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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的二十二
无人问津的校园霸凌闹大了,原因是江家少爷被霸凌江家大少的人打了。
我坐在医务室里,几个校医围着我团团转,门外是校长一边打电话一边走溜溜,先打给120再打给我爸妈,我听着心烦脑涨,无处安放的余光从窗户瞥出去,能看到一些八卦的学生围观。
鱼龙混杂,各式各样的脸在我眼前晃悠,唯独没有我想见的那人。
我哥让我在这里等他,告诉我不要担心,说他现在浑身上下都是土,去换件新衣服马上回来找我。
我信他,就会乖乖等他,低下头看校医给我涂酒精,勉强压下想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的欲望,配合校医没有逃跑,因为我哥把我从天台运回医务室很不容易,连抱带背,除了他之外我觉得所有人都有恶意,不让任何人靠近。
我的耐心有限,我哥回来后我就要带他走,走的越远越好。
药刚上完没五分钟,门外校长打电话的声音停下来,我朝那边望去,看见江槐湿着头发走进医务室,穿了件高领卫衣,遮住脖子上浅浅的刀痕。
我顿时从椅子上跳下来,身上的伤隐隐作痛,但都是些皮外伤,没碰到筋骨,除了疼之外不碍事。
推开校医跑到他面前,驻足抬头注视他,想要说些什么安慰他,可是我能说些什么呢?
我顿感哑口无言,胸膛里那口浊气上升堵在嗓子里,半响后,我伸手紧紧抱住他,喃喃:“哥,我能不能再去把他们揍一顿。”
想了想又补充道:“不疼了,哥不要疼……我带你走好不好?”
可能是我把他抱的太紧了,他顿了下,抬手揉揉我的头,嗓音沙哑但温和:“好孩子不可以随便打人。”
他如此说着,腰身却在止不住细颤,隔着衣物也可以感觉到,抱住他让我全身难受,比酒精涂伤口都难受,刺痛难挨,我还偏偏不愿放手,固执道:“可是他们欺负你,不行,我不当好孩子,以后谁欺负你我打谁。”
“好不好?”
短暂的沉默后,江槐拍拍我的肩膀,让我松开他,随后在我不解的目光中牵起我的手,不顾校长的阻拦拉我往医务室外面走。
他说:“好,哥不疼。”
“哥和你走。”
他的手心有些湿,不热,甚至有些凉,手指比我的长一些,握起来有种单薄的骨感,我鲜少能牵他的手,现在只想给他捂热,鼻尖顿时阵阵酸涩,强忍着才没哭出来,明明是我要带他走,却被他拉住手,再哭岂不是太没用。
一路上围观我们的人很多,却没人敢拦住我们,当然,他们想拦也拦不住,我第一次感受到江家少爷的身份究竟有多么好用,我可以对试图阻挠我们离开的人说滚,可以让校长摇来的救护车和远在它市出差的爸妈双双落空。
临走前,我还威胁着警告校长,说如果我哥以后还在圣星学院上学,那就不可以再有任何人欺负他,我哥要是少一根汗毛,我唯他是问!
走出学校大门,我打了一辆出租车,和我哥坐上车后司机问我们要去哪儿,我那血液加剧循环的大脑才渐渐冷却下来。
对啊……
我说要带他走,那我要带他去哪儿呢?
回家?
不行,家不是个好地方,回去会正中我爸妈下怀,对江槐而言可不行。
等等,不对,应该带他去医院,他身上好多伤痕,医务室的人都在围着我转,忘了他,对,我要带他去医院。
就在我准备告诉司机去距离最近的医院时,坐在我身边的江槐提前开口对司机说:“师傅,我们去老城区那边的馨月小区。”
这是一个我完全没有听过的地方。
我不解地看他,不知道他为何要去那里,但不论他去什么地方,我都会陪他。
“那边有我租的房子。”江槐握了握我的手,解释道,“我不习惯住宿舍,一个人惯了,六年级就不住校了。”
江槐六年级就不住校了。
真的是不习惯吗?
一些记忆片段随之涌出脑海。
两年前,我好不容易找到一次和他一起吃饭的机会,与他聊天时问他在学校有没有死党,并向他介绍了顺子,我记得清楚,他当时没说自己在班里有没有死党,他只答应我以后有空约周延顺一起玩。
那年,他正好是六年级。
“哥……”
他平静地说着那些我从不知晓的事,将我对他碎片性的认知编制起来。
这次,我愿做聆听者,只想再多抱抱他,安慰他,今天所发生的一切早已超出我的认知,后知后觉才察觉到恐惧和迷茫,有时候我总会自以为了解他,实际上我什么都不知道,就像是被蒙在鼓里,包裹着突不破的硬茧,被厚得不透光的屏障相隔,什么都不知道……
“安安,别哭。”
稍有回暖的指肚轻轻擦拭过我的眼睑,替我拭去溢满眼眶的泪珠,我用力眨眨眼,视线有些模糊,我不懂自己怎么又哭了,只觉得自己也真是够没用的,什么安慰话都说不出来,他的声音让我既委屈又软弱,心里是空的,空旷得令我害怕。
身上的伤口有些疼,我把脸侧埋到他的肩头上,小声嘟囔:“哥,我是不是可以报警啊,我的班主任说遇到坏人可以报警,被欺负了也可以报警。”
江槐沉默许久,右臂搂住我,以手轻轻遮住我的双眼,把我往他那边又揽了揽。
“安安,有些事并不像你想的那样简单。”他的声音温缓,我听出那藏在尾音里的苦涩和无奈,“警察叔叔也会有解决不了的事,我……”
“是因为爸妈吗?”
他没有把话说完,我打岔了,心里有些东西在哀鸣,我曾看过这样一句话“人可以在一夜间长大”,我以前不明白,但现在,我想我或许已经长大,因为我意识到蜘蛛们编制而成的巨大蛛网就在我眼前,我现在想要去质疑,控制不住想要得到答案。
江槐哑声,垂下眸子,半响说不出来话。
我也沉默下来,想了很多很多,十几分钟的沉默后,车子停下来,司机转头说到了。
老城区与新城区相邻不远,坐车大概二十分钟的路程,但与新城相比,老城就显得格外寒酸破旧,几乎没有高楼大厦,一眼望去最豪华的建筑是六层小区,但那些小区也不是新建的,钉在窗户外的铁栅栏上挂着菜和肉,墙皮久经岁月磨砺显得陈旧,街道上人流和车流肉眼可见变少,很少能看到年轻人,背着手缓缓溜达的老年人占去多数。
馨月小区则更显残破,地理位置偏之又偏,大敞的小区铁门上锈迹斑斑,蜂窝一般的二层小楼挤在一起,半数人家的窗子都用木板钉上,远望都能看出许久没有人住,大红色的“拆”字仿佛可以随时被画上,决定这个小区的命运。
不能住学校宿舍,我哥便住在这里。
给了车费下车,江槐牵着我的手走进去,转悠一会儿来到一栋楼前,从外侧楼梯走上去,拿钥匙打开门。
那门很破,也薄的很,当真是那种可以一脚就踹出个大洞的门。
我哥领我进去,然后关上门。
这个房子一厅一室一卫,没有厨房,小到两个人待在里面都觉得挤。客厅里只有一张桌子和三把椅子,卧室里堪堪挤着一张单人小床和一架钢琴,卫生间里没有梳妆台,也不能洗澡,虽然整个屋子的墙壁都雪白得像是刚刷过一样,地面也被擦得一尘不染,但除此之外没有更多了。
我突然觉得太干净反而不是件好事,屋子里呈现出一种被冬风冻住的白色,空空荡荡,与此对比,别墅的偏房都是世外桃源。
我低下头,不知为何就是抬不起头去看我哥,手垂在身侧紧握:“……”
我想,我要把这个小屋子填满才行。
我好不容易填满了别墅偏房,我也要填满这间小屋子。
只要是他喜欢的东西,不论花多少钱都可以,我的零花钱很多,我买给他。不,这样不够,我要攒钱给他买个大房子,装满家具和他喜欢的东西的大房子。
爸妈不讨厌他,没关系,我从小就很喜欢他。
爸妈把他送到离家远的学校不让他回家,没关系,等我买了房子,我可以带他回另一个新家,我会陪他一起住,因为人不可以一个人待太久,孤单的感觉很令人厌烦。
爸妈对他的事不闻不问,警察叔叔也解决不了,没关系,我现在知道了,我有能力,就像刚刚在学校一样,我可以保护他。
“在想什么?”
紧握的手上包裹住另一只手,江槐冲我轻轻笑了下。
刘海有些乱,半掩住他略带疲倦的双眸,他将我从客厅一路领进卧室,让我坐在铺得非常整洁的单人小床上,见我不回答他的问题,也不追问,转移话题说:“客厅的木椅子有点旧了,有木茬,别介议。”
我又怎会介议。
木板床不算软,他坐到我旁边,上次像这样坐在同一张床上,好像还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不过,确实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突然间,我没来由地升起一种恐慌感,我真的能为他填满房间,然后留住他保护他吗?
事实上,五岁那年为他填满房间空了,他被送去刘家后没多久,我爸妈就叫张叔去清理他的屋子,我哭着闹着不让,可是反抗无效,眼睁睁看张叔把我一趟趟运到他房间里的玩具和零食打包拎出偏房,我妈和我说那些东西脏了,妈妈给安安买更好的玩具和更多的零食好不好?
我不懂,怎么就脏了呢?
我大哭着说不好,说这些都是我给我哥的礼物,他们不许扔,然后抱着装满玩具和零食的袋子坐在地上哭得歇斯底里。
站在一边的我爸终于听不耐烦了,阴沉着脸一把将袋子从我怀里扯出来,厉声说再哭就打我屁股,他的眼神很冷很可怕,吼我的声音特别大,我被他一下子吓愣住了,哽咽几声不敢再大哭,变成小声的抽噎,我妈见状立刻把我抱起来安慰,恶狠狠骂了我爸一句后带我回房,我趴在她的肩膀上,被泪水模糊的双眼看到我爸提着袋子扔出房外。
我哥和玩具都被他扔了。
我所爱的事物,我没有资格留下来。
缓缓吐出一口气,我小幅度抬起眸看他,他从学校出来时还湿的头发已经干了,但状态并不是多好,有种强撑着的破碎感,眼睑是淡淡的红色。
“哥哥,真的不用去医院吗?”
我意识到他的伤还没有去看,是我疏忽了,我应该先带他去医院。
“没事,都是些皮外擦伤。”他摆摆手,“涂点酒精抹些药就能好。”
“那我帮你涂药,医疗箱在哪儿?我去拿。”
说着就要站起身,却被江槐拉住衣角。
我略带迷茫回过头,他顿了顿,注视着我,缓缓开口:“安,不必了。”
他轻轻摇头,薄唇微抿,眉宇间努力融出一个微笑,声音很轻,轻颤:“伤疤是很脏很难看的东西,我……如果可以,我想一直在你心里留下一个好印象。”
“……”
短暂的大脑空白后,我发现自己正紧紧抱住他的腰身,把脸埋进去,以免从心脏里流出的表情会给他看去,这可不行,不能给他看。
小时候的我爱哭,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就不爱哭了。说真的,上次哭好像还是几年前的事,因为考试没考好被请家长,之后我就没再考不好了。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江槐不论说什么我都会委屈,委屈得生疼,眼泪也不争气,情绪被眼泪牵连走一起失控。
他看不到我的表情,但眼泪蹭湿了他的卫衣,我想,我的表情还是被他看去了。
“不是的,哥不脏,哥一直都很好,很好很好。”
我喃喃着,思绪是乱的,想的事情就藏不住了:“我很喜欢哥哥,从小就喜欢,爸妈不让我靠近你,我真的好生气,你不回家,我和他们闹,但是我没用,我害怕爸,让你被打,我留不住你,对不起……”
说着说着就开始呼吸困难,有些喘不上来气,人在哭的时候说话都这样,过激的情绪和咸涩的泪水参杂在一起时,长句往往说不出来,只能哽咽着往外蹦短句,伴随着不安感的不断攀升,我急忙想证明自己并非无能为力。
“但我现在长大了,我十二了,不是小孩,这次我不会再怕,哥哥是不是很讨厌爸妈?那我给哥买个大房子住,我不和爸妈住了,我和哥住,好不好?”
话落之时,我才发现自己已经完全仰起头,将江槐的模样全数映进眼膜中。
江槐愣住了,我说不好他现在是怎样的表情,太多的情绪紊乱纠缠在一起,到最后僵在他清秀的脸颊上。
那双黧黑温润的眸子大睁着,瞳孔却在缩小,在眼眶里轻颤。
“江安……”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我隐约能看清自己在他瞳孔中的倒影。
那一刻,我和他都没有说话,小小的房间里安静到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
“现在可能还不行……”
不知过了多久,江槐的唇瓣小幅度抿动起来,他率先打破沉寂,我立刻竖起耳朵聆听,听清他缓声吐出几个字来:“但是,江安可以等等江槐吗?”
“十八岁。”
他说出一个年龄,但下一秒,他又立刻摇头否定了,说:“不……二十二岁,可以等到我二十二岁那年吗?”
虽然不知道为何要等那么久,但只要他愿意,我可以永远等他,等他二十二岁那年,我会送他一个新的家,到时候我会与他住在一起,直到他嫌我烦为止。
“嗯。”
我点点头,回应他。
短小的答复好像是他的命门,掌控着他的一切,那具强撑许久的身体脱力般软下来。
我本是从侧向抱住他的,现在赶紧站起来伸开双手接住他。
他不重,很轻,比我高出去半头多,他是我哥,但我想快点长大,长得比他高,这样的话我可以成为他的依靠。
他的头抵在我的胸膛上,渐渐的,我感觉自己的上衣湿了,俩团晕开的水迹是温凉的,带着还未完全消散的体温。
他哭了。
比起我嚎啕大哭的模样,他哭的很安静,很安静,抽噎的声音几乎听不见,只是无声落下泪珠,呼吸加重几分。
我拥抱住他,同他安慰我一般去轻拍他的后背,我要收回我之前的想法,他不是轻,是消瘦,以后还要多买好吃的给他。
这一天下来,奔波劳累,路途遥远,渐渐的,我们两个一同躺在单人小床上,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小盒子。
轻轻打开盒盖,里面躺着一只红色的小火龙玩具,被保存的很好,就像新的一样。
是贝塔。
他将贝塔递给我,我珍惜地捧住,他伸开双手搂住我,我们三个终于重逢了。
眼泪并不是一种流不尽的东西,尤其是在相互安慰的时候,很快就可以止住。
“哥,为什么是二十二岁呢?”
我半阖着眼,手里握着贝塔,小床并不挤,很舒适,也很喜欢。我会一直等他,但我也是有私欲的,我想早点和他住到一起,所以和他说:“哥哥今年十四岁,二十二岁的话,我还要等好久好久。”
他睁开眼,想了想,认真解释与我听:“安也知道吧,人要满十八岁才算是成年,十八岁之前,有很多事情我们都不能做,就算想,也根本办不到。”
我点点头。
“但是,即便到了十八岁,也并不代表我们能够完全承担起相应的责任,成年不是成熟,社交、工作、生活,这些东西都要伴随着年龄的增长才能去面对。”
他揉了揉我的后脑,继续说:“而二十二岁是个很好的年龄,这个年龄的人们足矣去面对社会,是一个人真正长大的年龄。”
我似懂非懂地问他:“那等我到二十二岁那年,我能够承担起责任,真正长大吗?”
他笑了笑,说:“可以。”
“那我应该怎么做?”
“好好学习,找工作,赚钱养活自己。”
我好像听懂了,不能靠自己而活,就不算是真正的长大,就如我哥说的一样,成年而非成熟,无法承担起责任,我将永远是个要听爸妈话的孩子,无法真正长大,我就没有资格说不,因为离开他们,我根本养活不了自己。
蛛网要靠自己努力挣扎才有可能撕破。
“好,那我努力学习赚钱养活自己,然后给哥买大房子,用自己的钱,不用爸妈给的零花钱。”我设想着未来,笑着说,“哥二十二,我也二十了,到时候我去和哥住,爸妈他们谁也别想拦我。”
闻言,江槐顿了片刻,随后与我额头相抵,说:“不用,到时候安安就专心上大学,房子哥来买,你只要来住就好。”
“不行,我买房子。”
我把贝塔高举过头顶一起抗议,或许是我的表情太过执着,我哥竟以手抵唇微笑起来,漂亮的眉宇舒展开来,桃花眸半眯,这些年来他依旧没有变,不同时期的他渐渐在脑海中重叠在一起,他真好看。
“想听我弹钢琴吗?”
江槐没有再与我挣到底是谁买房,他撑起身来,单人床的旁边就是一架钢琴,由于房间太小,床铺替代了钢琴椅。
我很久没听他弹钢琴了,他一说就引走我的注意,我也爬起来坐在床上:“好。”
随后,他坐到床边掀开琴盖,修长的手指摸上琴键,从容不迫地演绎起来。
我不懂音乐,唱歌五音不全,但我真心觉得,我哥弹的曲子,是我听到过最好听的音乐。
他是优雅温润的王子,是才华横溢的音乐家,是神秘美好的未知天地。
同时,他是我哥。
音律曼妙,音韵怡人。
琴键上下起伏于他的指尖。
我目不转睛地欣赏,一曲完毕后回味氤氲。
“哥,这首曲子叫什么呀?”
我好奇问他。
我哥没有告诉我,他给我下了个饵。
“等二十二岁那年……”
“我再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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