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吵闹声戛然而止,连那打人的吏员也下意识缩回了手。
“殿下!”众人齐刷刷跪倒,空气骤然凝固,死寂一片。
宇文泰的目光扫过杨柯手臂那片刺目的红肿,如寒冰般钉在吏员身上,语气森然:“刘大人,《刑部则例》第七条是什么?”
那打人的刘吏员脸色瞬间煞白,声音颤抖:“回……回禀殿下,‘凡本部官吏人等,于衙署之内斗殴喧哗、寻衅滋事者,杖二十,罚俸半年;致伤同僚或案涉人证者,罪加一等。’”
“嗯。”宇文泰喉间发出一声极淡的回应,刘吏员脸上刚浮起一丝侥幸,却听他毫无波澜地宣判道:“拖下去,即刻行刑。”
“殿下!殿下饶命啊——!”刘吏员瘫软求饶,涕泗横流,被两名亲卫扼住臂膀,如死狗般拖走。
处理完吏员,宇文泰的目光扫向瘫软在地的小役:“你,该当何罪?”
“殿、殿下恕罪……”小役几乎将头埋进石板缝隙里,抖如筛糠,语不成句。
杨柯上前一步急道:“殿下,他并非存心,是被吓到才失手——”
“还没轮到你!”宇文泰截断她的话,视线仍锁住小役,“胥吏失仪,溅污官服,引发骚乱,按规——”他刻意停顿,看着小役恐惧到极点的样子,语气毫无波澜,“杖十,罚没三月薪俸,逐出刑部!”
亲卫领命上前,小役惊恐大叫:“殿下开恩!殿下开恩啊!”
宇文泰忽然抬手制止:“慢着。”他睨着地上蜷缩的身影,“念其初犯,暂缓杖责,押入省愆室思过,罚俸照旧。”
“殿下!”眼见小吏也被重罚,杨柯几步冲到宇文泰面前,拦住他的去路,“他只是不小心打翻了茶,是那个刘大人先动手,还请您弄清楚状况再做决定!”
宇文泰脚步一顿,眉峰蹙起:“是非曲直,本王看得很清楚。”
“既然清楚,那凭什么要罚他?他吓成这样,难道不是因为刑部——”
“凭什么?”宇文泰骤然转身,冷冷俯视她,如看一件碍事的物品,“凭《刑部则例》,凭他当值失仪,惹出祸端。免其杖刑,已是仁至义尽。”
杨柯被他的傲慢激怒:“仁至义尽?把他关在省愆室就算仁义?那里和牢狱有什么区别?罚光他三个月的钱,让他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吗?殿下眼里就只有冷冰冰的规矩,就没有一点人味儿吗?”
宇文泰眼中寒意更盛:“刑部是断狱决刑之地,不是施舍善心的粥棚。你若真有本事,就该教会他端稳茶盘,而不是像个莽夫一样冲出来挨打,事后再来指责本王执法过严!”
杨柯被他噎得胸口发闷:“是,我是没本事,不像你羲王殿下手握权柄、生杀予夺!可我知道人不是物件,惩罚也要顾人心!你心里就只有冷冰冰的规矩和结果,你根本就是个……没有心的怪物!”
空气骤然凝固。宇文泰冷笑一声:“好,很好。那请你记牢怪物的规矩,”他逼近一步,一字一句道,“再敢擅闯生事,杨姑娘不妨也去省愆室一趟,看看那里到底有没有心!”
袖袍带起的冷风扫过杨柯面颊,“砰”地一声巨响,铁门再次被狠狠关上,震得回廊嗡嗡作响。
杨柯僵立在原地,手臂的剧痛和心中的憋屈让她浑身抑制不住地发颤,长长的走廊里只剩下她一人。
这边厢,刑部证物房内。
方才负责清洗羽毛的小吏蹲坐在水桶前,眉头拧成了疙瘩。他已经连续尝试了好几种方法,可那羽毛根部的暗沉污渍依然顽固如初。
“大人,还是洗不掉呀。”小吏抬头望向旁边监督的吏员,“这可如何是好?殿下那边……等他审完眼下这个证人,怕是就要过来查验这赤羽了。”
吏员面色凝重:“务必在不损伤羽毛的前提下清理掉,或者至少弄清楚它的根底!”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这污渍,或许就是邓员外死因的关键,马虎不得。再去取……”
吏员忽然截住话语,再次看向那顽固的污渍,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视线下意识地飘向隔壁案牍库的方向:“水洗不掉,难道……”
他脑海里像被什么刺了一下,那抄书的小丫头当时说什么来着?
“……得用蒸汽熏才能弄下来……”
还有那个古怪的胶名,鱼鳔精胶?
“遇水不融……唯蒸汽可软化……”
吏员猛地迈出门,奔至隔壁的案牍库。
桌上只剩下《昭明四年工部物料支用详录》的副本,正是方才那小丫头落下的誊录。
“遇水不融……唯以蒸汽方可软化剥离……就是它了!”他一把抓起,再不敢耽搁,拔腿就向宇文泰所在的审讯室狂奔而去。
“殿下!有重大发现!”吏员顾不上礼数,一把退开审讯室的门。
室内寂静森然,想必审讯已经结束。
宇文泰正背对着门口,闻声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来者:“说。”
“禀殿下!卑职带人查勘了邓府现场。邓员外整个尸体僵如寒铁,周身除喉间一道极细的血痕,别无他伤。可我们反复查了整个屋子,都未找到合理解释的凶器,唯有他右手紧攥着的半截赤羽,最为可疑!”
“这些,本王已知悉。”宇文泰的声音听不出半分波澜。
“殿下容禀!关键在这赤羽!”吏员语速加快,举起手中的誊录文书,“卑职试尽了数种办法,都无法清除掉其上的污渍,直到卑职发现了这个——”说着,他将文书递了过去,指向关键段落。
宇文泰眸光一凝,接过文书,略带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好像在半日前便已见过。
“鱼鳔精胶?皇陵封石之物?”他低声重复,目光扫向杨柯的那份誊录,又转向证物托盘上的赤羽,“取蒸器来!立刻!”
顷刻间,刑部大堂中央,铜制蒸笼被迅速架起,炭火“呼”地一声点燃。
宇文泰亲自监督,屏退闲杂,只留几名核心吏员在侧记录。
他神色冷峻,亲手执起银箸,夹起赤羽,悬置于蒸笼上方。
死寂中,唯有炭火噼啪炸响。不知过了多久,“嘶——”一声细微脆响刺破寂静。
众人定睛望去,只见那原本附着在羽毛之上的暗沉污渍,竟如活物般蠕动起来!其边缘处一点一点地软化、卷曲,极慢地从羽毛根部的纹理上剥离、脱落!
同时,一股混合着深海腐腥与矿石铁锈的奇异气息悄然漫开,正是文书中所载鱼鳔精胶独有的特征!
“成了!”旁边的吏员再也按捺不住,猛地站起。
宇文泰纹丝不动地紧盯着那终于显露真容的羽毛根部,片刻后,缓缓直起身:“鱼鳔精胶,皇陵专供,工部造办处专人看守,严禁外流,能获取并使用此物者……”他环视在场众人,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必与工部物料调度息息相关,不是工部物料房的掌库、主事之流,便是能摸到皇陵图纸的内廷近臣。传令下去,即刻封锁工部物料清吏司,彻查所有相关人员行踪、账目,近三月内接触过鱼鳔精胶者,一个不漏!”
“遵命!”
话音落下,宇文泰的目光再次掠过那份誊录文书,仿佛这才想起它的来历,转向呈上它的吏员,声音听不出情绪:“此书,你从何处寻得?”
吏员连忙躬身道:“回殿下,说来也巧,证物房隔壁的案牍库,有个被罚抄书的小丫头。她见卑职等束手无策,又恰巧抄录到这一段关键文字,便为卑职指点了迷津。说起来,还要感谢那丫头呢。”
吏员说完,垂首静待。堂内一片肃然,只有炭火余烬的微响。就在他以为殿下已无话,正欲悄然退下时,却听到一声极轻的低笑,转瞬即逝,却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
回到皇宫,刑部回廊里令人窒息的一幕仍在杨柯脑海里打转,她越想越气:“哼!真是个没人味儿的家伙!”
然而这念头刚起,另一个声音却在心底反驳:“他似乎……也并非全然无情?”
虽然宇文泰对她冷言相向,但终究未按他那“规矩”惩处她的“莽撞”。再者,他不仅当场严惩了那恶吏,还将小役安置在省愆室。那地方虽不讨喜,却也实实在在地隔绝了恶吏的报复。这样一看,他的处理,好像也还说得过去?
正嘀咕着,身上蓦地跟人一撞:“哎哟!杨姑娘恕罪!”
“不打紧不打紧。”杨柯刚说完,一股酸辣呛人的气味扑面而来,她定睛一瞧,面前站着一溜儿愁眉苦脸的蓝衣公公,个个手里拎着沉甸甸的木桶,另一只手死死地捂住口鼻。
见他们一副苦不堪言的模样,杨柯不禁好奇起来,忍住恶心朝桶里望去:究竟是何方神圣,竟有如此霸道的气味?
领头的太监见她打量,立即躬身一拜:“多谢姑娘宽宏!奴才们这就告退!”
电光火石间,杨柯脑中闪过一个念头,“等等!”
小蓝人们刹住脚步,一个白白胖胖、脸蛋圆圆、活像包子的公公转了过来,勉强从捂嘴的手掌后露出一条缝,闷声闷气地问道:“姑娘还有何吩咐?”
“你们提的宝贝疙瘩,”杨柯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地问,“到底什么来路?味道也太冲了。”
包子眼神躲闪:“回姑娘话,是……是蚕沙。”
“蚕沙?”杨柯一时没反应过来。
包子苦着脸,笼着嘴巴,低声道:“就是……蚕拉的屎。丽妃娘娘每日要用新鲜的蚕沙布袋熨关节,熨完了就吩咐奴才们赶紧……赶紧拎到内务府倒掉。”
杨柯眼睛一亮,忍着那股酸腐气,果断道:“把这些给我吧。”
包子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了下来,连忙摆手:“哎哟我的姑娘!您别拿我们寻开心了,这腌臢东西臭得能把人送走,奴才们得赶紧处理了,晚了怕是要挨板子!”
杨柯朝他一笑:“蚕沙可是好东西,祛风除湿的良药!我估摸着丽妃娘娘也只是用了一点儿,这么倒了也太可惜。”
包子身旁,一个瘦得像竹竿、个头极高的太监和他交换了个难以置信的眼神,那火柴哑着嗓子道:“姑娘说得……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这蚕沙过了一夜,药性怕是也散得七七八八了,臭气倒是一点儿没少。”
“不打紧,我不嫌弃!”杨柯不等他反应,眼疾手快地将他手里的木桶抢了过来。
火柴和包子目瞪口呆,看怪胎似的看着她:“还……还望杨姑娘小心处理啊!”
杨柯自然懂他们的顾虑,抱着散发着“毒气”的木桶,笑得胸有成竹:“放心,娘娘知道了也怪不到你们头上。若有人问起,我便说是向内务府要的。”
俩人如释重负,千恩万谢地捂住鼻子,提着剩下的“臭气弹”,逃也似地朝往内务府方向小跑去了。
杨柯抱着宝贝,也回身往前,心里暗喜:“宇文泰呀宇文泰,你不是自诩公正,眼高于顶么?有了这“十里飘香”的好东西,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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