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我的自传

作者:玉羽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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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爷爷


      早。又过了一年。
      我之前写,也无非写一些停滞了的生命线。后续我也觉得无法写,但我还是写了我爸。因为在我看来有所发泄还是挺重要的,对于我这种时刻都在准备面对死亡的人来说。还在生命长河里划船的人随时都在给时空留下痕迹。写我所看到的活人,我会想继续写,以为不完整,我的记忆也会有错漏。
      写吧,正经人都不写日记。谁愿意自己的一生留下给别人说三道四。人类文明这么庞大的体系,自己的体验不过是沧海一粟。留下来值得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
      但就是想写。哪怕今后没有我这个人,这个家。写吧。作为科研资料多好,我自己写的也不掺杂什么推测。当然也不一定,因为我之前也说过,我写的是我的视角,或许在我写的这些角色眼里他们自己又是另一番景色。
      爷爷本身不是本地人,是不远的市里迁来改造这个地方的。他的时间线一直都很模糊,我很少知道他年轻时候的事情。我不缠着问,他也没时间说。我睁眼的时候,他很宝贝,听我妈说,我喜欢摸着我爷爷耳朵睡觉,我爷爷也惯着。
      抱出去炫耀,大家也都赶上来左夸一句右摸一下。我看我小时候的照片,婴儿时期也没什么不同的。长大了点确实可爱,白白净净的。
      爷爷话真的很少,我也怕他,长大点他很严肃,之前和小汤一起玩的时候,他总是一副拒小汤千里之外的感觉,小汤很活泼,会各种搞怪撒娇,我爷爷奶奶都不受用,毕竟我从小也没有这些项目。
      大家都是一脸嫌弃的拉开她的手,躲得远远的。可能也是太热情了,我们家里人都受不了这种灼烧,碰到都觉得烫手。
      有记忆的是会经常看到他在镇上的那个老家,我小学初中住的那个。他在外边捣鼓一小片黑土,围起来在自家院子里,四四方方,之前有说过种了一颗我初中或者是小学带回来的罗汉松,和不知道什么时候种的杨桃树,它两在对角线上。靠杨桃这边是厨房和另一边邻居,罗汉松这块有一条半米多的水泥小道连着厨房,门口有芙蓉树。门口往里走也是一米宽的地方也是注了水泥,以前是养些鸡鸭,笼养。后来逐渐也就变成简易的农村厕所。很长一段时间,这块都是腥臭,有尿味,我奶奶晒的厨余垃圾,臭水沟味,引来一堆苍蝇和蚊虫。
      我是看着我爷爷从身强力壮的年龄变成现在躺在床上无法动弹的失去尊严和精神的□□。
      他总会打开电视机,很准时,做饭的时候,那个时候可能55-60岁左右。眼里只有对土地和新闻联播的向往。我看不出他想要什么,奶奶想要酒,他好像只用每天能看上新闻联播就行。
      总是很稳定,去劈柴,捣鼓土地,种菜浇水。然后烧火做饭,晚上七点开电视,在饭桌上把碗里最后一粒米扒拉干净,留下碗给奶奶洗,然后自己去客厅坐到离电视最近的单人大木椅子上看新闻。
      我都有点忘记了,椅子倒地是对着他卧室的门还是对着电视机,然后我想起来了,他是躺着,仿佛躺进椅子的怀抱,腿和头搭在两个椅子的宽扶手上。靠着的地方有垫子。就这样一直躺着。直到晚上,十点或者九点就睡觉。最关注的还是海峡两岸,我经常会听到一些关于中国台湾的新闻,几个当时很熟悉的政党名字。如果新闻看完了他会调到体育频道,看体育,最喜欢看女排,当时女排的教练郎平的名字一直被我记着,我爷爷说她很厉害。总是不厌其烦的看着,篮球、台球、乒乓球等等。体育频道我也是从小看到大的,虽然我一点也不感兴趣。以至于我现在对他们的规则没任何了解,但我喜欢问我爷爷,想让他有人说说话。我会问台湾的现在的局势,问乒乓球怎么计分,怎么看排球输赢。最后我什么都没记住,只记得他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眼里有光。
      这都是他搬出来以后,我初中到大学的时候了。
      爷爷一直以来都是沉默寡言的。我和他交流很少,他和家里人交流也不比我多,我从小就知道陪着老人让老人不要太孤单,奶奶总是有她的方法,她就算是别人不来找她说话,也会找别人说话,从来不内耗的一位。爷爷看起来就内向很多,听起我妈说,奶奶总是负责“外交”事务,去这家送点种的新鲜小菜和瓜,去那家聊天唠嗑,忙里忙外,当然是她没病之前。病之后再染上□□功和酒瘾也就逐渐没有那么爱交流,一味的在家折磨自己和家人。
      爷爷也有外向的时候,他的老战友来的时候总是开心的,聊以前,聊现在,聊军事,聊未来,是他最开心的时候。后来老战友走不动了,也一个个先后给主席复命去了。
      小时候他从不说自己在部队的时候,我也了解不多,只是他偶尔提起。我不知道他是属于哪个部,只知道命令让他驻守,他就来了,让他建设这个地方,他也一砖一瓦的建起来了。我目之所及都是他年轻的影子,只是时空错位,我只能看见这些被规划好建设好的连队。一处山坳连着一处山坳,每一处都有连队。山是他们平的,树是他们种的。上山下乡的知青也和他们一起,把这个地方从无到有,堆垒起来。我们这里陵园里还有以前的知青长眠。在陵园的第一排灰色的照片,有的甚至没有照片。认识的上海或者湖南的知青回来看我爷爷过,我不在或者我也忘记了自己在不在。
      我总是零星问起爷爷以前的事,爷爷还好的时候,放牛的时候会带着一些吃的一上去就是一天,又累又饿。有时候躺在牛背上睡着了,它会驮着爷爷回家。上山割草,那个草划到手会特别疼。爷爷出生在1937年1月,我之前不记得,是最近给爷爷拍照去看病的时候瞄了一眼爷爷的社保卡。我对时间没有概念,直到看到了这个年份。我才知道爷爷所在的时代多么波澜壮阔。爷爷出生在省里,长大了参军然后是到市以下的乡镇去支援。
      爷爷算是炊事员,后勤一块。也因为这个,我喜欢我爷爷做的每一顿饭。不知道为什么比起我家里人的其他手艺,我更偏向我爷爷的这一口。也有可能小时候吃习惯了。毕竟奶奶很少做饭,或者说从来没做过。做的次数我都记不得,所以几乎可以当做没有。如果奶奶做饭,我应该是相当深刻。但很可惜似乎是真的没有。一些炸猪肉之类的可能是我奶奶会做的,或者热一热饭菜是可以的。
      爷爷最喜欢做的是土豆炖各种蔬菜,胡萝卜还是酸菜都可以,炖猪蹄排骨猪肉之类的也不在话下。他那口小铝锅比我岁数都大,锅底都烧了一层厚厚黑碳,但锅里白净亮堂。可能在跟着部队走的时候最容易做的也就是炖煮类的了吧。
      听他讲过他爱讲的一个类似于惊悚小故事,也不知道他哪里听来的,他说的时候总是笑得很开心,仿佛是一个家常笑话。我也会经常拉着爷爷让他讲很多遍,因为这样爷爷才会笑得很开心,发自内心的笑。
      我也不能让小故事被埋没,是这样的一个小故事“从前有一个小山坳,在上坡的路上有一个小茅草屋,一个人走累了看茅草屋亮着光,想进去烤火暖身子,就走了进去。里面有一个正在架着小锅煮东西的男人,身上披着很厚的衣服。赶路的人坐到对面,问男人在煮什么呢?男人笑着说煮毛豆,然后打开锅盖,捞了一些煮好的出来分给了赶路的人。两个人边吃边聊,正聊的开心。赶路的人说男人,怎么边吃还边漏,一地都是豆子。一抬头看到这个男人下巴都是空的,所以吃一半漏一半,漏了一地。”说到最后爷爷会用手摸摸下巴,让我知道下巴在哪里。然后说煮豆子的人掀开衣服,肚子都没有,空唠唠的,底下一堆毛豆,然后笑得很开心,说那个赶路的男人连滚带爬的跑出去,被吓得不成人形。这或许是当时教育小孩的吃饭不要浪费粮食,吃一半漏一半。所以爷爷奶奶的饭碗总是最干净的,奶奶总说我没有见过以前闹饥荒,挖草根子吃的时候,吃的漫山遍野都不见绿色,有的人饿了还吃土。所以奶奶才会有掉在地上的饭粒都舍不得,要捡起来吃了或者丢到喂猫狗的碗里。清醒的时候会丢到碗里,不清醒的时候会直接吃掉。只有经历过的才知道这种恐惧,哪怕几十年,都会心悸。
      爷爷说自己和队友在越南边境上看到野生的猴子,和很多鸟类,一股河隔开两岸,他能望见对岸在树上荡着的猴子。也曾经在山上待命,埋伏在黑暗里等待号令。在建临时房屋的时候砍竹子搭建,比其他队都快,因为当时不服气上级说他们,具体是说的什么我也忘记了,爷爷憋着一口气带着自己小队第一个完成,然后休息去了。用实力证明自己是对的。建砖瓦房的时候的砖也是他们拉回来一点点砌的。我当时一段时间,一进家里信号就不好,寻思怀疑砖有问题,我就问了爷爷一嘴,他还记得是在哪里烧的,但我记不得了。
      但凡当时的我再多一点,多一点好奇,多一份录音。我就能看看他精彩的一生,代他记下我一辈子都不能体会的感悟。一切都来不及,也来不及后悔。就这样我只能管中窥豹。
      前段时间我翻出来2015年的视频,那个时候电视购物,我爸买了个摄像机,要储存卡的那种。我也是想着留个纪念也自己能捣鼓,在很久之前可能是高中也可能是大学,翻出来用读卡器复制到了网盘里。我看到了年轻的爷爷和奶奶,10年前大家都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这个32秒的录像,就是全部。相机找不到了。我看着黑发的爷爷,就算是78岁都十分健壮的身子,10年后连自己起身都做不到。
      生老病死是很寻常,大家都在教育下一代用平常心去对待。但是这种不甘和痛苦,到底会陪着他多久呢。忘记吧,忘记你会老去,能活一天就是一天啊。
      有段时间爷爷的朋友还是会陆续来看他,在前门口或者后院走道上摆开两把藤椅,那时候奶奶还会泡些茶水,然后要么一起坐着谈些旧事新闻,要么就自己去忙。总是在他们语句中听到些叹惋,总有人先离去。爷爷那时候还会上街买点东西,后来慢慢就把自己锁在这几百平米。
      人越来越少,我不曾见到地方,爷爷做了手术,说是慢性肾衰,后续看不太清做了白内障的手术。怎么拖到这个地步呢,可能是年轻的时候太无所不能,才无法接受自己身体的逐渐衰落,或者说没有意识到。而子女不一定在身边,无法察觉或者没有能力察觉。
      从此开始便是一部注定的悲剧。
      我眼里那个无坚不摧的人,日渐佝偻。
      后来可能是药物问题,得了帕金森,子女一个也无法记住到底是什么引起,也或许不重要。得了帕金森之前,我曾经看到爷爷好像从他朋友那里开始拿起烟来,自顾自的抽着。没过多久再回去,已经是无法控制手上的抖动。我忘记了发展的顺序,只记得慢慢他需要拐杖,步子迈不开,没办法用筷子,怕别人看了难受,也不再饭桌上吃饭了,会出去院子的走道或者电视机柜那吃。从自己能勉强端稳碗,到我们送过去。
      即使这样了,在三年前左右我没工作,照顾老人那一年。他还能自己煮点吃的。我做的饭菜实在难吃,但他也从不浪费。还能让子女照顾自己的妻子。只是时不时需要给他去医院拿药。那时候奶奶老年痴呆很严重,经常跑出去,爷爷会到前门那里喊我。有时候我佩服我爷爷的毅力,那个时候他已经控制不了嘴部肌肉,发病比较严重的时候只能坐着凳子,前边放一个矮凳,放着红色的塑料小桶,一直用水漱嘴,因为很难受,嘴不受控有时候牙齿磕到会起溃疡。
      严重的时候呼吸困难,我问医生,医生说可能是帕金森影响呼吸肌收缩。那时候在市里做检查,想着住院,可是没人同意。我知道我没办法去全天陪护,我妈是我家唯一劳动力不能,我姑妈一个人也换不过来。还在医院也不收,因为没有确定病症,不知道放哪个科室,也需要一周等床位。
      我工作原因不能经常回去。记得有次回去,得知爷爷睡不好,手脚一会儿冰一会儿热的不行,晚上一两点可能也会坐起来,也许三四点,也许通宵。
      睡不着。那天我熬了夜去看他,他让我自己去睡,让我别看他,会觉得难受话。
      我忘记了到底哪一次摔跤,他进过医院,那时候我去看他顺便捡了一只腿脚动不了的小猫,这是后话了。那时候他在医院床上,头上裹着纱布,也还精神。
      后来帕金森后期也就是最近摔了一跤,左腿腿骨上部骨折。医院不敢动手术,如果手术不一定能安全活下来。身上基础病很多。我爸和姑妈都让回家,找了地方民族的医生,包药。
      两个月,硬扛着吃抗生素,吃馒头泡牛奶。也才是终于不痛了,也无法走路了。
      他还问,自己什么时候能走。
      我给他买了电动轮椅,我可以接受他再也走不了但可以用轮椅出去看看。可是他不愿意坐,说很累撑不住。
      到现在都没有坐上几次。
      我姑妈和我妈轮流照顾,刚开始我妈没开工,我妈右手中指还被铁门夹断一截,还没好完就急急忙忙被拉来。知道这些的我放假就回去帮忙。其实我没什么用,只是给在场的人个念想。
      我从没有概念,我不知道一个不能动的老人有多重。直到我挪动不了一点。我从不知道褥疮,只能找网络上或者AI,得知要买什么药,然后给爷爷上药。扶爷爷起来要三个人努力,我抬脚,姑妈在床头右边挪上半身子,我妈在左边站在床下挪正。
      即使屎尿不用我负责,我还能知道姑妈和我妈的心情。她们都是爱干净的,但没办法。总有深渊看不惯干净的灵魂。
      爷爷说的话有时候会糊涂,说自己被外星人治疗,又看不清什么说房间里有蛇,其实只是黑色的绳子,说反光的金属把手是流水。说自己梦见自己给自己煮了一顿饭,弄了土豆乱炖。直到醒了,问我妈,才知道是自己做了梦,自己根本没吃东西。
      最多的几句是叫我妈和姑妈的名字,和要尿了,给他拿尿壶,要么就是要起身,睡不住,要擦嘴,漱口。我在的时候会给他全身拍点爽身粉,腰臀处的褥疮也会用碘伏和康复新液好好涂。
      前阵子好像好起来,让我姑妈他们左右架扶着出去院子坐了会儿。还会问他的山茶花去哪了。我们给放到阴凉处了。
      长期他都没发穿裤子。一个不愿意麻烦任何人的自尊很强的人。
      终于被剥夺了所有尊严。
      成堆的纸尿裤和尿垫,一天一包的纸,包裹住他最后的人生,丢到了无人在意的地方。
      他的绝望被求生欲压制。奶奶在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累了病了还需要照顾一个,可能对奶奶不爱搭理。你不能要求一个病魔缠身的人去照顾一个人的情绪。
      但他从没有对我们发火。他只是说了他活该。晚上我们都睡了的时候他可能被尿浸湿了身下的垫子,和自己的排泄物冷冷的睡在一起。扶他起来四次吃好饭,人又都走了,他独自躺着。他在想什么,我不敢想。每想一次都是对我的拷问,都是对我无力的鞭笞。
      如果我能挣钱,他不至于这样。巧的是大家都是这么想的,但到头来没挣几个钱,只能拼拼凑凑活下去。在良心的谴责和逃避中度过每一个夜晚。
      记起来了,爷爷说他在村里的老家还养过一只狗,会抓田鼠,指哪打哪。可惜被药死了。他说这个的时候也很开心,说这那个田鼠有多大,用手比划着。
      值得吗,现在的脸和以前的重合。你后悔来到这个世界上吗?辉煌过后,溺死在粪坑里的人生。何必怀念。痛苦只会传递,从爷爷麻木僵硬的肢体,渗出的恐惧和绝望,穿过我的灵魂。
      一旦这个时候总会去找合理性,来试图淡化这种无来由的报应。比如他曾经砍了很多棵树,开垦的时候伤了很多动物。年老了一段时间一直尝试赶走家里的燕子,把养了很久的狗杀了吃就连出车祸的狗的尸体也不放过。打了我奶奶。或许很多我不知道的事。
      也许是他的报应吧,这样我才好受点。不要去想抽到下下签的人生会怎样结束。但是他笑的时候,健康的时候。怎么磨灭,这些记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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