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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风疏和金陵发觉,近段时日花信与从前截然不同,闷闷不乐,甚至不愿见他们二人。
平素花信黏着风疏,夸张而言,恨不能同寝而居,然现在任凭风疏如何问,她却不太爱说话,问身旁易辛,后者也只能说捉摸不定公主的心绪。
易辛知道,花信只是很难过。
这份难过,让她无法在爱慕之人和最好的朋友面前保持镇定,只能避而不见。
花信一股脑儿的把情绪闷在心里,久而久之,装不下,便开始失控。
是日,一份礼物由易辛之手,转交给花信。
花信垂首,桌上放着一块石头,拳头大小,其间却刻了一幅庭院戏蝶图,人物寥寥几笔,却十分传神,母妃正领着她扑蝶。
石上布满凹凸刻痕,笔力之深,可见刻石之人很是费了一番心思。
易辛蹲下身,说道:“金侍卫送来的,想来应是打算生辰时送你的……但见你不高兴,现在送来哄你了。”
尾音带着几分叹息。
三人一路慢慢走来,撇去身份职责,金陵最为年长,对二人可谓担待多多,极尽兄长之责。
花信抿紧嘴唇,似在忍耐什么,最后压住哭腔,话语沉闷:“叫他来一趟。”
金陵来时,面上明显带着笑意,许是觉得花信想通了,愿意倾诉一二,冷不防被石头砸了个正着。
易辛也愣住了,没料到花信能如此大怒,宫人皆匍匐在地。
金陵并不惊惧也未动怒,温和地敛了笑意,问道:“臣不知如何惹得公主不快。”
花信一步步走到他面前:“这石头有何出处?”
“没有,随手捡来,再雕——”
“大胆金陵!”花信一声高喝,“石头来历不明,便可能有邪灵附身,你想诅咒我吗!”
易辛拧眉,似乎听过送礼不能送石头这种说法,但她心知,花信平日不是刁难他人的主,今日对金陵,近乎是撒气了。
金陵神色不动,却很快道歉:“抱歉,是臣考虑不周。”
“此事非同小可!给我跪到院子里去!我没说起来,就一直跪着!”
“遵命。”
金陵退后几步,再转身出了屋内,在烈日底下跪着。
花信猛一转身,大步进了寝宫,门砰地关上。那一瞬,易辛见她狠狠抹了把眼睛,肩膀颤抖。
有了这一出,宫人噤若寒蝉,不知花信为何发火,但身份地位摆在那里,再温顺的小猫,也是握有生杀大权的天潢贵胄。
金陵耐心定力都极好,影子从一头转到另一头,他动也未动。只是天有不测风云,清晨还烈阳高照,午后突起阴云,少顷,雨珠噼里啪啦打了下来。
雨势渐大,生了烟。
金陵从头湿到尾,眼睛都要睁不开了,神色姿态仍旧温良内敛,垂下的视线里,走入一片华丽裙摆,头顶雨势断了。
他抬起头。花信撑了伞,眸光闪烁,实在算不上高兴。
金陵像对着无可奈何的妹妹般叹了一息:“你近日为何不快?若说于我不方便,也可向风疏公主倾诉,也不怕闷坏了身子么?”
此话一出,如同朝花信心口扎了一针,令她眼底立即浮现水雾。
见状,金陵没再多言,似耐心等着她发泄情绪。下一瞬,却见花信扔了伞,任由大雨落下,淋得落魄。
金陵怔住,立即捡伞:“会受寒……”
话未说完,伞被花信一脚踢了出去。金陵再抬头时,雨幕厚重,可花信眼底光芒却极盛,忍耐过却遏制不住的伤心,一览无余。
金陵起初不解,花信一直无忧无虑,在记忆里,从未见她情绪这般大起大伏过。
他也想不通,花信能遇上什么不高兴的事,皇帝宠爱,后宫无人敢寻她不痛快,再说朋友,他自认并未做什么让她不快之事,风疏明面上寡淡,可对她实在温和耐心。
难道是……
“你……知道我和她的事了?”
那一刻,金陵觉得花信好像一只竖起刺的刺猬,但刺没扎着余人,反往肉里去,痛得她动了动唇,似咬紧颊边的软肉。
见状,金陵明白,自己猜对了。
“我们并非有意瞒你……”金陵笑了笑,真挚解释,“只是想寻个日子,正经告诉你。”
花信脸色有一瞬的崩溃:“那你还送我精心雕刻的石头做甚!你若……喜欢她,便不要再对旁的女子好了!”
金陵有些困惑:“看来是我惹你不快了?送你石头,是因为我们是朋友。我以为,石头不算失了男女分寸之物。你怕风疏心里不高兴吗?她知道这块石头……”
给好朋友送上精心准备的生辰礼物,有何过错呢?可心头的难过就像大雨,下起来无休无止,让人浑身湿透,怎么也干不了。
她和风疏有何差别?她甚至比风疏更早认识他……
“为什么,非得是风疏……”
那句话好似不小心漏出去的,花信再未言语。
两人隔着雨幕对望,看着那双清澈又愠怒的眼睛,金陵忽然想到,雨泪交杂他分不清。但莫名的,他觉得花信哭了,哭得很伤心,从扔伞那一刻开始。
他说不出话了,也不知说什么,良久,像是在漫天大雨里明白了什么。
他低下头,再没看花信一眼。
垂首的瞬间,似乎听到花信没压住的哽咽。
易辛立在殿内,静静望着水雾里一站一跪的人,心头漫上几分酸涩。
梅雨季节,时常下雨。
又是一场雨,收势时,夜幕深深,宫中静谧。
偏殿,易辛侧卧而躺,雨落在石阶上,滴滴答答,不知听了多久,她翻了个身,眼前光线似有变化,更暗了。
面前正躺着一个赤条上身的男子。
易辛心中大骇,惊坐而起!
男子亦被惊动,睁眼时如鹰隼,出手快狠准地掐住易辛颈项。
易辛浑身一僵,立即道:“公子……是我。”
看清是谁,祁不为愣了一下,继而松了手:“你怎么来我房中?”
“忽然来的……”
“……”
说话间,祁不为蓦地发现自己上身光着……可他睡前明明套了寝衣。
这种状况和易辛一样,虽然她扭伤了脚踝,但第二日站在花信身前时,又完好无损。
无论他们做什么,到了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便是“话本”里的模样。
祁不为语气里有些恹恹:“意思是,又有我们的戏份了?”
话音方落,门便被敲响了。
“杨烈,你可方便出来说话?”外头是金陵的声音。
两人对视一眼,祁不为正要下床,忽听身后道:“衣服!披件衣服!”
易辛顿住——这是芸娘说的,不是她……
他迅速披好衣服,还顺手挠了挠易辛下巴。
祁不为:“……”
易辛:“……”
祁不为想捂脸,这对中年夫妻究竟为何如此腻歪!
半晌,祁不为推门回来,天边月映出门后一道身影,金陵背身道:“芸姑姑,我日后便不在公主跟前当值了,换成杨烈,但若有要事,您可来寻我。”
易辛听见自己道了声好,没多言语。
得到答复,金陵道歉离开。
祁不为点上灯,问道:“他不是皇上钦点去保护花信的侍卫吗,为何换值?”
易辛三言两语把事情说了:“……他知道花信的心思了。”
祁不为闷了口茶,神色恹恹:“玉瓶装的记忆,就是这些‘你爱我,我爱她’的儿女情思么?”
易辛听出他的阴阳怪气,为戏中人说话:“旁人看着或许平常无聊,但他们伤心难过,并不是假的。花信近段时日,肉眼可见地瘦了……”
金陵罚跪的第二日,风疏便来了,认真同花信道歉,有事不该瞒她。
冲动罚过金陵后,花信似知道这样不对,看着是打算收拾心情,顺着风疏的话茬“发泄”一通,再言归于好。
可如同镜子破碎,再黏合起来仍有痕迹。
破镜难重圆,花信勉强自己同风疏谈天说地,结果便是两人越来越不对劲。花信没有真正放下,勉强自己,便不快乐。而风疏察觉到她的勉强,再回想近几日没在此处见着金陵,多思一重,便什么也清楚了。
她难以面对风疏,风疏顺着她的心意,便不出现。但越是如此,花信越是难过,金陵不会再回来了,连风疏也留不住。明明从前,三人那般好。
听完这些,祁不为仍旧感触不大,随意说了两句:“爱而不得,以泪洗面。”
易辛不由得小声嘀咕:“冷血……明明你自己也爱而不得……”
“你说什么?”
“公子心绪平稳,不为外界所扰,真是豁达!”易辛信口拈来。
“爱而不得的只有我?你不是吗?”祁不为反唇相讥。
但脱口而出后,他便有些后悔,为何要谈这些东西。
祁不为心底十分不自在,清清嗓子试图转移话题,视线一偏,却见易辛笑了笑。
她似乎才是真的豁达,脸上浮现温和的笑容,坦荡又认真道:“说来我应当对公子说一声抱歉。我确实对你心生欢喜。”
祁不为斜睨她一眼,不自在中莫名有些紧张,僵着身子。
易辛继续道:“我明白公子对我无意,我这样也属实给你带去困扰。”
她顿了顿,对祁不为笑笑:“我自幼长在山庄,除了山下镇子,几乎没去过其他地方。待离开归墟境回到山庄后,我便会下山离去,去外面见识天地,增长见闻。”
“我不在山庄里,公子也可眼不见为净。时日一长,我也会慢慢忘记你。”
易辛一番话说得很平和,娓娓道来。
这是她目前的打算,也有一点私心——她试图缓和二人之间的关系。祁不为知道她日后会离开不作纠缠,对她的恨意或许会少一些,她希望,起码不要在归墟境里对她下手。而她离他远远的,也是为了避免危险。
话毕,只见祁不为似乎有些愣住,须臾眉头一压,异常笃定道:“你才不会下山,你会一直留在山庄里。”
起码在他死之前,易辛一直没走。
易辛知道他是凭着前世记忆如此笃定,温和一笑:“人是会变的,曾经留恋不想下山,日后就说不定啦。”
话说多了,她替自己斟了杯茶,浅呷了一口,苦得她微微皱起眉头,但她还是喝了半杯。
祁不为让易辛的话晃了神。
会变的。
其实自重生起,很多事已经变了。从前,他不知山下有只爱慕祁有为的水鬼;白毫狼伤过院里一名侍女后,很快被祁有为降伏,根本没有归墟境之事,更别提又入了他人之梦忆。
连他和易辛的交集也阴差阳错多了起来……也许,易辛这一世,真的会下山离去?他曾明目张胆提剑杀她,或许她心中怕他,渐渐没了情意便下山了?
见祁不为垂首沉默,易辛不自觉紧张起来,怕他又憋着什么坏主意对付自己,遂开口问道:“公子寻到点日了吗?”
祁不为回神,摇头:“没有。”
“我这边也没看到,或许他没有卷入这场梦境。”
两人来了许多时日,整个宫中都看了,点日要么真没来,要么在宫外。
祁不为沉吟片刻,起了随遇而安的心思:“算了,安生呆着,该回去的时候,总会回去。”
易辛宽慰两句:“公子说得有理,总会出去的。若无事,我便先回去了。”
说罢,她撤身离开,希望不要再半夜醒来便躺在别人床上了……
屋内只剩祁不为,气氛寂静,了无睡意,念头不知不觉又落在易辛身上。
清风山下,那水鬼只差一步便可见到祁有为,易辛分明怕他,却对他的死十分怅惘;花信与金陵作伴逾十年,但无疾而终……不知是否错觉,易辛每每遇见这些“爱而不得”,总比寻常人的叹惋唏嘘更多一重悲伤。
思忖间,他目光落在易辛喝过的茶杯上,脑中忽然闪过小镇上他请易辛吃饭时的场景。彼时易辛吃东西,也是微微蹙眉。
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支配着他,他端起易辛的茶杯,闻不出什么,又沾湿指尖送入口中。
眉头顿时纠结起来,他忙不迭拿起自己先前倒好的的茶猛灌,终于压下那苦不堪言的味道。
茶具为一整套,两人同从壶里倒水,他的味道如常,易辛那杯——与金玉楼时她斟出的茶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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