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

　　等两个人不疾不徐地从教学楼D区走到B区，上课铃刚好打响，两人赶在科任老师之前进了教室。
　　窄小的透明伞没起多大作用，此时被孤零零地扔在走廊的角落，颇为可怜。雨滴在肩膀，雨雾蒙在身上，浸润了大半衣物，只有脖子以上幸免于难，勉强保持了妥帖的仪容仪表。
　　郑隼鹥把外套一脱，反手挂在椅背上，露出里面的夏季校服背后橙色的“凫虎一中”十分亮眼，却因少年宽阔有力的背脊显得不那么丑陋。左侧的肩膀湿了大半，紧紧贴合在皮肤上，像是能拧出水来，隐约露出结实的臂膀。他将桌上的书本大致整理了一下，右手撑着脑袋，自以为十分隐蔽地开始睡觉。
　　林潺毓只是拿纸随便擦了擦右肩和裤腿，右肩被郑隼鹥揽着，甚至比裤腿干燥些，便不再去管，倚着墙对着黑板发呆。忘开勿扰的手机十分突兀地贴着腿根一振，原本不知飞到哪去的思绪乍然收回，掏出来一看，锁屏界面只有一条冷冰冰的微信通知。
　　任雪梅：五一假期回主宅参加晚会。
　　盯着许久未看见的名字，林潺毓皱了皱眉。任雪梅是他的养母，在一年前左右与养父杨志远一同将他收养，被收养前的记忆并不清晰，近似于无，他只能记得在离开前院长在门口冲他微笑着挥手的画面，看不清脸。这对于一个十六、七岁的青年来说并不正常，但对孤儿院环境的毫无印象导致他没法探寻更多。作为两位企业家对外的慈善载体，对内的大儿子替身，他也不愿意同夫妻二人亲近、询问，每当努力回想却只能换来愈加猛烈的头疼，索性将疑问埋藏于心底，得过且过。
　　一开始夫妻二人沉浸在大儿子死的悲痛之中，也想过与养子好好相处，却因林潺毓始终如一的冷漠态度和小儿子的回国不了了之，只定期向他汇款，于重要宴会前通知他回家，在媒体前装装样子。全然不在乎他住哪，上哪所学校，吃穿用度如何。汇来的钱林潺毓几乎没动，只存在一张银行卡里，用自己的方式赚钱，争取成年后就和杨氏夫妻断绝往来。他身份证上显示成年就在下个学期，一切都得早些准备。
　　如果不是有一栋所谓亲生父母留下的房产，他恐怕要流落街头，但这处房产一看就只供一人居住，不知是亲生父母死前长远的安排，还是因为什么别的理由，十分蹊跷。本想另做打算，却转眼要住到了高三，便不再想更多。
　　光是想起宴会上的虚与委蛇，交杯换盏，无数媒体的闪光灯，他就止不住地头疼，向任雪梅回过去“好的”两字，就把手机振动关了，扔进桌肚里。刚刚的好心情烟消云散，微微扬起的嘴角也被压平，倚回墙上，向窗外看去。
　　雨下大了，窗外的桂花树被雨水拍打，落下不少花蕊和绿叶，有些花蕊蔫黄的粘在窗边，透过不严实的缝隙涌进来阵阵香甜的桂花香，这让他想起第一次去宴会随便拿起的一块，缀着桂花蕊的芒果慕斯，装点得很好看，却腻得人心里发慌，中看不中享。
　　令人胃口全无。
　　但下午，林潺毓还是遵守约定和郑隼鹥一起去了食堂。还是同一个窗口，阿姨看见林潺毓按时吃饭心情极好，连带着给郑隼鹥这个眼熟的小同学也多打了两勺排骨，被郑隼鹥成堆的夸奖砸晕了头，笑得合不拢嘴，乐呵呵地给整个队的人都多打了两勺。
　　就餐位置选在一个稍偏一些的角落，靠窗，两人面对面坐着。林潺毓只随便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没有目的地发呆，直到与郑隼鹥对上视线，谴责的目光落在脸上，如有实质，一副他不吃就不挪眼睛的架势，只好重新拿起筷子再吃两口。
　　到最后，郑隼鹥也放下筷子，对他说：“明天早餐我还给你带，中饭我请，晚饭你来。”语气熟稔，就像两人已是认识了十余载的旧友，林潺毓还发着呆，等反应过来已经错过了拒绝的最好时机，也懒得再开口，随他去了。
　　独自走在去上竞赛课的路上，他才回神想明白。
　　总是和他一起吃饭，只是恰好常吃同一个窗口，想让阿姨多打两勺肉吧，毕竟那是最好说话的一位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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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觉睡醒，房间一片黑暗，厚重的窗帘很好地起到了遮光的作用，让人分不清时间。
　　林潺毓一向觉浅，没听到闹铃声也只当是睡得时间少了，比闹钟早一些醒，伸手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一看，却是被满屏的消息通知吓了一跳。
　　满屏都是各科老师的询问与关心，高亭的占据了大多数，只差聊天框上的三个红点来彰显她的焦急，最后一条还在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需不需要请假和帮忙，让他有空回个电话。但这条消息，已经是两个小时前发的了——现在已经下午三点了。
　　林潺毓只有回高亭消息的力气，说自己有点事情要晚点到很抱歉让她担心了云云，又把手机扔到一边。疲惫和酸痛后知后觉地蔓延全身，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的，让人不想动弹，翻个身把被子裹紧了些，才发现小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跳下了床，想着昨天晚上蓄得满满的猫粮，又睡了过去。
　　这次睡眠质量没有晚上那么好，林潺毓又在梦里看见了那个看不清脸的小男孩。
　　这次阳光明媚，蝉鸣刺耳，一副盛夏景象，小男孩坐在长椅上，低头舔着冰棍，还没咬上一口冰棍就迅速被掌心的温度融成糖水，粘得指缝湿哒哒的，他却毫不在意，小腿摆动，一晃一晃的，彰显着他雀跃的心情。
　　林潺毓没有开口的欲望，只站在一旁看着，那小男孩似有所察地抬起头，冲他这边挥起了手。不等他感到诧异，下一秒另一个小男孩穿过了他的身体，向那长椅跑去。
　　椅子的一侧趴着只小橘猫，十分矜持地舔着爪子，享受着身边双脚怪的抚摸。晚来的小男孩趁着另一人注意力全在猫上，一口咬上了他的冰棒，被冰得龇牙咧嘴也不松口，舔了好久都没舍得咬的冰棍上多了几个牙印。
　　虽然看不清脸，但两个人的笑骂声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他们雀跃的表情，心里头没由来的烦躁，转身欲走时梦却突然断了，他又醒了。
　　有意忽略掉有些高的体温，林潺毓从床上爬起来洗漱换衣服，四点半出了门，他想赶去学校上竞赛课。
　　高亭回了他好，让他注意安全，请假条已经递上去了，林潺毓便又谢了她一回，跟几个比较熟的老师报了平安，后续就没了消息，他竟觉得有些太安静了。
　　直到到了教室，被郑隼鹥问了好久的话，本就转不过来的大脑更晕了，那种熟悉的感觉才回来。
　　想到觉得安静的是因为没有加郑隼鹥联系方式，林潺毓默了默，让郑隼鹥别问了好好上课，转头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坐在最后一排的好处大概就是干扰不了别人还碍不着老师的眼，他一觉睡到了最后一节课下，教室里早就跑得没人了，索性玩了会消消乐，准备等竞赛课快开课再过去，就在他因为头晕划错两个动物时，后门被“砰”的一声踹开了。
　　转过头，只见郑隼鹥手上提着两个大袋子，嘴巴上还咬了一张学生卡，有些呆滞地站在门口，显然也没想到轻轻一踹造成了这么大的动静，看见林潺毓醒着才算松了口气，先把大包小包的东西把两人桌子上一铺，才把叼在嘴里的学生卡拿下来。“东西太多了，我没手开门。”或许是觉得一直叼着学生卡有点傻，他一边把塞在衣兜里的东西往桌箱塞一边解释了句“兜里揣不下了我怕掉，懒得去补办了。”
　　林潺毓看着一袋子的吃的一袋子的药，欲言又止，感觉自己像是没睡醒，还听到郑隼鹥小声嘟囔着“要是知道你会感冒昨天我就自己淋着回来了。”
　　好不真实。
　　见林潺毓不说话也不动作，郑隼鹥干脆地打开袋子把一堆药排列整齐，摆在林潺毓面前，又把两个明显是外卖的盒子拎出来敞开放着，“非处方药我都买了点，这两盒是退烧的，这两盒是止痛的，剩下的是流感什么的，还有退热贴。你要是现在不贴我就放高亭那冻着有备无患。”说完把自己那份外卖拿过去，自顾自吃了起来。
　　脑子转不太过来，林潺毓突然问郑隼鹥：“晚饭不是我请吗？”
　　像是没想到林潺毓会说这句话，郑隼鹥掰一次性筷子的手一顿，笑了起来。“我不也没请你吃早中餐吗，快吃吧快吃吧，我不占生病的人的便宜。”
　　又盯了他一会，林潺毓脑袋点了点，像是答应了，道了声谢也吃了起来。
　　吃了一会，郑隼鹥觉得太安静了。虽然两个人吃饭时本来就不怎么说话，或者说一般都是自己在说林潺毓沉默地听着，但今天却连咀嚼声都没了，转头一看，林潺毓拿着勺的手已经停了，嘴里含着口饭低着头，一动不动。
　　这给郑隼鹥吓了一跳，他先伸手探了探林潺毓的脑门儿，感受到手背上的温度，一句脏话卡在嘴边，手忙脚乱地撕了一堆退热贴给林潺毓贴上。
　　等林潺毓缓过神来，自己的脑门，后脖颈，左手右手都被贴了一张，冰冰凉凉的，让人清醒不少。制止住郑隼鹥还要捞自己裤腿往腿上贴的动作，正欲开口，差点被嘴里的饭噎着，又被灌了几大口水。等两人手忙脚乱完，林潺毓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反而是郑隼鹥主动请缨说去把竞赛练习卷拿回来，让他好好休息，不等人拒绝就跑没了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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