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兮茶楼

　　林家最近怪事连连。林家人先是碰到杯碗瓷瓶莫名手滑，后来愈发诡异，总是走霉运，晚上更是噩梦连连，冷汗阵阵，甚至夜半惊醒之时隐约见床前黑影。

　　林家二少林铮上个月从缅甸商那儿进的石料都没开出什么好货，赔了生意，这个月初又在楼梯上摔了一跤，脚崴了，手也骨折了。至于林家家主也就是林铮他父亲，惨状跟他不相上下，前段时间不知怎的跟林铮母亲吵起架来，突然发疯把徐英英供奉的杨柳观音给砸了！

　　菩萨已经供奉活了，这一砸可不得了，搞不好要遭报应，尤其是造孽之人。事实证明有些事还是得信，得忌讳。两天后的深夜，林家主醉酒回来，都要到家门口了却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竟当即栽倒在地，不省人事，直至四天后才醒过来。

　　众人这才深觉事情的严重性，一日午后林铮对父亲说：“爸，咱家最近老是走霉运啊，是不是被下降头了？”

　　林父深以为然：“说来也怪，我最近总是做被一个水鬼追杀的梦，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记得是一个高高壮壮的男人。”

　　林父抿了口热茶，欲将茶杯放回茶几上，茶杯却咚的一声摔在地上。

　　林父面色愈发不霁，盯着自己老茧有力的手陷入沉思。

　　林铮见此瞳孔微缩，脸上闪过一丝心虚。他也梦到过水鬼追杀，这让他想起一件往事，但他不敢说。

　　“看来得请个道士。”

　　三天后，林铮请来本地知名全真派道教的一位法师带弟子上门祈禳驱邪。

　　一番书符念咒、焚香化表仪式后，法师看着林铮和林彦，叹气道：“福生无量天尊。两位善人身上阴气最重，看来这鬼是冲着二位来的。此鬼虽然已经逃逸，但他执念深重，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法师从弟子手中的布袋取出一副画像，语重心长道：“你们家有很多玉石，却没防住此鬼，可见一斑此鬼厉害。这是钟馗像，百鬼望而生畏，放在客厅墙柜上即可。”

　　给过香火钱后，林家人送法师及其弟子上车，途径院中一小假山池台——整座池台成双圆环形，内圆为人造静谧山林，有一小人闲坐长阶垂钓；内外圆中间部分则盛满水，几条小鱼游弋其间。

　　法师停步，看着池中小鱼漫不经心说道：“这鱼才放进去不久吧。”

　　林母微微惊讶，正想说道长神机妙算，却听法师接着道了一句，“可惜，这鱼就要死了。”

　　众人心下疑惑，没等众人发问法师又道了句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解铃还须系铃人，有些债早还为好。正好明日下暴雨，你们再来这池台前好好看看吧。”说完，法师深深望了眼林铮，未作任何解释，也未叫林家人再送，和弟子径直出了大门。

　　“铮儿，你说这道长是什么意思？咱家也没作什么孽，好端端的怎么就招上那种东西了？”徐英英百思不得其解。

　　“我也不知道，他不是说让我们明天来这池台看看吗，到时候就知道了。”林铮含糊其辞，回想法师意味深长的眼神，他有种被法师看破一切的不安感。

　　林彦心中也是惴惴不安，他直觉那道长所说的厉鬼跟送他玫瑰的是同一个。他把这件事告诉徐英英，徐英英大惊失色，说他真是胆大，让他这段时间就在家里住。

　　驱邪法术效果极佳，众人难得安然入睡，一夜无梦。

　　翌日清晨，暴雨初歇，林家人迫不及待前往院中假山池台。

　　“这鱼真的死了！怎么会死呢？！”林母惊骇。

　　池台中雨水满溢，仅有的十几条红金鱼全都翻了肚皮，大多浮在水面，四五条被冲到地面。

　　才养没几天的鱼莫名死光，难不成是受那恶鬼的影响?可这又预示着什么，众人不得而知。林母一直猜想“鱼死”的谐音，但众人的名字里都无“鱼”的同音字，这就更令人费解。

　　林铮也跟着林母乱想，边想边围池台绕圈，忽然瞥见水底一抹黑色，上前仔细一看，恍然大悟。

　　林铮双腿发软，咽了口唾沫，见众人没注意到他，借口有事快步离开了此是非之地。
　　林彦也绕池台看了看，发现池底有个黑色物件。他挽袖去捞——那石雕小人浑身湿漉，嘴角含笑，静静躺在他的手心。

　　接连五日平安无事，林家上下都松了口气。这天，林铮高高兴兴开车载母亲和林彦去买菜，买到最后林彦说又想吃水煮鱼，三人便去市场买鱼。

　　很不凑巧，今儿初三当场（方言，赶集日），来赶场买鱼的人特别多，林彦他们来得又晚，只有一家屠夫还在卖鱼，并且只剩下最后三条鱼。

　　“师傅，这条鲶鱼我们要了，切成片。”一灰袍小伙指着小蓄水池里的鱼，爽朗开口。

　　“你小子天天吃鱼吃不腻吗？”

　　“师父，你也知道肉类中我就爱吃鲶鱼，好不容易等到非斋日，当然要吃个过瘾！”灰袍小伙讨好地笑了笑。

　　一旁的黑袍老道用蒲扇拍了下灰袍小伙的头，恨铁不成钢道：“凡事不宜过分。都说关门弟子不好教，当真有几分道理。贫道数届弟子中数你最令我头疼！”

　　林彦三人来到摊位前，想买鲶鱼，却被告知最后一条大鲶也被买走了。三人深感遗憾，只好退而求其次买水池中剩的两条桂鱼。
　　师徒俩的鱼很快打包好，他们提着鱼慢悠悠地走了。林铮望着两人的背影，若有所思。
　　师徒俩停在了菜市场入口，黑袍老道问弟子：“刚才那三个人，你看出了什么？”

　　“回师父，弟子观望那两个年轻人头顶隐隐有黑气，尤其是那位一身匪气的男子，他面色憔悴，眉宇间煞气颇重，而且我在他身上闻到一股鱼腥味，阴气缠身至此一定是遇上了恶鬼！”

　　灰袍小伙仔细回想着细节，暂时想不到更多，虚心请教：“弟子不及师父火眼金睛，再多的看不出了。师父有何高见?”

　　黑袍老道欣慰一笑，“不错。看来这两月带你下山历练效果显著，你进步不小，都能闻到‘邪气’了。”

　　“不过有些细节你还得深思。”黑袍老道话锋一转，“师父教过你，有些看似理所当然的事往往伴随着反常的一面，正如大成若缺，大直若屈，大巧若拙。你即看得出那人阴气缠身，那你可知他为何头顶黑气如丝，为何呼吸平稳，为何步伐有力，为何脸颊仍有些许润色，又为何精神尚佳?”

　　小徒弟被接连五个为何砸得晕头转向，学识和经历尚浅的他不得其解。

　　“你再好好想想，要是这种基本常识你都记不住，那你还是回山门好好背功课罢!”

　　一听这话，小徒弟连忙卖乖告饶：“师父别生气，弟子有些健忘嘛。您要是把我撵回去了，谁陪您四处游历，给您找乐子呢？一个人多孤单呐。”

　　“臭小子，你以为师父跟你似的定力不足，一天天的油嘴滑舌，满脑子鬼点子。”老法师一边摸着自己留长的美须一边说教，”没去全真派你就偷着乐吧！全真派可不会让你吃上一点肉！”

　　小徒弟自知理亏，乖乖低头思考。先是仰天又是俯地，终于灵光一闪，有了头绪：“我想到了，他们是请人驱过邪！”

　　小徒弟满脸欣喜，等着师父评价，却见师父看着漆黑的手机屏幕，装模作样道：“诶，清溪路在哪儿？”

　　小徒弟不明白师父这是唱得哪出，他们不是刚从清溪路过来吗？

　　“你爸吃不得辣，一条清蒸，一条水煮，正好。这儿没葱，得去超市买，还得买点调料，再买点……”

　　徐英英一行人走出市场，商量着中午的菜谱，黑袍老道上前问路：“这位善人，请问清溪路怎么走？”

　　徐英英有些惊讶，这两人竟然还在这儿。她伸手指了指左边，“你往这边一直走，走到尽头左拐，之后有个十字路口，右拐往前走，就能看到清溪路的牌子了。”

　　老道长谢过，招呼弟子往左走，却被林铮喊住。

　　“两位道长，请等一下！”

　　林铮凑到老道长面前，笑容灿烂，“两位道长是初来乍到吧，今日有缘遇见二位，对林某来说简直是久旱逢甘霖呐!”

　　见此，徐英英无奈一笑，朝林彦打趣：“你二哥以前还说我迷信，现在心里比我还不安。”

　　母子俩心照不宣，原地看戏。

　　“善人何出此言?”老道长明知故问。

　　林铮叹口气，皱了眉头，一幅苦大仇深样，望着老道长诉苦：“道长道行高深，想必能看出来我如今的样子。实不相瞒，我们家最近怪事连连，莫名其妙走霉运、一直做噩梦。前几天请了南衡山道教的老道长……”

　　林铮倒豆子似的说了一大堆，最终目的就是想请这两位道长帮忙收服恶鬼。老道长早有预料，很爽快地答应了，“福生无量天尊。不让恶鬼危害人间乃贫道职责所在，正好贫道现下有空，就随你走一趟!”

　　“去买只活公鸡来!”

　　“啊？买活公鸡干啥?”林铮茫然不解。

　　“南衡山那套太温和，对付这种程度的厉鬼就得来硬的。”老道长眉眼含笑，吩咐弟子：“你跟他一起去买公鸡。”

　　小弟子这下总算明白自家师父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了，这两个月师父是哪有鬼就往哪凑，美曰其名带自己历练。于是他任劳任怨地跑去鸡鸭市场。

　　很快公鸡就被买来，林铮载着一行人回了林宅。

　　老道长现场画了些辟邪符贴在各房门和窗户上，交代道：“这些符贴上了就不用再管，一旦掉了就不管用了。”

　　“现在万事俱备，只待晚上。”

　　徐英英招待两位道士用了午饭，席间老道长详细问了林家人最近发生的反常之事，饭后带弟子四处看了看林宅，之后又去林彦住的小别墅看了看，对“闹鬼”的情况有了初步定论。

　　时近傍晚六点，徐英英跟林铮在厨房忙活，偌大的林宅客厅只有道士师徒和林彦三人。

　　本来徐英英是让林铮留在客厅招待师徒二人，他脑子灵活也很会说话，但老道长却说有些话想跟林彦单独谈谈，林彦便留在了客厅。

　　老道长没有先跟林彦谈话，而是转头问弟子：“正心呐，林家的情况你也知道了，那师父问你，你从这位林小公子身上看出了什么？”

　　突然被点名的杨正心虎躯一震，立马坐直，“嗯……他……似乎收到阴气的影响比较小，然后……他也没有发生什么倒霉的事。”

　　“想清楚再说，别跟你说英语似的拖拖拉拉，净是些口水话。”老道长杨三好言提醒。

　　“是！”杨正心理了理思路，重新发言：“目前看来，林二公子身上的阴气最重，林家主次之，徐夫人受到的影响最轻。但林小公子很特别，他身上阴气浓郁，却没受到丝毫影响，这很奇怪，他明明跟那鬼有近距离接触。”

　　说到这，杨正心微微蹙眉，“而且那鬼没伤害他，反而给他送玫瑰，这简直匪夷所思。那鬼生前可能跟林小公子关系不一般，我们可以此为突破点，弄清那鬼的身份。”

　　杨正心瞧了眼厨房，接着道：“恕我直言，那鬼理智尚存，只伤害林家主和林二公子，说明……很可能生前跟他们有过节。”

　　林彦眼眸微微放大，这个结果算是意料之中，但始终令他想不通的是，他完全无法将那鬼与现实中任何熟识之人联系起来。唯一的线索好像只有那些朦胧的梦，于是他把这个信息说了出来。

　　“其实，我也做过一些模糊的梦。跟一个卖鱼的男子有关，梦里我跟他好像很熟，但我并不认识什么卖鱼的。”

　　“这很可能就是那鬼的真实身份！”杨正心头一喜，联想到一个细节，连忙追问道：“之前你们说的那个假山池台，除了鱼死你们还看到了什么？”

　　林彦想了想，说：“有个穿黑色衣服的石头人坐在石阶上钓鱼，可能是连接处不牢固，暴雨将他冲刷到了池子里。”他仔细回忆着细节，低声道“我记得当时我二哥看见那个石头人后表情不太自然，说生意上有个重要的事要处理，就直接走了。现在想来着实有些奇怪。”

　　杨三朝弟子露出欣慰的笑容，点头示意弟子继续分析。

　　得到师父的认可，杨正心尾巴翘得老高，扬起的嘴角怎么都压不住。他肯定道：“这条信息很重要！这是在暗示你梦里那个人就是他，而且他很可能死于一个暴雨天!”

　　“原来是这样。”“那道长，死鱼又代表着什么呢？”林彦问。

　　杨正心稍微思索了一番，答道：“我认为，之前那位法师想告诉你们那鬼死于鱼池。那位法师大概跟那鬼打过交道，可他却隐瞒了这点，其中必有隐情，而且这隐情跟你二哥脱不了干系。”

　　一通精彩的分析！杨正心疯狂摇着尾巴，为自己的聪明暗自得意，觉得自己的水平又上了一个台阶。

　　“不错，孩子你终于开窍了!不枉我这两月来对你的教导。”杨三竖着大拇指，想表演个喜极而泣，却发现自己没这方面的天赋。果然他就是天生当道士的料。

　　林彦茅塞顿开，试图回想梦中更多细节，却犹如失忆般没有一丝头绪。

　　“恕我直言，你二哥一定隐瞒了什么，说不定跟那……卖鱼的，有私人恩怨。我待会儿旁敲侧击一下，你——”

　　“现在证据不足，他未必肯承认。”杨正心的话被杨三打断，“况且，知不知晓鬼的来历其实并不重要，我们大多时候也无法弄清鬼的具体身份。”

　　杨三叹口气，语重心长道：“师父不是告诫过你?凡事要有分寸。你还是太年轻，有时候追问太多反而徒增烦恼，我们要做的只是驱鬼而已。记住，是道士驱鬼不是警方断案。”

　　杨正心如同被钉子定在原地，动弹不得。他百感交集，想说些什么却又如鲠在喉，说不出来。他只好沉默。

　　众人都没再提这茬，为了缓解气氛，林彦带着两位道长在院子里散步。

　　晚上九点，天已黑了，师徒俩和母子三人早已在林彦住的小别墅守候多时。

　　“他还是来了。”埋伏在后院的杨三轻声道。

　　所经之处符纸皆燃，魂体也被灼伤。但我并不在意，我知道我这一来凶险难测，可我还是来了，只因这里有我思念之人。

　　鱼塘的水冰冷彻骨，可我的心沁热灼魂。

　　杨三点燃香烛，随后让弟子斩鸡头，可杨正心不敢，他提着刀双手颤抖。一想到如此鲜活的生命就要在他手中消散，他感到罪恶，于心不忍。

　　杨三也不叫弟子为难，他亲自斩下鸡头埋于土中，又将鸡血洒在东西南北四方位。算是大功告成。

　　前路难行，断手前行。当我再次得见你的容颜，我知道，一切都值得。

　　“你还不肯走吗？”老法师曾问我。

　　“执念放不下，如何走得了？”便让我再贪慕一天是一天吧。

　　“唉，痴情儿。我看得出来，你并无害人之心，你什么时候想走了就来南衡山观心亭找我。”

　　我想通了，今晚就走吧。无所谓仇恨，无所谓死生契阔，也无所谓不甘与执念。所有的苦都让我来受，把幸福留给你。

　　我的时间所剩无几，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见你，为你献上最后一枝红玫。我有许多话想对你说，可我竟然什么都说不出来。

　　亲爱的，你安心睡吧，忘掉我的一切仿若尘埃。

　　生死有命难由己，此生恩爱两不渝。这个诺言就由我一人来守吧。

　　亲爱的，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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