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神明报废说明书

　　许来迟指尖摩挲着冰凉的杯壁，眼底涩意慢慢沉淀下去，复又漾开一片近乎温柔的平静。

　　“不跟他说的好，”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些什么：“他那个性子，让他知道了，只会徒增烦恼。我........”他顿了顿，一丝极淡的疲惫掠过眼底，“时日无多，不可久伴，日后他只把我当做一个狠心的过客来念起，总是少些伤怀的。”

　　云娘目光落在他清瘦挺直的脸上，眸光里带着些回忆：“春风那孩子，生就七窍玲珑心，你不说，难保他不会察觉。而且——”她拖长了调子，指尖无意识在桌子上画着圈，揶揄道：“你当真能把你那份心思遮掩了干净？”

　　许来迟手中茶杯有一下没一下的磕着桌角，也笑了笑，驱散了几分方才略显凝重的气氛：“就算藏不住，也无妨了。”他笑意未达眼底，反而透露出一丝认命般的坦然：“他如今，正恨着我呢。”

　　云娘哼笑一声，摇摇头，鬓边步摇轻晃道：“我本意是想把你叫过来给你提个醒，如今看来你这番必死决心........唉.....你说你这比人家多活几千岁的人了，对着个不知几百岁的小花树.......我真不知道该祝福你苦尽甘来，还是念声罪过了！”

　　许来迟唇角笑意淡去，化作一声悠长叹息，沉重地压在寂静的小屋里。他提起茶壶为酝酿和自己重新斟满。

　　茶汤注入杯中，水声冷冷：“这因果你已经踏进来了，就祝福吧。好了，先说说那血魄魂玉是怎么回事？”

　　说到正事，云娘神色一肃，好看的眉宇间笼上凝重：“就是两天前，一个浑身裹慢幽冥死气的影子，将魂器送过来，指明要在五天后拍卖。”

　　她一只手下意识地抚上心头，仿佛那残留的阴冷触感犹在：“我用了分身接待，真身悄然尾随，那人形如鬼魅，气息诡异，刚拐过两条巷子，便如滴水入海，凭空消失，以我千年修为，也完全查验不到气息，束手无策！”

　　许来迟指尖在桌面轻叩，眸光沉凝：“修为在你之上......魂器不藏反卖，置于众目睽睽之下，这后面必然不简单。”

　　而且前两天，刚好是他们到潮音洞的日子，如此巧合，保不齐一路都监视着他们，正织一张巨大的网等着他们呢。

　　云娘斜了身子，依旧作捧心状：“诶，你不知道，那人术法厉害的紧呢，当时他往身后轻轻一指，我就觉得神魂欲裂，如坠九幽，浑身都冷得打颤........”

　　“西子且慢慢回味，”不等云娘说完，许来迟便起身，打趣把云娘唤作人间西子，拍了拍衣袍。

　　“你去哪？”云娘连忙问。

　　许来迟已行至门边，身影半溶于夜色中。他微微颔首，已至中天的月亮光辉勾勒出他苍白凌厉的下颌线条，唇边竟又浮起那抹惯常的、带着点无奈又纵容的浅笑，只是此刻在幽暗中显得有些缥缈：“回去受审。”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已如烟消散，没入那片木槿林中，只余下晚风穿过枯枝的呜咽。

　　云娘小声嘀咕了一句“嘴脸。”然后竟是从身后摸出了壶酒，对着门外月光高声道：“好了，没人打扰我妖界西子独饮春秋！。”

　　栖梧院。

　　院落中央，一道清瘦孤绝的身影已经站了许久。

　　谢春风从戌时三刻刚过就在院子中间站着了。背对着厢房昏黄的灯光，任由月光在身上撒下一片片霜。

　　他方才在房间静气调息，前面还好，可以稳住心神，但越接近戌时三刻他就越是有些沉不住气。

　　这个人身上受了那么重的旧伤，却不告诉他原因，他的心思难以安定下里。

　　树木百草，木槿桃花，都需要阳光雨露才能生长，一场暴雨、一簇火苗、一时大旱都可以摧之毁之。

　　但偏偏，他一株木槿的情丝，那些禁忌的、不可说的、一直在阴暗下肆意疯长。可以没有回应的，甚至能够扛过三百雷刑的让现在的他，依旧揪心，揪心依旧。

　　所以许来迟一回到栖梧居院子的时候，就跟“人形降温剂”——谢春风正面对上了。

　　“小槿在等为师吗？”许来迟先行出声，走到离谢春风半尺远的位置，话音带着听不出真假的温煦笑意。

　　谢春风脊背几不可查的绷紧，浑身散发的冷气更加冻人了。

　　见他不说话，许来迟了然地点了点头，道：“怎么？还在想云娘的话？”

　　月光下，谢春风的脸孔如同冰雕玉啄：“她说百年前见过我。我百年前还在昏迷，她为什么说在山上见过我？”他的声音像冰层下暗涌的寒流，每一个字都带着压抑的愠怒和固执的探究：“当时你是不是也在。你身上那些旧伤是不是也跟这有关？”

　　许来迟唇边笑意淡去了，眸光在谢春风脸上停留片刻，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抬手想要拂去对方肩上落的梧桐叶。

　　当然被拦下。

　　“你说话。”

　　谢春风声音都发紧了。

　　“一座无名荒山罢了。”许来迟声音带上了安抚意味，“那时你.......刚受刑不久，魂散天地。我下界寻了许久，才在那座山找到你一丝残魂，正巧碰上她游历，就把你的残魂托付给她照料了。我的伤跟你没有关系。”

　　他顿了顿，看谢春风还是执拗的样子，才叹口气继续道：“我不便在人间久留，正巧她本体是花妖，草木灵力与你相容，再加上我之前又救过她一命，所以把你托付给她将养是最为合适的。”

　　这个解释听上去合情合理，谢春风却还是心底疑惑难消，追问道：“就是你来寻我那座山吗？那我醒来时为何不见云娘？”

　　他目光死死盯住许来迟的脸，企图从他些微的神情变化中看出端倪。

　　然而，最终也是宣告失败的，许来迟神色依旧温和自若：“不是那座，云娘不愿意跟神多来往，救你算是报我的恩了，所以趁你醒来之前就把你放到春风客栈那-------。”

　　就在这“师徒畅聊”之际，谢春风却迅雷般出掌，直探许来迟心口。

　　许来迟就在这瞬息之间收了话音，侧身躲开了拿手，却不料，左手手腕已经被人捉住。

　　那微凉的触感，却好像一场晴天霹雳，许来迟感觉自己心跳都凝滞了。

　　而这一刻，心颤的又何止是他？！

　　谢春风眼圈一下红了，腿软的向后踉跄了下，搭脉的手却迟迟不曾挪动，仿佛不敢相信测出的结果：“这......怎么可能.......”

　　他的声音发颤：“你怎么伤得这么重？！是不是跟我有关!”

　　他手下那跳动的脉搏告诉他，眼前这个人没有几个月可以活了，一个神，没有几个月可以活了！

　　之前他以为是与谁对战所伤，现在看来除了天罚或是以命换命这样的命祭之术，他很难想到有什么事什么人能让青阳使伤得这样重了!

　　那他能成为三百雷刑下唯一不死的神祗、能在百年后醒来.......这中间，是不是都是眼前这个人用血肉给他铺的路！

　　许来迟看着那双几乎要哭出来的眼睛，那是除了小时候极偶尔才会掉几滴猫泪的、身死魂消之际都不曾哭过的眼睛，顿时感觉胸口发闷，也说不出话来。

　　好半天，才抬手拍了拍谢春风的肩：“小槿，不要乱想，不是因为你。”

　　谢春风垂着头，半晌突然笑起来，月光下清晰可见他咬破的唇角渗出血珠，在苍白的唇色上显出痴态疯态：“怎么治？你的伤，怎么治？”

　　他不想再听那人花言巧语忽悠他了，其中真相他自会去探寻。

　　“心脉血是神格所在，补不回来的。”许来迟终于抬手擦掉了谢春风唇上那滴血：“为师最后的心愿就是帮你把魂魄补全。”

　　那血在指尖化作妖治绮丽之色。

　　又是一阵难言的沉默。

　　谢春风再抬头的时候已经又是那副生人勿进的冷淡神色：“你别想死。”

　　他已经在脑海中把遇到许来迟以来所有事情都复盘一遍，可怕地发现其实就在春风客栈，许来迟就吐血了，他当时以为不可能是心脉血只当是逗弄自己的把戏，现在想来，很多东西都有迹可循。

　　为什么不直接打进潮音洞？

　　到底是潮音洞阵法真的加强，还是他重伤难以为继，糊弄他的？

　　现在想来，人家几千年的阵法如一，某人糊弄他的可能性倒是极大。当时竟然那人人还煞有介事地跟他怀疑有更厉害的人物。

　　真真是被忽悠撅了。

　　如今，真相的冰山，才终于在旧伤的映照下，显露出一角沉重的轮廓。

　　许来迟叹了口气，似乎压下千言万语，竟是笑的：“好。”

　　谢春风则已经被气了半死，冷冷地一瞪许来迟，转身回屋时带起了一阵寒风。

　　“我看他对你亦是有........”前者刚走，胡伯就不知何时冒了出来,看着谢春风离开背影道

　　“胡伯，慎言。”许来迟很快打断了，看胡伯似乎有上来谈心的架势，实在有心无力了。连忙扶额道：“夜深了，早些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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