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处

作者:山之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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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受欺骗的感觉


      一身艳装丽服的小曼踩着黑色真皮细跟皮鞋,走进如一个现代的华丽梦乡的万象城。她暗自对自己说只是到这里来观赏和捕抓一下今年貂皮大衣的流行趋势,却不在这儿购买,因为这儿的商品价格要比别处的同类商品高出四成甚至五成。
      她走向专营皮草的高端服装店,这里镶满水晶似的玻璃镜子,镜框镀上黄金,极尽奢华之能事。她被一个模特身上的一件纯黑及膝貂皮大衣深深吸引住了,像蜜蜂被花蜜所吸引似的,恋恋不肯离去。
      这时,她身旁的镜子里出现一个身穿黑丝绒曳地长裙的女子,她的脸被模特遮住了,但她腰肢及小腿的线条却被高雅的丝绒真实而完美地刻划出来。小曼以女人品评女人的挑剔而敏感的目光望着这半隐半现的女人,同时好奇地等待她转过身来,看一看她的五官与这惊艳的背影是否相配。
      半隐半现的女人果其然转过头来,两个美艳动人的女人几乎同时认出对方,同时发出惊叹。原来这个女人就是巨贾的新欢上官珠。
      她们冷冷地交换了点头与问候,便各自走开去。但似乎神差鬼使,上官珠也看中了刚才吸引小曼的那件纯黑貂皮大衣。她伸手去拿标价卡,情不自禁地低声喊道:“呀!三万九千九百九十九,这么贵!”
      “只要货真价实,款式高贵新颖,贵点算什么?”被抢夺丈夫的隐痛在她心里翻腾,小曼以不可一世的姿态转身走回穿黑色貂皮大衣的模特身边,伸手抚摸那柔顺的皮毛。
      导购凭一种天生的直觉知道这两个女人正在斗气,她打算利用这场女人间的斗法将昂贵的貂皮大衣推销出去。于是导购像一条滑溜溜的黄鳝来到小曼身边,言外有意地说:“太太,也不是每个人的肤色、气场都穿得了这件如此高贵的貂皮大衣。”小曼听到导购在取笑上官珠的肤色与气场,大为受用。上官珠却露出一个不以为然的微笑,不卑不亢地说:“那我就拱手相让了。”小曼得意洋洋地回答道:“那我就当仁不让啦!”
      提着沉甸甸的皮草走出万象城时,小曼才发觉自己做了一件傻事:用将近四万元买了一件在别处二万元就能买到的貂皮大衣,只为了证明巨贾的前任妻子比现任妻子更阔绰,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小曼偃旗息鼓地搬出带花园的豪宅后,以每月五千元的租金入住一间带家具出租的高层。虽然出租公寓里在室内装潢与家具陈设方面极尽奢华之能事,但与住了十五年的豪宅相比,却是小巫见大巫。
      新春将至,小曼想到往年春节期间都是举家到各个一流酒店轮番品尝,今年她是不可能形单影只地上酒店去,于是到菜市场买些可以吃火锅的食材,打算像冬眠的动物一样蛰伏在洞中。
      在买好火锅料回来的电梯中,她遇到住在同一座大厦却不清楚是哪一楼层的母子三人。两伙人像被法布尔抓住的不同类别的昆虫被放在同一个罐子里,彼此观察着,提防着,特别是那两个看来还在上幼儿园的孩子,当小曼踏进电梯的那一刻,便猝然停止了与母亲欢快的交谈。
      随着时间一秒秒逝去,孩子们的防卫心理松懈了,或者说他们玩耍的兴致一路攀升,战胜了腼腆,他们开始你一言我一语试探性地与母亲交谈起来。
      “妈妈,我们大年初一晚果真要到海滨路看大型烟花表演吗?”较大的孩子斗胆问。
      “那还有假?我们坐你们爸爸的车去。”年轻母亲笑眯眯地说。
      噢,原来他们是在谈论大年初一夜的大型烟花表演——小曼想。他们做梦也想不到,这个与他们共乘一条电梯的人,去年的大年初一夜的烟花表演时,是市长的座上嘉宾吧。
      去年的大年初一,早早地吃过晚餐之后,她开始装扮起来。她穿上一件牡丹色的丝绒旗袍,外面披上一件深灰色的貂皮大衣,然后笑盈盈地问丈夫:“这样装扮太俗气了吧?”
      “这哪是俗气,是喜气!”
      夫妇俩坐着自家司机开的法拉利,到达迎宾馆时,发现停车场里停满了名车。此次大型烟花表演,市长邀请了政界、军界、商界与艺术邻域举足轻重的人物,而他们夫妇是作为商界代表受邀的。
      在树影婆娑、花香涌动的迎宾馆花园里,受邀的贵宾有的站着交谈,有的坐着悠闲地品尝香槟。桌上摆着金石蜜柑、金灶橄榄等名贵的潮汕新春应节水果。远处,有中乐高手弹奏着古筝。当客人来得差不多了,市长命令开始燃放烟花。一条火箭升上夜空,散作许多金红色的花蕊,随即熄灭在夜空中。万紫千红的火的牡丹不断升空,绽开又凋谢,煞是热闹。
      小曼正回忆着往事,那位有两个孩子的女邻居礼貌地问:“太太,你到了吗?”
      小曼从沉思中惊醒过来,见电梯门打开来——的确到了她住的楼层。她慌忙向邻居道过谢,走出了电梯。
      进入租来的公寓,关闭了门,她终于可以无拘无束地陷入她痛苦却又极富吸引力的沉思与冥想中。毫无疑问,今年的大年初一夜,那头狐狸精将无耻地取替她而成为市长的座上嘉宾。她将以什么装扮出现在非富即贵的宾客眼前?一想到她有着无法否认的优雅气质,有着机智与涵养,足以周旋在新朋与故友之间,与巨贾夫唱妇随,小曼就觉得有一种残酷的锥心之痛。
      时光飞逝,不觉已来到大年初一的黄昏。小曼食欲全无。她沐浴之后,穿上一袭月牙色的丝绒旗袍和那件在意气用事的情况下买来的纯黑貂皮大衣。她慢悠悠地描眉抹粉。难道她想到海滨路去,挤在民众中看烟花表演?不,她绝不愿意这样。万一让坐在名车上飞驰而过的巨贾与狐狸精撞见,她不如一头跳进礐石海的好。
      古诗云“妆成只是熏香坐”,这不幸成了小曼的写照。她心灰意冷地打开窗户,让凛冽的北风吹进窗洞。她慵懒地倚窗而立,仰头望着漆黑的夜空。突然半空中传来火药爆炸的轰鸣,两三朵烟花像先头部队一样在天空绚烂绽放,随即越来越多,越来越华丽的烟花在天幕随生随灭。小曼一直形单影只地立在窗户,守望那毫不体贴她落寞心境的华丽的火之花卉,直至最后一朵烟花在天际谢幕。今年的烟花似乎远胜去年,小曼想,连烟花也会奉承取悦走运的人,奚落背运的她。她感到脸颊一阵冰凉,用手一摸,才发觉自己脸上挂满了冰凉的泪水。
      手机响起了信号声,她打开一看,原来是三个儿子联名向她发来了贺岁微信。她想起往年此时,相夫教子的她与丈夫、儿子在一起,同时还有四亲六戚,高朋满座,品尝着山珍海味,享尽人间富贵。今非昔比,使她倍感凄凉。
      她还记得最后一次上沉香会所是在离婚不久后的一天。严先生像往常一样友好而恭敬地对小曼介绍一款男庄沉香木珠手串,说给她的丈夫戴正合适。一位坐在严先生身边的贵夫人对严先生使了个眼色,严先生虽不知就里,却禁了声。她知道她的婚变闹得满城风雨,沉香会所里人尽皆知,所以自此不上沉香馆了。
      至于舞娘诺拉倒是坦率一些。她说在印度可以一夫多妻,在中国却不可以,只能“弃旧迎新”。诺拉的乱用成语逗得小曼笑起来,但她还是就此中断了肚皮舞的学习,主要原因是她对人生不再有闲情逸趣。
      除了上音乐课,她便龟缩在家中,但她对家务及清洁卫生不闻不问,只是一味地镇日枯坐。她一遍又一遍地回忆与钟老师的相识,对他暗生情愫,丈夫的警告及至果断而无情地采取行动,与她离婚。她在精神上完全成了祥林嫂,徘徊在崩溃的边缘。
      小曼记得同一时间与她共同追随诺拉舞娘学习肚皮舞的时候,一位陆太太曾告诉她,她一年前因女儿不幸夭折而患上神经衰弱症,经人介绍到鄞博士的诊室接受治疗。鄞博士潜心钻研精神分析大师弗洛伊德的学说多年,在释梦、催眠方面有很深的造诣。鄞博士治愈了陆太太的神经衰弱症之后,介绍她到诺拉舞娘的舞蹈教室学习肚皮舞。
      精神上备受困扰的小曼下决心到鄞博士的诊室,希望能得到帮助和指点。她按约定时间来到处于住宅区的一道干净、光线明亮、来往行人车辆不太多的路段,登上一条铺砌着白色大理石的纤尘不染而悦目的台阶。
      她走向导医台,报上自己的姓名,护士小姐彬彬有礼地说:“鱼女生,鄞博士已经在诊室里恭候您了。”
      护士小姐在前边引路并轻轻推开诊室的门,用悦耳的声音报告说:“鄞博士,鱼女士到了。”
      “请进。”一位朝窗而立的穿白衬衫和深蓝黑马甲的五旬男子说着朝小曼转过身来,礼貌而庄重地说。
      “鱼女士,请问我能为您做些什么?”鄞博士用手势示意他的病人落座后,自己也在办公桌旁入座。
      “我是来释梦的。最近我被一个重复出现、内容近似的梦所困扰。”小曼开门见山地说。
      “请详细地谈一谈您的梦吧,同时允许我作些必要的记录。”鄞博士满怀信心地说,“请不要放过任何细节。”
      “病人”开始如实而详尽地忆述——
      “我与钟老师共乘坐一匹动物——不是一匹白色或枣红色的骏马,而是一头大象那么大的野猪。野猪似乎不听从钟老师的控制,一会儿闯进丛林,一会儿疾驰在一道望不到头的长廊里。长廊通往很多个大厅,每个大厅里都聚集了形形色色我不认识的人。野猪每闯入一个人头攒动的大厅,钟老师就高声询问:‘请问各位:谁见过或捡到这位女士的鞋子?’对了,我忘了告诉您,在梦中,我是赤足坐在野猪上的。但是每次我们得到的回答都千篇一律——没有!”
      “正在我们找得焦头烂额,大失所望的时候,钟老师感到怀中有异物,掏出来一看,竟是我不翼而飞、苦苦找寻的鞋子!每次梦做到这里我便醒来。”
      鄞博士在笔记本里添加了一些符号,然后抬起头,用手指推了推滑落的金丝眼镜,从容不迫地进行释梦:
      “人们通常将婚姻比喻为鞋子,说婚姻是否幸福就如同鞋子穿着是否舒适,只有自己知道。因此您梦中的鞋子暗指的正是婚姻。您的鞋子丢失了,暗示您的婚姻将要破裂或已经出现了裂痕。冒昧地问一下,鱼女士,您的婚姻状况如何?”
      “我刚离婚不久。”小曼毫不回避地回答,她很佩服鄞博士的分析一针见血。
      “请原谅。”鄞博士继续分析下去,“您俩骑的不是马而是猪,表示事态的发展脱离了您原先的预计。您原先一直不相信自己真的会离婚,对不对?”
      “是的。”
      “鞋子最后是从钟老师怀中寻到的,这暗示钟老师正是那个导致您婚姻破裂或者您愿意结束自己的婚姻而去重建家庭的那个人。鱼女士,您能对我进一步介绍钟老师的情况吗?”
      小曼感到有些羞愧,但还是说:“他是一位中学音乐教师,他的长相酷似法国作家加缪。而加缪是我少女时代的梦中情人。”
      “请如实地告诉我,他真的是导致您的婚姻破裂的那个人吗?”
      “没错!”小曼用力地点一点头,“鄞博士您看我与他有希望走到一起吗?”
      “我不是占卜的道士,我是医生,同时也是一名从事精神分析的学者。我能看出鱼女士对钟老师一往情深。钟老师现今婚姻状况如何?”
      “据我所知是未婚。”
      “那么您不妨主动些,也许有望成功。”鄞博士鼓励道,“但事物有多种可能性,您作为一个成年人,应该有遭到拒绝的心理准备。”
      “这我明白。”小曼因得到鄞博士的指点与鼓励而在情绪上变得愉快一些,她问,“鄞博士,请问该付您多少诊金?”
      “门左侧便是收银台,那里的工作人员会为您服务。”鄞博士说。
      由鄞博士的诊室回来,又过了几天无比孤独、空虚的日子,这种痛苦而无聊的时光加剧了她内心的一厢情愿,导致她终于大胆地采取行动。
      小曼以探讨如何弹奏肖邦的一首钢琴曲为借口,在一个星光闪耀、南风徐送的夜晚来到钟老师家。她低头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这时才用发抖的手按响门铃。就在同时,她看见门上贴着一个大大的红双喜。她大感意外,心乱如麻。可是室内的人已听到门铃,虽隔着一扇门,仍可以听见一阵趿着拖鞋朝大门碎步跑来的脚步声,看来掉头走开是不可能的了。
      小曼以僵直的姿态站在门外,钟老师打开门,热情地将稀客往客厅里让。
      小曼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简约、温馨而又诗意的小客厅,每扇房门同样贴着红双喜,只是比大门上的更小些。
      “钟老师,是谁来了?”一个妙龄女子的声音由厨房传出来。
      钟老师以爽朗的声音回应道:“茵茵,是和我演《燃烧》的鱼老师来了。”他把脸转向小曼,解释道,“茵茵是我的新婚妻子。”
      小曼一听,如五雷轰顶。她动用全部的意志力使自己不要昏倒,而且能应对自如。钟老师一做出请坐的手势,她马上便坐到白藤圈椅里,以免全身瘫软在地。
      就在此时,厨房里传来瓷器跌碎的声音。钟老师疾步奔进厨房。坐在客厅的小曼见不到厨房里的情形,但能听清他们的对话。
      茵茵说:“对不起,我摔碎了一个碟子。我洗好碟子后本该把它放在左手边的,但我心里记挂着客人,不留神把碟子放在右手边了,结果——”
      “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你现在别动,你的脚边全是碎瓷片,别扎到你的脚了。让我把你抱起来。”
      钟老师抱着小曼曾见过的那位盲姑娘来到客厅,把体重轻得像只小猫咪的她放在一张空的藤圈椅上,然后迅速回到厨房收拾残局:把地上的碎瓷片扫得一干二净,并把洗了一半的餐具洗好。
      当他回到客厅时,发现爱妻闷闷不乐地低垂着脑袋,仿佛盛夏正午被强烈的日照晒得无精打采的花儿的模样。他旁若无人地拥抱着茵茵,一边亲吻她的脸颊一边安慰道:“一个碟子值多少钱,值得你这么不开心?”
      “我担心这是个不好的兆头。”盲姑娘忧伤地说。
      “错了!正好相反,这是个好兆头——老人们常说‘瓷打碎,大富贵’。”
      盲姑娘被逗乐了。
      小曼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看茵茵——她的骨骼小巧玲珑,皮肤洁白如雪,一头波浪形的黑发如一片浓厚的雨云。除了双眼眯成一条线,她的五官无比精致娇美。
      “鱼老师今晚光临寒舍,是——”恢复了愉悦情绪的茵茵想起了客人的存在,连忙说。
      钟老师也招呼客人道:“鱼老师,我们先喝杯功夫茶好吗?鱼老师想喝单从还是铁观音?”
      “不了,不了!我本想向钟老师请教肖邦的一首钢琴曲中的一个片段要怎么弹,但刚才突然之间悟出来了,也就不必麻烦钟老师了。我略坐一坐就走。”
      为了不让钟老师尤其是他细心的妻子心生疑窦,小曼不得不喝了几杯茶,这才起身告辞。茵茵说什么也非让丈夫送小曼一程不可。
      下了楼梯,两人便望见远处广场与海滨长廊,耳边传来涛声阵阵。
      “我们到长廊上吹一吹海风吧。”钟老师大方地邀请道。他能猜透小曼此番登门造访的用意,他想将误会解释清楚,让小曼体面地知难而退。
      小曼倚着观海长廊的栏杆,困惑地问:“有一次我在步行街购物,遇到你与茵茵并肩走在我前面,她唤你为‘舅舅’,我还以为你们是舅甥关系呢。”
      “说来话长,但我愿意将一切对你说个清楚,如果不妨碍你的话。”
      小曼作出愿意洗耳恭听的手势。于是钟老师开始娓娓道来。
      我十六岁那年已是个钢琴演奏小天才,大年初一到新加坡表演钢琴独奏,大获成功。意气风发的我回到家,疯狂地玩各种游戏取乐,如玩过山车、海盗船、放鞭炮。我最爱玩的要数放鞭炮。那的确是‘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为了更刺激好玩些,我闭上眼睛猛转圈,当转得自己也不分东西南北时,我将单颗的鞭炮点燃,用力往身后一抛。由于鞭炮的爆炸地点不受控制,所以玩起来特别带劲。
      可是乐极生悲,当我第N次闭着眼将点燃的单颗鞭炮往后抛时,传来了一个妇人的惊呼声和一个女童的啼哭声。直觉告诉我,我闯祸了。我睁开眼转身一看,我抛出的鞭炮竟在一位少妇怀中抱的女童的脸上炸开了。
      女童被紧急送往医院抢救,但她还是永久性地双目失明了,而她还只有四岁,她的人生才刚刚启航。
      由于幼儿园的老师拒绝照顾一个失明的孩童,所以她无法继续上幼儿园。任何人都可想而知她的日子过得有多漫长与无聊。我利用每天放学后的时间去陪伴这个女童茵茵。开始时,她母亲出于对我的怨恨,不同意我接近茵茵,但后来,她感受到了我的诚意,便不再反对了。我最经常做的事情是给茵茵读书,我读的第一本书是《秘密花园》,然后是《绿山墙的安妮》。当她更大些,我给她读《呼啸山庄》和《红楼梦》。当我读到宝玉和众姐妹放风筝的地方,茵茵对我表达了她也想放风筝的强烈意愿。
      我应允了,带着一个茵茵永远无法欣赏到其形状与色彩的纸风筝,来到人民广场。当风将风筝送上天空的时候,我拉着手拿线轴的茵茵的另一只手往前跑。她不时摔倒在草地上,当我将她扶起身,问她痛不痛时,她却笑着说:“不痛。真好玩!”
      当她感觉到强风将线吹断并得到我的证实时,她带着希翼与迷茫的表情问:“霉气真的随风而去了吗?”
      “古人一向是这么认为的。”我只能这样对她说。
      没想到她对我的话深信不疑,快乐地说:“霉气飞走了!霉气飞走了!”
      看着这个被我害得终生都不得不生活在无边的黑暗之中的小女孩,我潸然泪下。
      当茵茵长到六岁大的时候,她开始上盲人学校学习盲文。而在家中,我也开始教她弹钢琴。
      不知从何时起,我留意到了她长着瀑布般的一头长发。在刚弹奏一首曲子以及一曲终了时,她习惯性地把头偏向我的位置,轻轻一点。如果我的手恰好放在她近旁,她的发梢便如轻风拂过草叶般从我的皮肤表面拂过。当然,这一切她是无法看见也无法知晓的,所以根本不存在逗引的成分。
      在她还很小时,便执意蓄长头发,只在每隔半年剪去发梢开叉的部分。如果有人问她为什么这样做,她便毫不羞涩地大声回答:“因为妈妈说我留长头发的样子好看。”这个看不见自己长发及臀的俏模样的小女孩的回答多么教人心酸!时间飞逝,茵茵由小女孩长成少女。当我再问她为什么蓄着这么长的头发,她便低头含羞轻声答道:“舍不得剪去。”
      我从注意到她的一头浓发及至注意到她的肤色、腿形、十指,我开始追问自己:我对茵茵的是真正的爱情,还是赎罪的心理?如果将两种情感混淆,祸害的将是我和她两个人。
      我到外地上大学,暂时和茵茵分开了。我像所有情人一样对她“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寒暑假回到汕头时,我希望有更多的时间留在她身边,但我又不能因自己的心理需要加重她钢琴方面的学习负担。于是,我教她钓鱼与游泳。
      茵茵凭借一个盲人特有的宁静与专心致志,在掌握了基本技能之后,水平很快便跃居“师傅”之上。她心平气和地坐在岸上,以全部的精力感受着钓丝的动静,总是在恰到好处的时刻抬起钓竿,让活蹦乱跳的鱼在岸上的草地上翻跃。这时,我便帮她将鱼由鱼钩上取下来,放入竹篓。当上钩的是身长不足两寸、颜色特别漂亮的小鱼时,我便遵照她的意愿将小鱼放归河中。每次放生,我总能感受到她内心的善良。
      学习游泳对于一个盲人来说,远比钓鱼要困难。当她独自在广阔的水域中,哪怕只有一分钟听不见我的语音,她也会惊慌失措地寻找我的存在。有一次,我就在她身边不足两米处,但我故意不回答她焦急的呼唤。我想看看她找不到我会怎么办。她微闭的双眼里涌出无数的泪珠,泪珠沿着脸颊滑落,融入海水中。她所受惊吓的程度远远大于我估计并打算让她承受的程度。我将她拥入怀中,不断地安慰道:“对不起,茵茵!我不过是想做个实验——游泳时你可以离开我独自多久。”
      “别离开我,舅舅!一刻也别离开我!”茵茵带着深情与悲伤喊。
      “你叫我什么?”我意外地问。
      “舅舅。”
      “可我不是你的舅舅呀!”
      “这样子称呼你,即使在我们外出钓鱼或游泳时遇见你的熟人,也不会妨碍你交女朋友啦。”茵茵正色道。
      我本想反对,但转念一想:如果在这称呼背后,茵茵能获得一种安全感,何不应允她呢?
      有一天,我接到茵茵以兴奋而神秘的音调给我打来的一个电话。她邀请我当晚到她家赴家宴,却不言明是为了庆祝什么。
      在约定的时间我到了她家,才知道当天上午她刚刚接到市盲人小学音乐教师的聘书。在这可喜可贺的日子里,她只邀请了我和她的双亲——没有一个外人。她的母亲说,席上的每道菜都是茵茵在母亲的提示下亲手洗、切、煮、炒出来的。我这才发觉,每道菜虽食材搭配得恰到好处,刀工却极粗糙,显然出于一个从未下厨的人之手。她的心意深深打动了我。于是我关切地问阿姨:“茵茵在做菜过程没有受伤吧?”
      “怎能没有受伤?右手烫出了一个泡,左手被菜刀切开了一道伤口。”
      我听了又急又心痛,转向茵茵说:“作为一个弹奏钢琴的音乐教师,今后你要加倍爱护自己的双手!”
      “可是我长大了,妈妈一年年衰老,我总得学会做饭呀!”茵茵入情入理地说。
      我必须以理服人,才能说服茵茵,于是我不知不觉将自己独自在心里琢磨了无数次的话说出来:“将来有一天你成为我的妻子,由我负责做饭做菜,你只需洗盘碗。”
      茵茵听到这话,脸色瞬间变成熟透的苹果。虽然她的双眼微闭着,仍掩饰不住脸上意外与羞涩的表情。我正在后悔自己表白得太突兀,她站了起来,跑进她的卧室,并闩上了门。
      阿姨来到女儿门外,耐心地叩门并好声好气地劝说她开门,但她铁了心似的不开门。
      阿姨返回我身边,表达了歉意之后对我说,以她对女儿的了解,女儿的表现不表示她不喜欢我,而是深深的自悲在作祟。我说我也是这样认为。于是阿姨劝我先回家,等茵茵的情绪平复了再给我“通风报信”。
      当茵茵的情绪完全恢复了平静之后,我考虑到她出于自己与众不同的健康情况,有较同龄人更复杂、更强烈的自卑、羞涩与疑虑,所以我放弃面对面的方式,在手机里以语音微信再次诚恳而庄重地向她求婚。
      二十分钟后——那二十分钟对于我漫长得更胜二十小时,她以语音回答我:“我不需要你的同情与施舍。”
      我感到强烈的挫败感,但没有完全丧失希望。
      又过了一个小时,我意外地收到茵茵的又一个语音微信。我不知该说她是天真、是固执还是胡闹,她竟然向我提出这样的建议!她说她将在两个纸盒里分别放入一件蓝色连衣裙和一件紫色连衣裙。由我选择并打开其中一个盒子。如果我打开的是蓝色连衣裙,她便接受我的求婚;如果我打开见到的是紫色连衣裙,表示她和我今生无缘,来生再聚。
      这总比彻底的拒绝要好,于是我接受了这怪诞的“游戏规则”。
      在这或者将铸成不幸的一天,我必需勇敢地接受两个衣盒的考验。
      我像出庭的被告,神情戚然地走进茵茵家的客厅。茵茵的双亲坐在客厅的一个角落里,见证这滑稽而危险的“游戏”。令我费解的是他们的脸上似乎都挂着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难道在他们心里,都赞成女儿此番荒唐与冒险之举?但也许他们只是对前途未卜的我深表同情,想抚慰我复杂而痛苦、忧愁的心绪吧。
      我看见茵茵坐在客厅中央的一把椅子上,在她跟前放着两个外形一模一样的纸质衣盒,盒盖都严严实实地盖着。我多么想像孙悟空一样,选择之前能变成小飞虫飞进衣盒里看个究竟。但奇迹是不会出现的。我要选择左边还是右边的衣盒呢?我突然记起茵茵是相当“迷信”的。当她同我外出时,当我俩来到有左边和右边两条小道的岔口,她总会选择走左边的小径而放弃右边的小径。在购买东西时,当她挑选的物品缩小到两件时,她通常会购买左手心里的商品而放弃右手心里的。从以往的一切日常琐事表现出她视左边为吉祥,右边为不祥。照这样的逻辑,她应该将蓝色的裙子装在左边的衣盒里,而将紫色的裙子放在右边的衣盒里。这样说来,我只要选择左边的衣盒,胜数就很大。正在兴奋之际,我想到她的左侧便是我的右侧,而我的左侧则是她的右侧,那么我究竟该选择她的左侧还是我的左侧呢?我一下子懵了。我弯腰摸摸左边的盒子,又摸摸右边的盒子,想:哪一边才藏着我的爱情与幸福呢?
      我突然想要在最后关头唤醒茵茵,中止她玩这个荒唐的游戏,将影响两个人终生幸福的求婚变成儿戏。我站直了身子,含着激动与痛苦的泪水对茵茵说:“如果不幸我选中的是紫色裙子,我将像《春琴抄》里的佐助一样,刺瞎自己的眼睛陪你共度余生!”
      我的话虽然令她大为感动,但并没有使她停止荒唐之举。
      我孤注一掷,打开我左边衣盒的盖子。
      啊——我看见了什么?一条蓝得像大海一样的裙子!我欢叫着,抱起茵茵旋转个不停。坐在角落里的茵茵的双亲也激动地鼓起掌来。
      当我度过了情绪最为激动的片刻,茵茵含笑对我说:“现在你可以将另一个衣盒也打开看看。”
      我依言揭开了另一个衣盒,惊讶地发现里边也是一条蓝裙子!我困惑地问:“茵茵,这是什么意思呢?”
      “这两条蓝裙子的寄意是,不管你将来负不负我,我都要嫁给你!”
      钟老师的故事讲完了。他对小曼说担心妻子在家中久等,已作别离去了。
      小曼知道她应该祝福这对青梅竹马的有情人,但她的内心却有深深的被欺骗的感觉。
      她朝“家”的方向走在海滨路上,不时有散步吹海风观海景的情侣和全家人。每对情侣都使她想到钟老师与茵茵,每个家庭都使她想到她曾拥有的家庭,这两种联想都使她痛不欲生。
      路灯将她长长的影子投射在路面上,疾驰的汽车从她的影子上辗过。她多么希望她的生命不是附着在她的身体里,而是附着在她的影子上,随着车轮的辗压,毫无痛苦地死去。
      自此,小曼以挥金如土来治疗心灵的创伤,很快便将巨贾补偿她放弃儿子抚养权的钱花得七七八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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