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迷藏

作者:端木山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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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ART VII



      我没有料到拉达带我来的会是这么个阴暗潮湿狭窄封闭的地下室,更没有料到他和加隆就管这里叫家。不足十平米的地方挤着一张上下铺和半张桌子,几乎全部其他空间都堆满垃圾杂物,只有半个灯罩的吊灯在天花板上摇摇欲坠,昏黄的光晕看起来是如此遥不可及。我不由自主地产生窒息感,加隆他,一直都住在这里?

      其实也不差,至少还有地方住,比起以前露宿街头要好多了,拉达笑着将一堆方便面盒从桌面推到地上,然后对我做了个请的姿势,将就着坐吧。

      谢谢,不用。我将周围环境仔细打量了一遍,然后捡了个自认为最安全的地方站着。

      拉达摇摇头,其实你不用这么紧张的,我没恶意,只不过是想让你看些东西。他垫起脚,从上铺的枕头下掏出一个四方的小铁盒。揭人隐私要折寿的,不过为了兄弟,拉达一面自言自语,一面轻轻松松地将盒上的锁扭断。他从中取出一张薄纸,递到我面前。

      我伸手接过,这才发现那是张已经泛黄的照片。其正中一对相拥的双胞胎,不过四五岁年纪,同样的蓝发蓝眼,同样开心调皮的笑脸。他俩身后是一对相拥的夫妻,那个英俊挺拔的是父亲,那么,他身旁那个文秀漂亮的,就应该是母亲吧?对于母亲的印象,我真是非常模糊了,然而此刻看来,脑中却只有一个人名——穆。真是神似啊,尤其那头飘逸的淡紫色长发。我倒吸一口冷气,不知所措地望向拉达,这是?

      是什么你自己清楚。拉达瞪我。他一屁股跳坐在桌子上,我在垃圾箱旁边捡到他的时候,他怀里就揣着这张相片。

      我惊讶于拉达居然用捡这个词,因为看起来,他似乎也不比我们大多少。

      他那个时候只有八岁,瘦小得跟小野猫似的,也真的跟野猫似的在垃圾筒旁边捡吃的,拉达掏出一支烟点上,淡淡的白圈慢慢散去,仿佛久远的记忆迷失在成长的岁月里。

      八岁,那时候我在干吗?不记得了,应该上学读书吧。那时候穆才刚刚来我们家,父亲也还没有开始酗酒。

      拉达低下头,继续讲他关于过去的故事:我那个时候也没地方住,不过见他实在可怜,所以就带着他,有什么都算上他一份。他那个时候晚上老是做噩梦,嘴里撒加撒加叫你的名字,有时候醒过来还会问我,为什么撒加不来找我?不是说好了的么,不是拉过钩的么,无论我躲到哪里,他都会把我找出来的,然后就对着那张照片哭。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我低头凝视相片,小小的加隆和小小的撒加——可是,为什么我连些许印象也没有?

      拉达抬起头来定定望着我。他说,撒加你知不知道,加隆现在还常常做噩梦,不过现在他醒了以后会问,为什么我不是撒加。

      在他的注视下,我不寒而栗,原本试图别过头避开,却无意间瞥见左面墙上挂着的镜子。在那个银光闪闪的迷离世界中,和我一样的脸,不停地问,为什么,我不是你?我无法想象加隆问出那句话时候的表情,正如我无法想象现在的自己,居然也能做出这样的表情。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心情,只是突然想把镜子打碎,把里头那一个挖出来,紧紧拥抱,莫名奇妙地就想,很想很想。那么后来呢?我问。

      后来啊,我们在街上游荡了半个月,然后某天他在路上看见一个女人,好像他管那个女人叫妈妈?反正那个女人就把他带走了。早知道……拉达重重叹了口气,早知道……我当时拦住那个女人就好了。直到一个多月后,我才明白拉达这句话的意思,然而千金难买早知道,究竟是我们太后知后觉,还是命运早已安排好了这许多悔恨?我们都在做自以为对的事情,然后在回首时分,感叹“早知道”。就像此刻,在加隆的家里,听加隆的朋友,讲着加隆的过去,我突然就后悔起来,或许他待我不好,但我对他的回应,难道真像个哥哥么?

      无论是穆还是加隆,你都不配做他们哥哥——是的,艾俄罗斯,所以,我崇拜你。

      我再看到加隆是在一次哈迪斯和朱利安的火拼,那是五年后了,拉达微笑起来,他从小猫咪长成了小豹子,还交了苏兰特、艾尔扎克他们几个好朋友。后来□□上三家联合开了这个双子街的车赛,加隆说想追求那种自由自在的速度感,于是我们几个凑了钱,买了部当时很时新的野马送给他。结果给那家伙上车第一次就摔得不成样子。不过,别说,他这方面还真是天生的。拉达顿了顿,瞅着我,你也一样。

      然后呢?我情不自禁地问。

      然后啊,基本上就是现在这种样子。拉达把烟掐灭,你知道,一旦上了这条道,怎么走下去都差不多的。

      请,多给我讲一些他的事情好吗?我轻声地说。我希望多了解他一些。

      拉达看了我半晌,然后点点头。我可以和你说所有我知道的,只要你愿意听。

      我说好。

      于是时间就在他低沉到不真切的声音中同时向前向后,缓缓流走。

      八岁的加隆第一次在垃圾桶边检东西吃,八岁的撒加第一次自己给自己做饭;八岁的加隆第一次露宿街头,八岁的撒加第一次和别人挤一张床;十三岁的加隆第一次和大伙出去砍人,拿刀的手抖得厉害,最后谁也没敢扎抱着头缩在墙角;十三岁的撒加第一次代表全校学生上台演讲,拿稿子的手抖得厉害,最后一个字没说出来就奔了下去;十四岁的加隆第一次飞车,尽管摔到鼻青脸肿,但还是在一个月后的车赛上拿到了第一;十四岁的撒加第一次打工,尽管打碎了很多个盘子,但还是在一个月后的结帐日拿到了工资;十五岁的加隆陪老大出去看货,第一次被人叫大哥,十五岁的撒加陪父亲去领失业救济,第一次被人叫小瘪三;十六岁的加隆是个小头目,打人,看场子,收保护费;十六岁的撒加是个三好生,用功读书,参加各种各样的竞赛,得奖——然后便是十七岁,我们相逢。这一路,都有一个天使样的人物相伴而行,保卫守护着我们,加隆的是拉达,而我的,则是穆。

      很久之后,当我回忆起这一切,总有难以言喻的滋味在心头。曾几何时,我和加隆在命运的三岔口走散,沿着不同的道路,以相同的步伐成长,然后再次相遇——仿佛从未分开。

      拉达拍拍我的肩膀,加隆是个别扭的小孩,他爱你,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越想你就越恨你,你过得越幸福他就越开心,同时也越痛苦。

      我知道。我说。可是,我真的知道么?

      拉达诚恳地看着我,加隆还有些经历是连我也不清楚的,而那些正是他痛苦的根源,我请你去看看他,因为我觉得只有你,才能真正解开他心里的结。

      我正待回答,裤兜里的手机突然嘀嘀响起来,是短信。难道说,穆着急我太晚回家?我赶紧捞出来看。按下确认键,屏幕上是五个触目惊心的大字——父亲出事了。

      我赶到医院时,穆正孤身一人坐在走廊尽头。四周围空荡荡的,他抱着头,看起来是那么小,那么僵硬,仿佛化作一尊雕像。

      穆,出什么事情了?我走到他面前。父亲呢?

      碧绿的眸子茫然地抬起,几秒后,目光的焦点才聚集在我脸上。

      父亲在病房里,已经睡了,他沉默了好长一会儿,才说,大量胃出血。

      我看着穆,他的脸比往日更加苍白没有血色,他的唇无声地颤抖着。我说,还有呢?你还有什么没告诉我?

      穆叹了口气,撒加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我点头,你说吧。

      穆又沉默了好久,或者没多久?但对于我来说,那沉默出乎意料的长,又出乎意料的短。最后他缓缓吐出四个字,胃、癌,末、期。

      那一刻我的内心很平静,平静到什么也没有。活该,我想,那么样子喝酒法,他不得胃癌谁得胃癌,我甚至还想,他为什么不干脆连肝硬化、高血压、脑溢血都一起得了?然后我听见一个声音说,撒加,他是你父亲啊。

      父亲是什么?我抬头望向干干净净的白色天花板,我在那上面看见一个男人,很英俊挺拔的样子。就是这个男人,用胡子拉杂的下巴蹭我的面孔,教我画画、下棋、打篮球;他带我出去玩,爬上树替我掏鸟窝,陪我在沙地里挖泥;他看着我做功课,在我考第一的时候奖励我,在我淘气闯祸的时候拿板子狠狠打我屁股;他做饭给我吃,然后特意挑出一块块青椒放进我碗里,警告我不许挑食;他在我生病的时候不休不眠地照顾我,每天半夜都到我房间里看我有没有踢被子。但这个男人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离我生活越来越远的呢?他从什么时候开始旷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看到穆就叫母亲的名字,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酗酒、性虐待的呢?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呢?这个男人,这个我完全不了解的,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的男人,这个我在家里拿他当真空,成天称呼他为老家伙,恨不得他马上消失的男人,就是我的父亲——我的亲人。

      你开玩笑的吧,我低头看穆。父亲他不可能得什么肝硬化、高血压、脑溢血,更加不可能得晚期胃癌。然而穆脸上的表情却明明白白地显示着,这一切,都是事实。

      我问,有什么治疗办法没有?

      穆摇头说医生告诉他,发现得太晚,癌细胞已经开始扩散了。

      我说不可能,一定有什么解决方法。

      穆说,的确有药物能够抑制癌细胞的扩散,但是撒加,我们没有那么多钱。

      我说,但是我们还有些钱不是么?那笔为了上大学存下的款子。

      穆沉默良久,然后摇摇头,我不同意。父亲的病已经好不了了,还是你的前途比较重要。

      很久之后回想起来,我都以无比敬佩的心情怀念着穆,他总是能够那么冷静,他的目光总是那么远,远到让人根本无法在一时理解。很久以后我才逐渐明白,其实他比谁都不想父亲死,但在当时,他居然就可以用如此冰冷的语气做如此冰冷的决定。他说的没错,但是我接受不了。我平生第一次打了他,我抓起他的领子将他摁在墙上,狠狠用力,简直像是要把他嵌入墙内。我对他吼,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父亲他虐待你,所以你就想他死,他死得越早你越开心,你巴不得他现在就死对不对?

      我想我那时一定弄得他很疼,因为穆皱起了眉头。不过他没有反驳也没有辩解,他只是说,撒加我知道你很生气,可是,父亲真的已经好不了了。

      父亲真的已经好不了了。我喃喃重复着,话音在落下的那一刻,变成晴天霹雳。我无力地放开穆,缓缓蹲下,把头埋在胳膊和膝盖之间。父亲真的已经好不了了,我又要再次失去一个亲人了。

      穆从上面温柔地盖住我。我转过去,扑到他怀中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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