，一边慢吞吞地在名牌手包里翻找着零钱，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拖沓和优越感。

　　江沉依旧沉默。他像一尊没有知觉的雕像，只是机械地等待着。只有他微微起伏的胸膛，和那只受伤的手无意识地在冰冷柜台边缘轻轻摩挲的动作，泄露了一丝他内心的压抑和不耐。

　　林晚星站在玻璃窗外，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冰冷地退去。愤怒、心疼、屈辱、无力……种种情绪在她胸腔里疯狂地冲撞、撕扯。她看着那个女人的傲慢和刻薄，看着江沉沉默的隐忍和那只刺目的、还在流血的手，一股强烈的冲动让她几乎要冲进去，对着那个女人大声质问，或者……或者只是递给他一张创可贴……

　　可她最终什么也没做。
　　她只是像个可耻的偷窥者，隔着冰冷的玻璃，眼睁睁地看着他承受这一切。

　　女人终于翻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不耐烦地扔在柜台上：“喏！不用找了！剩下的当小费了！” 语气里充满了施舍的意味。

　　几张零散的纸币和硬币散落在冰冷的台面上。其中一枚五角的硬币滚落下来，“叮”的一声脆响，掉在江沉的脚边。

　　江沉的目光落在那枚硬币上，停留了短短一瞬。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弯下腰，那只带着新鲜血痕的右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重，伸向了地面那枚冰冷的硬币。

　　指尖触碰到金属的瞬间，林晚星的心也跟着狠狠一颤。

　　就在这时，便利店深处传来老板娘那熟悉的、尖锐刻薄的声音，穿透了背景音乐：“江沉！你死哪儿去了？！库房那堆箱子还等着你搬呢！磨蹭什么？！不想干了是不是？！”

　　这声尖利的催促，像一根点燃的引线，瞬间引爆了某种压抑到极致的东西。

　　江沉捡硬币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那只伸向地面的、带着血痕的手，就那么僵在了半空中。距离那枚冰冷的五角硬币，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

　　时间仿佛凝固了。

　　下一秒，林晚星清晰地看到，江沉那只悬空的手，极其剧烈地、难以自控地颤抖了一下！幅度之大，连带着他整个肩膀都跟着微微一晃。

　　随即，那只手猛地握成了拳！指关节因为瞬间爆发的巨大力量而捏得死白，手背上那道新鲜的伤口被挤压得更加狰狞，翻卷的皮肉下，新鲜的血液瞬间涌出更多，沿着紧绷的指骨关节滑落，一滴，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晕开一小朵暗红的花。

　　他没有去捡那枚硬币。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直起了腰。

　　林晚星屏住了呼吸。隔着冰冷的玻璃，她仿佛能感受到一股冰冷的、压抑到极致的风暴，正以他为中心无声地席卷开来。她看到他绷紧的下颌线，看到他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看到他垂落的额发下，那双眼睛——那双平日里如同深潭般平静无波的眼睛，此刻却翻涌着骇人的暗流！那里面不再是麻木和漠然，而是压抑到极致、濒临爆发的暴戾！像被囚禁的凶兽，在牢笼边缘疯狂地冲撞，猩红的眼底燃烧着毁灭一切的怒火！

　　那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仿佛穿透了厚厚的玻璃，狠狠扼住了林晚星的喉咙。她甚至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小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带着一种惊惧的预感。

　　江沉猛地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不再是之前的垂落或漠视。那双燃烧着冰冷怒焰的眼睛，如同两道淬了寒冰的利箭，带着一种近乎实质的穿透力，猝不及防地、精准无比地射向了玻璃窗外！

　　射向了呆立在那里、脸色惨白的林晚星！

　　四目相对！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又被瞬间压缩。

　　林晚星只觉得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大脑一片空白！她像一只在雪地里被猎人强光手电突然照到的兔子，惊恐地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忘记了。她清晰地看到了他眼底翻涌的暴戾，看到了那浓得化不开的屈辱和愤怒，更看到了那愤怒深处，一丝被撞破狼狈后的、冰冷的难堪和……厌恶？

　　是的，厌恶。
　　那眼神像淬毒的冰针，狠狠刺穿了林晚星的心脏。

　　他看到了！
　　他看到她像个可悲的偷窥者，站在这里，目睹了他所有的狼狈，所有的屈辱，所有的脆弱！

　　这个认知带来的巨大恐慌和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她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她猛地转过身，像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用尽全身力气，跌跌撞撞地朝着与便利店相反的方向、家的方向，没命地狂奔起来！

　　冷风如同刀子般刮过她滚烫的脸颊，灌进她的喉咙，呛得她剧烈地咳嗽起来。肺部火辣辣地疼，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几乎要炸开。可她不敢停下，不敢回头，只是拼命地跑，仿佛身后有择人而噬的洪水猛兽。

　　便利店那惨白的光晕被迅速抛在身后，越来越远，最终被沉沉的夜色吞没。

　　林晚星一路狂奔，直到肺里的空气被彻底榨干，喉咙里泛起浓重的血腥味，才猛地在一个昏暗无人的小巷口停了下来。她扶着冰冷的墙壁，弯下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冷汗浸透了她的内衣，黏腻地贴在背上，被冷风一吹，冻得她浑身发抖。

　　她靠在粗糙冰冷的砖墙上，身体因为剧烈的喘息和恐惧而控制不住地颤抖着。脑海里反复闪过的，是他最后看过来的那个眼神——燃烧着暴戾的怒火，翻涌着冰冷的屈辱，还有那清晰得如同烙印般的……厌恶。

　　“他看到了……”
　　“他一定觉得我很恶心……”
　　“他讨厌我……”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缠绕着她的心脏，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绞痛。比任何流言蜚语，比张老师的警告，比王浩的羞辱，都更让她感到一种灭顶的绝望和难堪。她像个最卑劣的偷窥狂，在他最不堪的时刻，被他抓了个正着。

　　泪水终于汹涌而出，混合着冰冷的汗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无力地滑坐在地上，将脸深深埋进冰冷的膝盖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冰冷的绝望如同这深冬的夜色，将她彻底包裹。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哭得筋疲力尽，抽噎声才渐渐平息。林晚星茫然地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在昏黄的路灯下闪着微光。她像个迷路的孩子，眼神空洞地望着巷口外车水马龙的街道。

　　就在这时，她无意识地、缓缓地摊开了自己一直紧握着的右手。

　　刚才在便利店外，因为极度的惊恐和逃跑时的仓促，她一直死死攥着那个已经冷透、被捏得变形的肉包。此刻，肉包冰冷的油渍和面皮沾满了她的掌心。

　　而在那油腻的掌心里，除了那个可怜的肉包，还静静地躺着另一样东西。

　　一张小小的、方方正正的……创可贴。

　　边缘透明，中间是干净的白色棉垫。

　　林晚星愣住了。

　　她完全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买的创可贴！是刚才在便利店买东西时，鬼使神差地拿的？还是在更早之前……在她看到那道伤口时，就下意识地放在了口袋里？

　　看着掌心这张小小的、干净的创可贴，再想起他手背上那道狰狞的、还在流血不止的伤口，想起他弯腰去捡那枚硬币时僵硬的背影，想起他最后看过来的、燃烧着屈辱怒火的眼神……

　　巨大的、迟来的、无处发泄的心疼，如同海啸般，瞬间将她彻底吞没！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小兽濒死般的悲鸣，终于冲破了她的喉咙，在寂静无人的小巷里凄厉地响起。她再次将脸深深埋进膝盖，瘦弱的肩膀因为巨大的痛苦而剧烈地颤抖着，比刚才更加绝望，更加无助。

　　她攥紧了那张小小的创可贴，冰冷的塑料边缘硌着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那痛感如此真实，却又如此无力。

　　她终于为他准备了一张创可贴。
　　可她却再也没有勇气，也没有资格，将它递到他的面前了。

　　便利店里。

　　江沉站在收银台后，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如同一座冰冷的雕塑。

　　玻璃窗外，那个仓惶逃窜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夜色深处。

　　老板娘尖利的催促声还在库房方向隐隐传来，像恼人的蚊蚋。

　　柜台上的零钱散乱着，那枚五角硬币依旧孤零零地躺在他脚边的地面上，反射着惨白的光。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向自己那只紧握成拳、指缝间还在不断渗出新鲜血液的右手。黏腻温热的液体顺着指骨滑落，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却奇异地让他脑中翻腾的暴戾和屈辱稍稍平息了一些。

　　他松开拳头，掌心一片狼藉。伤口被挤压撕裂得更加严重，皮肉翻卷，鲜血淋漓。

　　他沉默地看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那不是自己的手。

　　然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另一只手伸进了围裙的口袋里。

　　指尖触碰到一个坚硬的小方块。

　　他掏了出来。

　　一张小小的、方方正正的……创可贴。和他此刻掌心的伤口相比，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甚至有些可笑。

　　这是他今天下午在另一家药店买的。用他微薄的、被克扣的工资。在看到手背上那道因为寒冷和搬货而再次开裂的伤口时，他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买了。

　　他拿着这张创可贴，目光落在掌心那片刺目的鲜红上，眼神晦暗不明。

　　几秒钟后，他面无表情地撕开了创可贴的包装。

　　他没有去清理伤口上的血污和灰尘。

　　他只是极其粗暴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力道，将那张干净洁白的棉垫，狠狠地、死死地摁在了那狰狞翻卷、还在不断渗血的伤口上！

　　“嗤……”

　　细微的、皮肉被强力粘合又被挤压撕裂的声音响起。

　　剧痛瞬间沿着手臂窜上大脑，让他额角的青筋都猛地跳动了一下。

　　他像是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更加用力地摁压着，仿佛要将这小小的创可贴，连同这流血的伤口、连同这无休止的屈辱和重压、连同窗外那道窥探后惊恐逃离的目光……统统都摁进自己的骨血里，碾碎，封存。

　　惨白的灯光下，那张小小的创可贴，很快就被掌心涌出的鲜血彻底浸透，染成了刺目的暗红色。边缘的胶带，也沾满了粘稠的血污。

　　他松开手。

　　那张被血浸透的创可贴，像一块丑陋的伤疤，歪歪扭扭地贴在他手背上，覆盖着那道狰狞的伤口，却掩盖不住那不断洇出的、更加刺目的鲜红。

　　江沉面无表情地看着。仿佛那只是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微不足道的物品。

　　他弯下腰，用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捡起了地上那枚冰冷的、沾了点灰尘的五角硬币。指尖冰凉。

　　然后，他直起身，将硬币和柜台上的零钱一起，沉默地、精准地放进了收银机里。

　　“啪嗒。”
　　收银机抽屉合上的声音，清脆而冰冷。

　　他转过身，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朝着库房的方向，沉默地走去。挺直的背影在惨白的灯光下拉得很长，带着一种被鲜血浸透的、孤绝的沉重。

　　地上，只留下几点尚未干涸的、暗红色的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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