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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之说
有了卫老爹这位新鲜出炉的兰台令,大哥二哥的入学手续办得十分丝滑。当然,试还是要考的,毕竟太学是国家的最高学府,优秀学子可以直接入仕为官,竞争十分激烈不说,门槛设置得也是相当的高。
阿固提笔一篇《帝京赋》,“维大夏之盛都,号帝京而名扬。控华夏之腹壤,领九州之繁昌。城阙巍峨,耸云霄以凌天;垣墙绵亘,绕畿甸而卫疆。朱门绣户,列街巷而栉比;雕梁画栋,映日辉而焕光。……”艳惊四座,太学博士祭酒姚博士当场拍板,收下了卫氏二子。
入学之后,卫家兄弟才真切知晓这太学之中,果真是藏龙卧虎,各方势力汇聚,恰似一幅微缩的江山社稷图。
同窗之中,既有新朝权贵之子,整日里绫罗绸缎加身,出行仆从簇拥,举手投足间尽显高傲之气;亦有旧朝高官子弟,虽家族荣光已渐式微,可那份底蕴仍在。他们身着素袍,眉宇间透着几分落寞与不甘,却又憋着一股劲儿,想凭借满腹才学在新朝寻得一席之地,重振门楣;还有少量出身寒门却才华出众者,家世清寒眼神却炽热如炬。
卫家兄弟身处其间,既不与权贵子弟同流合污,也不轻视寒门学子,秉持着卫老爹教导的谦逊与仁义,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阿固因那篇《帝京赋》已小有名气,不时有人前来试探、结交,他皆以礼相待。与大哥一心扑在学业上不同,阿超则更倾向于在学业之外,杂学博览。
卫家父子三人尘埃落定,卫老爹每日清晨既起,吃过早饭后就出门往兰台,整日忙得不见人影。大哥二哥则日出上学,日落方归,家里只剩下了卫夫人和阿昭。那父子三人不需要操心,卫夫人的全副精力都扑到了阿昭的身上,读书,练字,礼仪,女红,课程安排得满满当当。按卫夫人的说法,女孩子应该“通经史以明德,习女红以养性,谙礼仪以立身”。
卯时至辰时,是阿昭的晨课。所谓女德训诂,《诗》《礼》教化——她得跟着母亲读诗学礼,听母亲讲解妇容妇功之道;然是是经学启蒙,诵读《诗经》和《论语》;然后是书艺修习,练字临摹,练习尺牍文书如家书、礼仪帖式等等;再然后,就是礼乐时间,她得习家族祭祀用的《房中祠乐》雅歌、演练婚丧祭礼仪轨等等。好不容易熬到中午,能小小的休息一下,还没睡一会儿,又到了下午女红课时间——穿针引线,刺绣、剪裁、制衣,样样要学要练;阿昭的手笨得掰不开,针不往布上走,总是往手上扎,气得她恨不得每天都哭上一场。好不容易能放下针,又到了博物课。这个课是阿昭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候——这个她熟啊!卫夫人可能是因为久在乱世,给她安排的课程非常实用,首先是学习《急救方》里的医药常识,然后让她辨识香草,比如兰、蕙、芷等佩帨之用。这些,阿昭都不抗拒,毕竟,在这个没有抗生素的世界里,学点医药知识,关键时候能保命。
吃过晚饭,稍事休息,就到了晚课时间。晚课,卫夫人安排的是读史,卫夫人的说法是,“女子读史,不在治乱兴衰,而在明是非、知进退、养器量。”,卫夫人常言:“女子处世,如履薄冰。读史可知人性之常、祸福之机”。卫夫人教阿昭读史,重点不在记诵事件,而在“观其应对”,如:读了楚庄王樊姬,会让阿昭看樊姬如何以智慧规劝君王;读晋文公齐姜,会让阿昭看齐姜如何识大局,劝夫成霸业;学完《左传·僖公二十三年》后,卫夫人会让女儿思考:“若汝为齐姜,当如何助重耳?若汝为寻常闺秀,又当如何持家?”
上完课,还有课后功课要做,主要是“夜录心得”:
阿昭需在木牍上写下“今日史鉴一二得”,次日交母亲批阅。如“齐桓卫姬之谏,柔而不卑,可法。”……再往后还要有“家史补记”,比如家族有重要事件如父兄升迁、婚嫁议亲等,需结合史例“拟对策数条”……
按卫夫人的想法,“女子虽不干政,却需通晓世情。他日为妇为母,持家教子,皆需此番器识。”
如是三个月,阿昭刚养出肉的脸又眼见瘦了下去。
阿昭日日被关在家里,起初还能耐着性子,依着母亲的安排,诵读那些佶屈聱牙的经文,一笔一划地练习书法,在绣布上机械地穿梭针线。可当春日的暖风挟着市井喧闹渗进窗棂,当偶然掠过的飞鸟在青砖地上投下转瞬即逝的影子,那些被强自压抑的念头便愈发鲜明起来——她想赚钱,想帮家里出一份力,想象现代人一样,有一份安身立命的本事,而不是被圈在这方寸之地,等着将来被许给一个陌生人家,从此一生仰人鼻息。
见识过现代的无拘无束,又被老爹揣在怀里走过山川大河,她如何能忍耐这笼中鸟一样的生活——三个月已经是她的极限!她不可能如卫夫人所愿,成为一个装在套子里的标准淑女。可要怎么说服卫夫人呢?卫夫人可是铁了心要磨去她的棱角,任她撒娇撒痴、据理力争,换来的永远是那句:“女子当如是。现在不把性子收束住,将来如何寻得好人家?”
既然内宅里说不通,那便只能……去外头搬救兵了。
卫老爹踏着夜色归家时,府里早已用过晚膳。他草草扒了几口饭,便匆匆钻进了外书房,捧着那几卷宝贝古籍研读起来。阿昭借着找大哥的由头,躲过母亲的视线,提着裙角一路小跑直奔书房。
“爹爹——救命呀!”人未至,声先到。阿昭一进门就祭出撒娇绝技,嗓音里带着十二分的委屈。
“阿昭?你怎么来了?”卫老爹慌忙搁下书卷,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蹲下身扶着女儿单薄的肩膀:“这是怎么了?眼睛怎么红得像小兔子似的?”
阿昭一个箭步扑进父亲怀里,小脸埋在他衣襟前蹭了蹭,再仰头时,杏眼里已蓄满泪花:“爹爹,我实在受不了啦,太学还有休沐呢,我都在家里关了三个月了,您看,我都瘦了……”说着,晶莹的泪珠恰到好处地滚落下来。
卫老爹心疼得直抽气,连忙将女儿抱到膝上,用袖子轻轻拭泪:“阿昭乖,莫哭莫哭,慢慢说,爹爹听着呢。”
“娘亲让我读书习字、穿针引线,这些女儿都认。”阿昭抽抽搭搭地攥着父亲袖子,“但是除了学这些,我也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不想象笼中鸟一样长大,除了书本,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
“爹爹不是说过吗?卫家女须有‘三能’:能持家,能明理,能应变。可我现在整天关在家里读书,连米价几何、布匹几钱都不知道,将来怎么持家?没见过市井百态,怎么明理?不接触世事,怎么应变?”
“圣人都说,读万卷书,行千里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把我关在家里,既不符合圣人之道,也不符合爹爹的教导!”
“连圣人之道都搬出来了,这是哪个圣人说的?我怎么不知道?”卫老爹笑了,“不过,你的圣人说的很有道理”。
“是吧?爹,那您跟娘说说,每个月也给我休沐一天,允许我出去玩。”
“你打算去哪玩?”
“我要去市集玩。我想去看看那里都卖些什么货物,不同的东西都标着怎样的价钱。爹爹,人常说市井繁华,人生百态,读无字之书,这也是学问呀!”
“呵呵,想玩就直说,不用拿学问做幌子。”卫老爹也不好忽悠。
“爹,求求你了,我要去玩嘛……”阿昭小嘴一瘪,金豆子又要往下掉。
卫老爹最受不了阿昭撒娇,见状立刻投降,“好,好,阿昭不哭,我去说我去说。不过……你娘的性子你也知道……可不是那么好说服的呀,你别急,咱们得想个办法。”他摸着下巴沉吟片刻,“这样,这几日你且把《论语》背得滚瓜烂熟,爹爹自有道理。”
阿昭破涕为笑,搂着父亲脖子“吧唧”亲了一口:“爹爹最好了!不过——”她竖起一根嫩生生的小指,“要快些才好,再关下去,女儿真要闷出病来了。”
几日过后,卫老爹瞅准时机,在晚饭后一家人坐在庭院中乘凉时,先例行考察过两个儿子的功课,然后小心翼翼地提起了阿昭的事。
“太学一月一休沐,夫人,阿昭日日学习也很辛苦,让阿昭也每月休息一天?”
果不其然,卫夫人一听,眉头就皱了起来:“阿昭要学的东西很多,她起步已经算晚的了,时间本来就很紧,再每月休息一天,更学不完了。要是把心玩野了,将来到人家里去,可是要被婆婆嫌弃的。”
“阿昭才六岁,现在就考虑人家,也太早了些,”卫老爹挣扎。
“娘,有我和二郎在,什么人家敢嫌弃阿昭?”卫大哥帮腔。
“就是,娘,阿昭这么历害,她不欺负人家,人家就得烧高香了,您担心错了人……”卫二哥这忙帮的有些讨打。
“今天怎么回事?怎么说起这事?”卫夫人警觉起来。
“说吧,阿昭,你又有什么鬼主意了?”在对付阿昭这方面,卫夫人精明的很。
“娘,我想每月休息一天,到外面市集上去看看。您总说男主外女主内各司其职,如果我连市集都没有去过,物价几何都不知道,又怎么能量入为出,安排好一家人的生活?您就当让我去市场算是我的另一门功课吧?”
“不行!市集那等地方,贩夫走卒往来混杂,女儿家抛头露面成何体统?如今天下承平,礼制渐严,往后世家大族的规矩只会越来越重。你且看正经人家的闺秀,哪个不是深居闺阁、精习礼乐?若是被人瞧见卫家女儿在市井间走动,莫说你的名声,便是整个卫家的门风都要被人议论。”
“夫人,”卫老爹正色道,“咱们卫家百年清誉,难道是靠把女儿关在后院里得来的?若因阿昭去趟市集就被人议论,咱们才不怕。且真正的门风,在于教养气度,不在于把女儿养成笼中雀。何况咱们确实教导过阿昭,卫家女须有‘三能’。能持家,就要懂柴米油盐;能明理,就要知世间百态;能应变,就要见多识广。这些都不是关在深闺能学来的。阿昭现在学着认物价、懂民生,将来无论遇到什么世道,都能护住自己,护住卫家。”
“女孩子确需贞静柔和,但是第一阿昭还小,小孩子贪玩也正常。阿昭是懂事的孩子,你要对她有信心。何况,咱们是经过前朝末年的人,夫人想想,那些不识世事贞静娴淑的女孩子们,后来都如何了?”卫老爹的角度永远犀利。
……
“这样……也行。但是第一你不能因此耽误功课,第二你不能自己去,必须得有父兄陪着才行。你不能防碍他们的正事,如果他们有事不能陪你,你不能闹着自己去”。
“行,成交!”阿昭一口钉死,生怕卫夫人反悔。
卫夫人:……
“呵呵,夫人啊,圣人讲因材施教,如果是一只鹰,你就不能把她当鸡养……”
“你就宠吧,将来找不到人家时,你可别后悔……”卫夫人嘴硬。
“娘,您就放心吧,我们会陪着阿昭,不让她一个人出去”,大哥二哥也很给力。
耶,完胜!阿昭兴奋的冲上去抱着老爹就亲了一口。
“没人形儿”,老爹一边受用一边假做斥责,一边偷眼描着卫夫人。
卫夫人气笑了。
阿昭抱着老爹,鼻尖突然一酸。她想起在现代时,虽然家境优渥,父母却总是忙于事业。记忆中最清晰的画面,是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她一个人坐在餐桌前,面前摆着保姆做好的饭菜。父亲常年出差,母亲不是在开会就是在应酬,就连家长会都是秘书代劳——所以,长到十八岁,她立刻就搬出了那个空荡荡的大宅子,自己租了个小房间,当起了都市里一个最普通的小白领。
那时候,她最羡慕的就是同学口中“烦人”的唠叨父母。而现在,她每天都能听到娘亲絮絮叨叨的叮嘱,爹爹下值回来总会给她带些小玩意儿,大哥二哥虽然课业繁忙,却总记得给她讲些太学里的趣事。
“这才是家啊……”阿昭把脸埋在爹爹的衣襟里,偷偷蹭掉眼角的湿润。在这个时空,她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家人闲坐,灯火可亲”。那些在现代求而不得的温暖,如今就这样实实在在地环绕着她。
卫老爹察觉到女儿突然安静下来,低头看见她泛红的眼圈,顿时慌了神:“阿昭怎么哭了?是不是爹爹哪里说错了?”
“才不是!”阿昭使劲摇头,把脸埋得更深,“我就是……就是太高兴了……”
卫夫人见状,也顾不上生气了,连忙走过来把阿昭接过去抱着:“傻丫头,这有什么好哭的?想去集市就去,娘又不是真要关你一辈子。”
阿昭破涕为笑,在心里默默发誓:这一世,她一定要好好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亲情。什么宏图大志都先放一边,守护眼前这份温暖,才是最重要的。
在那个暮色渐沉的傍晚,一场看似寻常的家常闲谈,却悄然改变了阿昭的命运轨迹。得益于父兄开明的教养,她虽为女儿身,却从未被“女子当如何”的礼教束缚。自六岁随兄长初探市集起,她便一步步走出深闺——西行陇右战场探望父亲时见识兵戈铁马,南下江南游历时体察民间疾苦,在朝堂廊下聆听政事辩论培养敏锐嗅觉,于市井坊间观察百工生计积累处世智慧。这些超乎寻常的经历,如春风化雨般滋养着她,将前世那个普通小白领,淬炼成能在朝堂上与老狐狸们周旋都不落下风的智者。正是这份独到的眼光与从容的气度,让她最终不负两代帝王重托,守护住了来之不易的太平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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