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勿遗梅
“随你”
薛婵干脆不饮茶,转手去拿桌上那盏樱桃甜糕,然而也是同样落入了江策手中。
江策拿起甜糕咬了一口,笑得极灿烂:“多谢”
薛婵端坐着不做声,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都当未闻未见。
二人静默许久。
许是江策也有些自知无趣,将那盏甜糕轻轻一推,连盏带糕的,稳稳落在另一张案桌上。
薛婵弯出一抹淡笑,显得有些冷。
“自我入京也曾听过身边之人夸赞二公子风姿出众,是难得的好儿郎。只是今日一见,却觉得又少说了几样。”
江策缄口未言,等她说出好话来听。
“哦?”
薛婵同江策相视,笑得更深了些。
“二公子,舌长如莲花,薄唇多真情。”
江策露出的笑僵住,攥紧了喜团的尾巴。
他就知道,她吐不出什么好话来。可是平白被讽刺一顿,自己亦是不甘示弱。
“这门婚事,非我本意。我无可奈何,也就只能和你绑在一起了。可是呢,你我总是要认识,熟悉、甚至.....”
“成亲,度过一生。”
他凑近了,笑意隐隐:“名字,好歹是未婚夫妻,能否告诉在下呢?”
若不是觉得他一定会私下里打探,她才不想理他。
薛婵在案几写下字。
江策伸手托着下巴:“‘檀欒婵娟,玉润碧鲜’。当真是个美好的字,字是美好的字,可惜人不是。”
薛婵揭开茶壶盖子,以袖而掩,两颗小丸落入壶中。待到水滚开,她才慢悠悠倒茶。
一盏茶推至他面前:“二公子,请。”
江策早就看穿了那温和皮囊,刚才还不知道是谁那样嘴利,这个时候又装什么。
他不吃这套,当着薛婵的面将茶水倒入泥炉,小茶炉冒起白雾,又轻巧夺过薛婵手中的茶道:“这杯太烫了,我不喝,你这杯正好。”
“......”
薛婵神色顿时不悦,唇也抿的更紧了。
江策见她暗中咬牙生气的模样,顿时愉悦起来。他就是看不惯她,就是要针对她。
她不高兴,他就高兴。
于是笑意愈发明亮,心满意足地将茶水一饮而尽。
“咳咳咳咳咳”
茶水入喉,江策猛地呛住疯狂咳嗽起来。若非他即使捂嘴,那茶水就要被尽数咳出来了。不因其他,只因那杯茶苦得要命,苦得让人让人发呕。
江策塞了块甜糕,然而还是压不住那苦味。
他平生最讨厌苦的东西了。
“你放了什么东西!”
“我还在养病,现下是我吃药的时候,不过是我往日里吃的两副丸药罢了。”薛婵微微冷笑,淡声道:“二公子,我给我自己倒药茶,是你自己要抢来喝,难道还怪我吗?”
她似乎是被气笑了,也回瞪着他。
“我真不明白。你有意刁难,我忍了,如今自取其辱反倒又是我的错。难道这茶是我逼你喝的吗?”
薛婵语气又尖又利,面庞飞粉,是气的。
“你、你、”
江策被她这话说得,一张脸迅速红到了耳尖。他“噌”一声站起来,喜团因此跳下去。
两人一坐一站,隔着一张案桌对峙。
馆内的几个侍女面面相觑,想劝又不大敢劝,暗暗观察着,随时准备去找郑檀。
“江二哥......”
两人眼见着就要吵起来,进入水榭的方有希先开口打破了这剑拔弩张的气氛。
江策一瞬间就冷静下来。
他长臂一伸,捞起正玩儿杯子的喜团,弯唇含笑,俯身轻声:“在下江策,表字泊舟。来日方长,还请薛姑娘记牢了。”
薛婵仍旧是温良地欠身。
江策捞起喜团往肩上一放,同进来的几人见礼。
他走后,方有希几人这才走进来,尴尬一笑:“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薛婵淡淡笑道:“你们来的正是时候。”
几人也有些好奇,不过又不好问薛婵,也都按下好奇的心聚在一处围炉。
薛婵面上含笑,平静温和。
程怀珠的目光在薛婵身上来回转,心下疑惑。
这俩人,怎么回事?
她是不怕薛婵会觉得冒犯的,拉了拉她的衣袖,悄悄问她。
“你俩……”
没想到薛婵转头,笑容十分标准客气,轻轻吐字:“别问,心烦。”
啊?
程怀珠看云生,云生接收到她询问的目光,摇摇头。
程怀珠心里只一阵:啊?啊?啊?
到底发生什么了?
她真的很想知道啊!
—
一人一猫往外走。
江策想到到薛婵那装模作样,牙尖嘴利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
他就知道,这人不仅说不出什么好话,浑身上下没有一个是他看得顺眼的地方。
姿容平平,虚伪冷薄,气焰还比他嚣张,这样下去往后的日子还得了?
岂不是天天要被她压着打?
这岂能忍?
这不能忍。
“可恶!”
江策一拳捶在梅树上,雪落在脖颈间,顿时冷得一激灵。
喜团被雪一淋,喵呜着一脚蹬他脸上,一时间又冷又疼的。
“可恶可恶可恶!”
它跑出去,被走上前来的小郎一把捞入怀里。
郑少愈蹭着喜团的软肚,一边埋怨江策:“你去找个猫怎么还找到这里来了?害的我和萧怀亭好等。”
江策吐出气,捶了他一拳,愤愤道:“还不都是你的错!”
“哈?”郑少愈觉得他莫名其妙,“关我什么事啊?”
“喜团明明不喜欢你,你偏要摸。”江策走在前头,没好气道:“要不是你把喜团惹毛,它能跳窗跑了吗?它不跑,我能出来吗?能有这糟心事吗”
郑少愈抱着喜团,亦步亦趋跟在江策旁边,反驳道:“才不是呢,它就是喜欢我。”
“......”江策看着在他怀里挣扎未果的喜团。
郑少愈笑眯眯地揉了揉喜团:“是吧喜团,你是不是喜欢我?不说话我就当是了哦。”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薛婵几人回席,正巧碰上乐人们在演乐。
韵律远悠扬,琴钟相鸣清朴。
薛婵与程怀珠低声交谈:“这曲子没听过,格外别致。”
程怀珠先是讶异,又想起来薛婵并不太擅琴乐,才入京也没听过,便悄声解释道。
“这是江二郎的母亲从前受诏,在宫中教习曲乐之时,与皇后娘娘还有薛贵妃共同编排的《十二宫令》,现在奏的便是其中一支,叫作《寻梅》”
薛婵轻轻回应:“他的母亲竟然如此擅乐?”
程怀珠笑了笑:“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郁娘子那可是极负盛名的音律大家。”
“怀珠,你见过郁娘子吗?可知她是什么样的人?”
“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程怀珠摇摇头。
薛婵调笑:“你往日里说起这些头头是道,怎么在今儿栽了?”
程怀珠无奈道:“郁娘子性情冷僻,长居佛寺多年,甚少参与各家宴会雅集,我又没怎么见过她。”
“就说淮安王老太妃所请之事……”程怀珠挪了挪,又靠薛婵近了些,说话声更轻了。
“那都是淮安王为孝敬其母特意上表陛下,陛下传诏,郁娘子这才离京参宴的。”
薛婵静静垂眼听她说,不知作何思虑。
“长居佛寺……为什么?”
“唉......”
程怀珠轻轻叹息:“怎么说呢?我也是听说,听说。”
“听说她与大将军情深甚笃,自从他十来前年战死,英灵至今尚在长平山中。她沉湎悲伤多年,顾不上亲子。所以这位江二郎,几乎是陛下与皇子同教同养。”
薛婵听得轻蹙眉,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只是默然。
程怀珠似是惋惜非常,托着脸。
“早先皇后娘娘还在世时,倒听说她偶尔会走动。自郑娘子嫁入武安侯府,皇后娘娘与武安侯夫人于几年前先后逝世,就彻底遁入深山佛寺中钻研音律了。”
情深甚笃,伤心欲绝,故而不理俗世多年,连带着唯一的孩子都无心所顾。
竟情深至此……
台上琴音铮然,梅花随风飘至薛婵膝上,她伸手轻轻拂去。
一曲毕,乐人退下。
郑檀同齐老太太笑道:“老太太,六郎与萧家那个孩子为您贺寿特意排了一场戏来,为您拜寿,问可愿赏脸一观呢?”
“孩子们都有心啦,哪有不受之理呢?”齐老太太亦笑。
言罢,便有几个彩妆艺人上场。
戏本故事写得有趣,艺人表演亦有趣,几句小唱笑话逗得席间众人纷纷笑。
戏终,薛婵嫌冷就又进屋了。
从外间再绕进来的时候,江策正在堂内拜寿,隔着帘幕都能听见他轻快的说话声。她立刻收回要绕过屏风的脚,想着趁不注意悄悄溜出去的好。
“外头冷,你去哪?”
郑檀眼尖,一下子就给她提溜出来。声音不大,可是屋内几人就都瞧了过来。
“薛丫头,你过来。”齐老太太向她招手一唤,薛婵只能硬着头走过去。
她立在身前,江策立在一侧,微微垂眼勾唇。
齐老太太道:“二郎,这是薛姑娘。”
薛婵挽着淡淡客气的笑意,欠身一礼。
江策抱着花,露出个笑,亦向她揖礼。
“薛姑娘好。”
齐老太太笑道:“薛姑娘方才还说要给你檀姐姐绘制一幅寒梅画屏,不如将你手里的梅花赠与她吧?”
“好啊,若能让薛姑娘绘入,也是这梅花的幸事了。”
江策笑得十分灿烂,站起来走到她面前。
薛婵垂眸,只见他在身前落定。
他本高硕,一走近了,将薛婵整个人笼罩在淡淡的暗影中,唯有馥郁梅香流动。
江策眉眼低垂,腰身微弯,将花一递。
“薛姑娘,请纳梅。”
薛婵:“云生”
云生上前准备接过江策手里的花,他却往回一收,顿时扑了个空。
薛婵只觉得一阵心烦气躁,眉头忍不住跳动。
这人真是……够麻烦的。
江策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嘴角微微勾起。他长眉一挑,将梅花往薛婵身前递得近了些。
又说了一遍。
“薛姑娘,请纳梅。”
语调又轻又长,带着些不明的调笑与咬牙切齿。
薛婵轻轻扫过,屋内众人纷纷含笑看着两人。
她温婉一笑,伸出双手接过梅花,交接之间两人指尖相触。薛婵瞬间蜷起手指,将梅花皆数揽入怀中。
她退后一步,屈膝行礼。
“多谢郎君。”
他交手回礼:“不必客气。”
江策退到齐老太太身旁,齐老太太看了看含笑的两人,心下满足地拍了拍他的手。
“好啊,真好。”
江策也低头笑:“是啊,可真好。”
来日方长,他们还有的玩。
拜礼赠梅完毕,薛婵找了个不甚引人注意的角落坐下,借着梅瓶遮挡,撤下笑容,垂下目光。
说实话,她确实已经很疲惫了。
与人交际来往,费心费力。宴席上又饮酒,一天下来,觉得十分疲倦。如今安静坐下来,她强撑的精神开始涣散。
齐老太太道:“你别待在这里了,去招待外宾吧。”
江策向屋内几人拜过后便抬脚出去了。
绕过屏风,又要越过一道帘幕时,他下意识回头。隔着屏风缝隙,他看见了那一瓶红山茶下头坐着的薛婵。
他注视薛婵略微良久,可她只是静静地坐着,低眉垂目。
薛婵微埋在云生腰间,一双眼几次闭上又睁开,最后竟是半侧着身,低头打起瞌睡。
她竟然就这么……睡了过去?
未免也太懒了些。
对于年少轻狂又精力旺盛,还能够一天跑遍整个上京的江二郎来说,这是件很匪夷所思的事。
因为他不会明白,在这世间,总有那么一些人。走路会累,出门会累,见客会累,吃饭也是会累的。
只是没了那装模作样的笑容,江策觉得还更顺眼些。
江策想起那一夜凄清寒冷的雨。
一瞬燃起的火光里,她面色苍白,宁愿忍着疼痛也要将长簪刺入自己的胸口。
只堪堪差上一点,冰冷尖锐的长簪就要划破心脏。
他躺在她脚下,冰冷潮湿的雨糊在他的脸上,眼睛都睁不开。可还是看见了她眼中清晰可见的淡漠,然后被一脚踹了下去。
毫不犹豫,心狠无情,没有半丝怜悯。
三天,他整整在一堆草里躺了三天才爬出来,差点死在在苦竹寺的后山。
若是薛婵知道那夜的人是他,脸上又该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一定很精彩。
总有一天,他一定会亲口告诉她,她有多薄情,多可恶。
来日方长,且在他手里慢慢熬着吧。
江策抬脚,快步走出寄鹤馆。
郑檀看了眼水漏,轻声道:“该起晚宴了。”
云生摇醒薛婵。
晚宴再开,丝竹管弦亦起,直至月上檐角方才慢慢散去。
江策送完客,本该回自己的屋子,然而经过寄鹤馆的时候又拐了进去。
馆内的人也早就散了,只有几个收拾的侍从,见他来便问:“二郎可是有何事?”
“没事”
江策摇摇头,正欲往回走。经过一架帷屏,停下脚步。
帷屏旁是个高脚花几,上置一青釉弦纹瓶,几枝红梅安安静静地插在瓷瓶中。
他生出几分疑惑,这瓷瓶里原先插的是红梅吗?
实在是想不起来了,又觉得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有些莫名其妙,他干脆抱着喜团回去。
才推开门,喜团就跳下去。
江策开始卸带解衣,脱下那几层外袍抛在了衣架之上,露出了一副伤口纵横交错的背来。
屋里燃了炭火并不冷,他抬起手,看着自己同样布满伤口的手臂出神。
说起来,她才大病初愈,难怪看起来瘦弱。
不康健的身体总是比一般人多受些痛楚的。
“唉......”
江策摇摇头,暗暗想就算要和她斗也要她有力气斗才是。不然跟个病怏怏的人吵架,显得他欺负人。
“咔哒”
窗户被打开,有人翻窗而入落地。
江策未回头,淡淡道:“陈又玉,关窗,冷死了。”
窗户被关上,从他身后走出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他生得有些冷冽严肃,偏偏还没张开,有着一团稚气。
又玉抱臂歪头看他,虚指了指江策心口处的那道长疤:“你这是怎么了?看起来不像是一般刀刃所伤。”
江策穿上衣服,慢慢系衣带:“没什么。”
又玉摸了摸下巴:“一般少有人能近你身,何人所伤?”
他一提,江策又咬牙忍气,反倒是笑了笑:“一个女菩萨。”
“哦......”又玉没继续问,女菩萨女罗刹都无所谓。
他蹲下身去摸喜团。
江策问他:“如何?送到了?”
“出了云州倒是安生许多。我走的时候,他已经继续往南巡查了。明里暗里的增添了不少人手,应该也没什么大事。”
“嗯”
他看着正在摸喜团又怕它抓的又玉,伸手弹了一下他的脑壳:“明后日我不在,你在家替我照顾一下。”
“谁?”被弹了一下,又玉有些不爽。
“它”江策指了指喜团。
又玉站起来,抱臂躲得老远:“我不要,你又不是缺人照顾?”
江策挑眉,勾唇一笑:“反正你又不出门,在家也是睡觉。你不照顾他,那只能郑少愈上门来找你玩儿了。他可是问我好几回你怎么还没回来。你也不想被他抓到吧?”
又玉擦剑的手一僵,眼前浮现出郑少愈那张脸来。
他最烦他了,话又多又闹腾。
又玉想了想郑少愈的脸,又低头看了看玩他剑穗的喜团。
两相取其轻。
“不许和郑少愈说我回来了。”
江策应了声“嗯”。
他不说,但是郑少愈自己发觉那就不归他管了。
江策穿戴完毕,又玉才想起来问他:“你要去哪?”
“去积香寺,去找我娘。”
本来早就该找她的,然而寿宴忙碌,武安侯在外巡查,郑檀忙得连轴转,事情太多又抽不开身。
又玉抱着喜团回自己的屋,江策点起灯,取下刀架上的一柄长刀开始慢慢擦拭。
烛灯高燃,光亮映出一片昏黄。
灯芯飘了一下,再定烧时映出溶溶黛眉。
薛婵困得睁不开眼,几乎是任由云生她们替自己拆簪卸环。
云生梳着她的头发,想起在水榭两人吵架的事来,不免有些忧虑:“姑娘今天和江二公子闹了一场,以后可怎么办啊……下回万一又吵架……”
薛婵打了个哈欠,抬手拭去溢出的眼泪。
“不会有第二次了。”
其实她不是不能忍,然而江策这个人闹又闹得不凶,尽使些不大不小的碎嘴子功夫。
阎王好过,小鬼难缠。
碎烦。
等饮了药,薛婵上床裹被往里一躺,闭上疲惫眼,翻过身去。
江策的那张脸又在眼前。
她忍不住捶了捶枕头。
烦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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