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嫂万福

　　天下动荡，朝廷于民生管辖不严，是以催生了民间自发的商品产权契约关系。

　　虽说小门小店的契单信用价值极低，但似家宅矿业一类，又是出自陈郡谢氏这般世家高门的契书，那是代表着绝对所有权和流通价值的。

　　裴将军该不会不知道吧？

　　可巧，裴远山常年驻守边关，又常在军中，还真是对民间这些经营之道知之不多。

　　要不然，他也不会理所当然地认为两张契约文书都放在契约一方处，也就是王昭云那儿，是安全的。

　　毕竟，他通身便没有一个像样的可以用于防盗的锁匣，而王昭云那两个精致的锁匣看起来，轻易是打不开的，契约文书、干股文书都交予她保管自然会有什么不妥。

　　更何况，他要盐铁干股无非为了战时能在王昭云那处说得上话，以便获得充足的铁器供应，至于经营盈利这样的事，他倒是真真没有想过。

　　“东西放她那处又如何？”裴远山不过思忖几息，便率然大笑，“她业已嫁予我，整个人都已经是我的，她手里的东西难道就不是我的了？”

　　他这话说得轻巧，仿似过了一.夜，便对王昭云乃至于对与王昭云的婚事都已大为改观，竟将王家姑娘乃至王家姑娘的所有物都已视为己有，完全不是对人敬而远之的态度。

　　卓业瞧着自家将军自得自在的模样，默了一息，不禁凑近了，小声试探问道：“将军是终于想通了，要接纳琅琊王氏贵女为妻，且要与她好好经营，共度余生？”

　　裴远山闻言一愣。

　　他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若只说“好好经营”，经过昨夜相谈，裴远山发觉这位中原来的女子确如阿兄所言，聪慧博学，果敢敏捷，是个可以信赖的合作伙伴，值得好好去经营。

　　但若说到“共度余生”......单从眼下看来，这是一门可互惠互利的婚事，但此女生于高门大户，众所周知世家大族之人多唯利是图，如若真到利益冲突面前，她必会弃这门婚事于不顾罢？

　　裴远山沉吟半晌，才略扬了扬眉，再对上军师那暧昧不清的眼神时，只不过撂下一句“走一步看一步”，便自将长剑扣回腰间，提步往后院走去。

　　然卓业却似有所悟笑开，朝那背影喊去，“将军可得好好与夫人说话，军营那处不急着回。”

　　*

　　后院。

　　日头高挂，秋高气爽，满院清新，人人各司其职，却又有说有笑。

　　比之昨日，裴远山觉得原先破败的城主府不仅恢复了生机，似乎还多了一丝温情。

　　“姑爷好。”

　　院中一众人甫一看见裴远山，当即停下手中动作，齐声问好。

　　裴远山一恍回神。

　　他对这个称呼还不算太适应，被人唤来，便不自觉抬手掩唇轻咳一声，也将唇角一丝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浅笑掩盖。

　　他点点头，以示回应众人，便不再流连院中风光，自大步而去，直接迈入大开房门的正房。

　　先前已察觉院中动静的春娘见是自家姑爷进来，便连忙退到一旁，双手垂而交叠，也打算问安。

　　但裴远山摆了摆手，示意春娘不必惊扰，视线更是掠过她，往屋内另一一动不动的人身上看去。

　　此时，王昭云正坐于梳妆台前，不施粉黛，不簪珠钗，丝绸外衣随意披在身上，拖曳到毛毯上，露出一截白皙脚踝，脚尖粉白的指甲盖莫名让人想到昨夜，她攥着他的衣袖时那几根因为发力而白皙却又泛红的指尖，很容易让人生出挑弄之意。

　　不过眼下，她眉目清冷，已不似昨夜那般生动，但却又有如画中之仙的姿态，自带墨香秀气，淡然却专注......比之昨夜更让人心生好奇与靠近之意。

　　看什么这么认真？

　　裴远山压了压眉骨，脚下无声，几步走近。

　　一张边州山河图跃然台面上，其上的地形、山川、河流、人文等等标记与注述，密密麻麻，详尽程度不亚于裴远山挂于主帅帐中的作战地图。

　　裴远山亦被这山河图吸引了进去，自然未发现自己已无声挨近了王昭云身旁。

　　玄衣叠着罗绣，亦将窗外不多的光影悉数结结实实挡开。

　　巨大.阴影投下，顷刻盖住整张边州山河图的领域。

　　王昭云闪了闪眸子，似有所觉，恍惚抬头看向阴影来处。

　　裴远山注意力在山河图上，其余毫无所察，便无有所动。

　　阴影打下，他的棱角愈发分明，笔挺高鼻、抿紧的唇线皆如暗中幽影，却更衬得往日总是沉如幽潭的眸子中亮光璀璨。

　　王昭云被裴远山这般看稀罕物的样子逗乐，心中也生出挑.逗之意，便故意清了清嗓子，戏谑道：“边州地图，将军没见过？”

　　裴远山被唤得蓦然回了神，抬眼对上王昭云双目。

　　清冷中多了些笑意，却仍旧寒气逼人，犹如冬夜寒月，能照人明路，却不能暖人心魄，永远的高高在上，目无下尘。

　　裴远山误会了王昭云的“戏谑”。

　　他收起对山河图的惊异，转而轻笑了一声，大大喇喇地往王昭云旁边一坐，便道：“娘子见多识广，珍藏之物甚至可用汗牛充栋来形容，我之边州地图，与你之，自然有天壤之别。”

　　这话阴阳怪气，听不出是褒是贬。

　　然下一瞬，裴远山却是话锋一转，道：“只是圣人有言，读万卷书不若行万里路，时变境迁，江山更改，夫人这图，有些年岁了吧？”

　　夫人？

　　王昭云才察觉裴远山对她的称呼已然更改。

　　但相较于这个别致的称呼，以及裴远山不屑的语气，他话中的内容却更能勾起王昭云的兴趣。

　　“将军所指可是西边州？”王昭云看向裴远山，就着他的视线，点了点山河图左下角一处高山，又圈出其方圆百里之地。

　　那座高山名为武埠山，而其方圆百里之地为西边州。

　　历来，边州以武埠河为界，东北向以戈壁平原为主，称东边州，西南向以山丘峭壁为主，称西边州。

　　百年前胡人南下，侵蚀中原大地。

　　因着前朝国力式微，防守兵力有限，朝政中心南移，位处中原西北关口的边州不多年便沦为异族之地。

　　自大魏建国后，大魏皇帝屡屡想要驱逐异族，收复故土，是以多次派出节度使来此西北之地修建城墙，攻伐胡族。

　　然大魏国内势力交错纵横，每每战事稍有起色，边州节度使总被以各种缘由调离。

　　即便不乏有死守边州的节度使，也总奈何不了朝廷的供给不济，最终战卧边州，唯任胡骑践踏。

　　但是好在，历任节度使并非一无成果，至少他们一直沿用以武埠河为线，修护城河，修护城墙，令此成为易守难攻之地，进而留了一处东边州，为百姓所住，为后来者所备。

　　八年前，上一任死守边州的节度使被胡人杀去后，有一横空出世少年猛将，于乱局中修书一封送入朝堂，言明退敌之术拿下边州主帅一职，又凭大魏皇帝一句“朕无可相帮，你自去做罢”，便自发招兵买马，竟真的屡战屡胜，把胡人铁骑打退，不仅守住了东边州，更是夺回了西边州，还复了整个边州地图。

　　此事初时传回朝中，上下震惊。

　　然一个寒门毛头小子竟无需朝廷，更无需世家便能收复了丢失数十年的边关失地，这叫天都的人如何坐得住？

　　不多时，西边州收复一事很快便被压了下去，甚至在此后的多年里，许多人都不知“此边州”已非“彼边州”——就比如说，王昭云的山河图中记载里，西边州是属胡人领地。

　　至于那位收复失地的少年将军，他未被世家认可，自然无法在朝堂中得到应有的功勋奖赏，甚至连养兵守城的经费都需自己四处调拨，如此，便真真是只有一个从二品将军的名头罢。

　　天下动荡，人人身不由己，王昭云无意聊裴远山之仕途不遂，却始终记着母亲对那少年将军的评价——绝技不为争锋，惟愿百姓安乐。

　　她浅浅勾了勾唇，“故人看故土，从来别有一番滋味，我来时路上，时常能听闻边州百姓提及，再次看见‘烂漫遍野武埠山’时，都会感恩上苍将战神送到了他们身边，如有机会，我也想看一看那漫山遍野的铁花。”

　　话虽隐晦，但显然，王昭云是在夸裴远山。

　　早被人人故意遗忘的事情忽被提起，难免就叫人生出古怪的喜悦来。

　　况且，裴远山原先只想戏言王昭云不知天下事，更受权贵蒙蔽，却不知她竟似也对边州之事甚为了解。

　　也是，她一个高门贵女，这些消息自然是灵通的。

　　他不自在地挪开眼睛，瓮声瓮气道：“西边州虽已收复，但那处到底是被胡人统治多时，山上的花自然也不是想看就能看的......”

　　他话到一半，却听见院外急促脚步声而来，几息已然跨入门内。

　　王昭云巡着裴远山视线望去，见是陈砾，不禁蹙了蹙眉，“何事如此着急？”

　　陈砾性子执拗，常言男女有别，尊卑有别，轻易不肯进她的屋，如今竟是直闯了进来。

　　果然，陈砾隔着屏风，便自单膝跪地拱手，“回姑娘，江公公在回驿馆的路上，被边州百姓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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