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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小徒弟的自述(一)
我大概是忽然便存在了的。
记忆的开始,是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在那个面汤馆子外蹲着,被我的养父接走了。
那时的我似乎是茫然的,我认为自己不属于任何的地方,是个多余的,从天恍惚而降,顺天恍惚而生。
养父是个木匠,没有孩子,也缺个下手,巧了见我可怜,带我回去了。实际上我也可以叫他“师父”,但他让我叫他爹。
他做了半辈子的木匠,没混出什么名堂,就给我起名叫“出息”。后来上山再拜了师父,根据宗门宗谱,就起了“持旭”的字,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我跟着养父削了几年木头,学得快,手艺精巧至不合年龄,远近也积了些名气,算满足了养父的一片心愿。后来养父生了场大病,年老渐衰,我便白日做工,晚上照顾他,街里邻坊夸他养了个好儿子,但只有他和我知道,我们之间很少说话。也许父子间相处本就是这样,他从未责怪我什么,我也从未向他索求过什么,我们有着近乎雇佣的牢固关系。
我十二岁时,扶着养父从药房回家的路上,遇到一个算命的。那人说我有灵根,推荐我去山上修行。我对那些都没有兴趣,毕竟我连去向何方都不知道,修不修行的也无所谓。
但养父回去了却认真考虑了好久。那天晚上,他入寝前唤了我一句,出息,我这辈子没什么出息,你怎么着也算我半个儿子,不能一直被我捆在这小地方,去吧,上山去。
我说,爹,我才十二,还有的是时间哩。他说,不多了,修行要趁早,我有隔壁李嫂照顾呢。
那时他和隔壁寡妇李嫂的关系已经人尽皆知了,我没必要担心,这我知道。
但从那话里,我才终于觉出一阵子“爹”的味道。
我一夜没睡。
几天后,我打理好家里,收拾了包袱就出门了。走出了好远,我好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望去,那个呆了七年的“家”门口,小小的黑影在那里立着。
那是我的养父,他的腿脚还不是很利落,拄着我给他削的拐。当时心里可能产生了些触动,但我还是继续走了。
我上了凌云山,听闻那里有立了千年碑的门派,是人人说出口都要艳美的地方。
我没有一定要追名逐利的心情,我只是登上山去,看到了那座直穿云霄的石碑。一个感觉就是震撼,各掌门的名字是粗而大的,还有一些弟子与仙师名,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大概是用了凿子,一点点砸出来的。
上山来本就有很长的一席石阶了,而入门仍需几千级才好,这是磨练耐力。周围还有很多跟我一般年纪的孩子,父母千叮嘱万嘱咐地从头说到脚,再抹泪惜别。
这没什么必要。人们说,把孩子带到这上面来,就当是把他丢了。
我曾徒步拉着木材一天走过四个镇子,爬阶算不得什么难事,而入了大门还有的其他试验,什么测灵根,武斗竞争,师择徒,我就跟做了场梦似的,什么记忆都没留下。
只记得浑身是汗地站在台子中央,一个穿着白衣仙飘飘的人伸出手来指住了我。
我睁大了眼睛看着他,那般水流的目光,那般柳叶的嘴角,那般云锦的发丝,汉白玉都调不出的人儿,跟身旁的说了两句什么,又回来看我。
耳根一下子静了,仿佛一切都排斥在外,只有我和那个人。
养父说过,这便是专注。
可专注又似乎不是这样,至少心脏不该跳得那般快。
后来我常问师父为何当时偏偏选了我,他说是因为我好看。
师父也问我当时为何跪在那半天一句话不说,我答不出,我以为只是呆了几秒。
他说全场足足等了我十分钟,还当我是个哑巴。
一般徒弟最开始都是以扫地僧、看门狗和锅炉工的形象面世,而我作为师父为数不多的徒弟,丹药与法宝等是全然不缺的。我是老四,师兄师姐们性格多少有些古怪,他们并不格外关注我,也不会随便压榨我,每日的台阶院落是抓阄决定的。
偶尔也会担起扫台阶的责任,扫到下层快到中心平台的位置,总会遇上同级入门的学子。他们并不因为自己低下的工作地位而感到羞耻,反而耻笑我拜了一个“废物师父”。纠结这些事很无脑,师父只不过领进门的,重点还是看自己。
可就有无趣的闲人以欺负小辈为乐,还特别关照我这样师父不顶事的。被围着打一顿后,师父手忙脚乱找出药箱愁眉苦脸的情况很多,我也无意去数。
师父的废物名声宗门上下无人不知,还有传闻他是被掌门从外面领回来的私生子,灵根是后天补药补出来的。可我见他并不是那样废,他常把师兄师姐们招呼出去,自己锁在屋里,身边只留我一人,研究一些书籍,往丹炉里填填补补。不过他也的确挺废的,常把自己的竹清苑炸上三番。
师父没什么朋友,但总体上的废物人设不会影响其他人的身份地位,占了个隐蔽的小山头位置种种草炼炼丹,因此大部分人还是对他比较友好的。
自然,除去他把我这个选拔出的第一收了做徒一事不说。
只三师伯大概是很喜欢师父,出了事也不恼火,还帮他说情。但每领了别人的好意,师父就更是不愉快,自己跟自己下棋,好似不是别人帮了他,而是欠了他。
师父喜欢喝酒,喝我酿的麦子酒、米酒、果子酒。若练完剑回房嗅到一股浓郁的香气,便是师父今日心情又不好了。或许是又炸了炉房,或许是三师伯又来了,或许是读了什么催泪的话本子—师父总这样感性。
这时候不管我怎样蹑手蹑脚,他都会喊我来,跟我说话,说着便流泪。
他说得很乱,我读不出那哭的是什么,只觉得也好难受。他似乎能触到我心底那一小片水窝窝,搅出一番波浪来,可能是我从未见人哭过,而且他的脸很有感染力。
他搁下酒杯,抬手来摸我的头,抹过眼角。我才发觉我也哭了。
他喝乐了,把酒推给我,叫我与他同醉。我虽酿酒但从未品过,猛一尝眉头就发皱,酒精火热地钻进嗓子里,舌上一阵激颤。
还行。我啧了啧嘴。
他摇头:苦。
是我技艺不精?
不,酒就是这样。会消愁,也会带来新的愁。他趴在桌上,散发垂落至腰间、桌面、我的手边。
我又喝了好多,第二天醒了还发晕。师姐用扇子柄敲打师父脑袋,训他叫个孩子喝那么多酒,还要不要脸了。
师父一直这样没有架子。虽说师兄师姐们看上去与他并不熟悉,但哪个都不允许有人背后说师父的坏话。这大概与我和养父的关系有些像,也不完全像。
十六岁起我也与师兄上路降妖除魔了,去多远会跟师父报备。
一次天气原因回来晚了,他已睡了,且不安稳,毯子大半落了地上,薄薄的就着了件单衣,我上前去替他盖好,借着月光看他的脸,那般静谧。很可爱。
要走了,他却突然抱住了我,偷着笑。只是为了拿我开心?我脸有些发热,脾气那时也不稳定,便脱口而出了。他还笑,说,只是想你了。说完笑得更厉害,我脸也更热了。
似乎就那之后,他的性情就一阵阵的,高兴了就喝酒作乐,不高兴就闷着头在房间里修炼。
他说他已经化神期了,叫我保密。听闻这话我久久不能回神,小时不懂这概念,但大了怎会不知,这个段位在宗门里都是屈指可数的,而他仍是浑浑噩噩,人们也还是称他为废物,可见他藏了多少,又对我信任多少。也是那一年,养父走了。收了信,师父少见地出了门,与我一起回去。家里的存款不多,葬礼办得简略,而村里的父老乡亲都来吃了席,送葬的人流长长望不到边际。
我一挖一挖地填了土,呜咽声此起彼伏,上气不接下气,钻心入耳。
直至傍晚,炊烟缓缓升起,人三三两两回去了。李婶还在这里,已经哭不出泪了,直愣愣的,而师父也不知何时流了泪,早已粘在脸上,也直愣愣的。
这些不相干的人都发泄了悲痛,而我,除了力气外,什么都挤不出。
我认为我情感上必是有什么问题,但师父没有怪我。
天彻底暗下来,李嫂也离去了。
风瑟瑟的,师父一袭白衣站在那,说,徒儿啊,你也给我立个碑吧。我不理解,问为什么。
他说,只恐怕以后没有机会了。
我一直守孝到头七,师父陪着我,不太说话,一天天更恍惚了。
这天初晨,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我进了师父的房间,竹帘蔽着光,一片阴沉,而他坐在桌前拿着一本书读着,仿佛无知觉。
我卷起帘子,光扑面而来,师父才像刚醒,带笑着说,怪不得感觉暗呢。
太不对头了,我奔下去,两手捧起他的脸,让他看着我。他的眼里是一团混沌。
啊,快到了,就这几天了。他喃喃道,似乎有些痛苦,闭上了眼睛。
次日,师姐死了。
她是与妖兽同归于尽的,本应受到尊重和称赞,但有人从她随身的储物器发现了十二枚毒蛇卵。
三师姐喜爱研究毒物人尽皆知,蛇蝎蟾蜍等多有涉猎,只为制奇药,而此时拿出来,则是应验了那四处飞散的”蛊女”谣言。
顿时小人好似捏到了什么无可厚非的证据,谗言蜚语将师姐冷了的尸体推上问责台。我至今忘不了那个场景,长老们居高临下,痛斥师姐的人为,一条条罗列罪名。师父作为师父,他要承担一切,站在台中央,他看上去那般从容。
我听到一声嗤笑,从身后,无数的人中,又一声咒骂,同样从身后,无数的人中。我不回头,不是不敢,我看着师父,我眼里只有他。
师父受了刑,在摆着无数祖宗木牌的大堂里,跪了半个月。
他一声没有反驳。我愤满不平,却连进去的权利都没有—受罚的是我的师父。而拥有"探望权”的三师伯对我说,没用的,你师父那样做是对的。
说完师伯走进去,和师父一起跪着,两人一句话没有讲。我从此厌烦了师伯,也可能很久之前便是如此了。
禁闭结束了,师父的孤僻更进了一步,也不同意我入那个房间。我整日见那竹子深处的小阁暗淡下去,什么都做不了。
又炸了,我随那轰鸣冲进房去,见一黑色的影子倏然钻进一旁的罐子,师父扇子摇着那浓烟,方看到了我。
没事的。师父强笑着说。我望了眼那些围在房屋边缘一圈的罐子,它们是早就存在了的,但我从未注意。师父的脸愈加僵硬,我们之间沉默了一阵,他开口说,你看到了对吧。
他叫那些东西出来了,一个罐一个,黑蒙蒙的,那是些小鬼魂,还有两只妖,似乎有些怕人。
我该震惊的,作为斩妖除魔的修士,却在房间里藏这些妖魔的东西。可我很平静,像是早知道师父会做这些。
而师父似乎很痛苦,捂着脸坐在床边。我听到他在那自言自语:还是如此吗?躲不过吗?于是我成了秘密的第二承担人。师父需要什么,我会去帮他找,他说需要人命,我会替他杀。
他呼了我一巴掌:放屁,人也是随便能杀的?他罚我跪三天,但这分明是他先提出的。
最后我们还是去了镇上。
师父杀人时,给我一种换了人的感觉,眼神里流露着从也没见过的杀气,与不时闪过的一丝哀恸。我不愿看他这样子,常常帮他下手,他在一旁指导,倒下一个,他便啧声一阵,说,完了,把孩子带坏了。
师父只杀所谓“恶人”——烧杀抢夺的,猥
亵妇女的、贪污腐败的。
都杀人了,还分好人坏人吗?我问他。
需要他们身上附着的恶气。师父说,还玩笑着:提高一下人口平均素质,不也很奈斯?“奈斯”是他自创的新词,他跟我解释是西域那边的。可“西域”又是什么地方,我在古籍上是找不到的。
他不属于这里,我只能得出这个结论,但我不会拆穿他。他跟我讲新奇的知识点时,心情很好。
白日我们在屋脊上坐着歇息,看来往人群,挑选下手对象。高处有风去,清凉,我给师父披上风衣,他笑说,还没有心仪的人吗,这样贴心要迷倒多少女孩子才好。
我不答,反问他。
他愣了愣,小声说,我这样的人,有什么权利爱别人呢。
我听不懂。师父好像一张纸,就这么要被风刮去了,而我根本抓不住。
这也是我第一次这么想抓住一个人吧,以前似乎谁的离去,只是走个过场一样,而他呢,他在说出这句话后,我心口里被猛然堵住了。
我抓住了他的手。他有些诧异,还有些不自在,手颤抖着要挣脱。但我抓得很紧。
我不知道为何紧张,心跳一直很快。我知道这是以下犯上了,是做为徒弟不该干的事,可我不想松开。渐渐的手心起了汗,他转过脸去,一声不吭。
松开吧。好一会儿他开口说。
我迟疑了一下,便张开了手。师父把手抽回去,看着下面的店铺,不知在想什么。
手心的汗渍被风吹去了,我握了握虚空,什么都抓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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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徒弟也想说几句……上个世界的回忆,仿佛还在昨天。
小徒弟:所以师父,为什么选我啊?(小狗发问)(期待眼神)
曾昇:……真的是看颜啊其实……(系统说这徒弟不影响剧情的挑个顺眼的行了所以就挑了个最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