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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一番辛苦布局奠定了东宫的地位,在辅助陛下改革朝政之后,太子便也顺理成章地临朝听政了。
享受着朝野的重视、扩大的治权,李承乾很是愉快地休息了一阵子。
但轻松和愉快往往总是短暂的。
一连几日,他觉得心头空落落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想要游赏一番散散心,眼中却看不进任何美妙的风物;想要临一临字,却是笔法凌乱,不成气韵;想着打猎发泄一下心情,可是每每张弓,心头却莫名地总是萦绕着那日陛下握着他的手发出的那一箭。无论他怎么射,比起那一箭的酣畅淋漓,统统都很败兴。
干什么都没有意思,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压着,透不过气来。
烦躁之余,又走到了池边。
看着群鱼,他才忽地有些恍然这压在心头的东西是什么——
中枢改制步入正途之后,太极宫与东宫的往来便又恢复旧态,朝廷里那些举足轻重的人物与太子的来往,也随之进入了公事公办的平缓之态。
他眼下所能做的,除了像前世那般按部就班地办公务,再没了别的。
偶尔,他想要趁着政事的推进再更进一步培植势力,却发现那些股肱之臣的确是不负盛名,一个个在值守内把事情做到了极致,提出的新点子也往往比太子的更切合实际且周全些,即便凭着前世粗略的记忆,也插不进什么有用的手笔,便作罢了。
对命运的走向失却掌控,他自然心神不宁。
他人只道东宫风光无两,却不知这风光的背后,是时常午夜惊醒、惴惴不安的太子。奋力谋划的背后,只是对重蹈覆辙的恐惧。
在池边坐下,他望着新苞初绽的桃花——新生是如此璀璨美好,可是今日开得再灿烂,也终究避免不了来日的凋落。
频频来袭的噩梦,总是提醒着他,那宿命般的威胁还悬在头顶,时刻准备将他打入尘埃不得翻身。
想着想着,他忽然又觉得有些好笑。自己竟变得如此的伤春悲秋,多愁善感。
水中倒映出一张愈发长大、初露英俊的脸,可那本该属于率真少年的脸上,神色流转之间,却隐匿着令人望之不透的深沉城府和强颜挣扎。
望着自己的脸,他蓦地生出一阵厌恶来。
正当心烦之际,近侍却送来了一道讽谏疏,展开一看,又是他那班‘恪尽职守’的辅臣在历数着他的过错,起因便是他前些日子的娱乐之举。
自己的心事,他们岂会知道?
他已被满心的不安焦躁折磨得失了兴致,这些迂腐刻板的唠叨偏还要紧追不放地烦他。一时心头火起,抬手便将这文采斐然的进谏掷到了池塘里。
“殿下!”近侍大惊失色,下跪求道:“您不能如此,不合规矩,若是主上知道了......”
“行了!”他不耐烦地一甩袖子,“找几个人捞出来晾干。”
数日后,天子趁着春色大好,出宫田猎,携了越王泰同去。
出行数日,正是历练太子的好时机,于是李承乾便留在东宫,试着在重臣辅佐下监理国政。
一日,听政完毕,他留下了参与议事的欧阳询,请教了一会儿运笔的心得,便又有了写字的兴致。
正想着写些什么,回到内殿书房时,余光恰巧落在了屏风上正挂着的四个大字上。
正面强攻。
那日之后,他便写了这四个大字,挂在内殿书房最醒目的位置,以便时刻提醒自己。
被陛下拢在身前教习射箭的情形又浮现出来。
在记忆里,陛下待自己,无论好或坏,永远都是君王待太子——陛下的关怀、喜爱,或是严厉,总是带着礼教赋予的生硬和疏远。
在那二十八年的生命中,他早已习惯了做太子,从来不知纯然亲切的父子之情为何物。
也因此,那日他心中最明显的感觉,竟然是陌生。
直到那种莫名的亲切萦绕在心里许久,他才迟钝地意识到,这是来自于一个人对亲情的本能。
近侍屏息凝神地研着墨,眼见多日烦躁易怒的太子,终于露出了几分悠然自得的神情来,落笔也愈发地自如。
这四个字写了四遍,终于找到了连贯的笔势。他便又取新纸,临起了陛下的字。
两句诗写完,他搁下笔,望着眼前字体竟缥缈起来,不复沉重抑或偏激,颇有几分神韵了,笑道:“如何?”
近侍不懂书法,却也难得瞧见太子殿下露出了微笑来,生恐坏了殿下兴致,赶忙道:“好!好......呃,有筋有骨,有神有气......”
太子却是一怔,讶然地望着他:“你懂此书体?”
近侍低着头,不好意思地笑笑:“回殿下,不懂。这句话是顺耳听来的。”
“哦。”太子笑着摇摇头,“哪儿听来的?”
近侍不假思索便回:“是陛下说的。那日,陛下教越王写字时......”眼见太子殿下面上的笑容僵了僵,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这才惊觉说错了话,赶忙闭上了嘴。
李承乾再看向面前的字时,它们已没有了方才的可爱,反而愈看愈是讨厌,他看了两眼,猛地把纸团了一团,丢在地上。
近侍吓得跪下来,连声讨饶。
太子看也不看跪在地上的近侍,拂袖而去。
对人生的掌控被接连剥夺,加之那位嫡次子的争宠和陛下的偏爱,让他再难压抑心中的烦躁。非但如此,他愈是不去想那些上辈子的事,那些事便愈是扰着他的心绪,左右着他的思想。
烦恼之下,他发泄起来便更是放肆。
天子回宫之后,没过多久,便再次收到了来自东宫的奏禀。
与此前不同的是,这次的奏书不止一份,竟然包括了几乎所有被他任命去匡正太子的保傅。
再看内容,更是让他难以相信——竟然说太子贪恋声色、挥霍无度、肆设搏戏、虐戏仆属......众臣皆说屡次劝谏无果,不敢对陛下赋予的职责有所懈怠,只好上奏禀明......
岂有此理。
这些真的是他的太子做出来的事吗?他那个淑质英才的太子,如何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呢?
但这些刚正直臣,绝不会全都夸大其词,故意说太子的不是......
到底还是怀有几分‘许是误会’的侥幸,他没有立刻召太子责问,而是派了人去东宫查检一番实情。
几日后,太子在东宫新设的崇贤馆内查看古籍传本的厘正进度,正当同主持《汉书》注解的颜师古议论某些语句的深意时,忽闻内侍通传太子入太极宫见驾。
他只好恋恋不舍地离了崇贤馆,整理了一下衣冠,往太极宫而去。
陛下似乎专程在等他,独自在殿中踱步,身旁常见的内侍也不知去了哪里,见了他,竟直截问道:“你近来闲暇时,在干什么?”
察觉到了陛下语气中的不悦,联系前段日子自己的放肆行径,他心中已经有了几分猜测——那几位必然是向陛下告状了,可是说到了什么程度却不清楚,一时也不应贸然承认。
心思至此,只好试探着开口:“儿通常在会见宾客,或者审看记录。”
“我说的是闲暇。比如,做些什么来愉悦心情。”
“儿无非和别的子弟做些游戏。”
“只是游戏吗?”
“只是游戏。”
停顿了片刻,李世民轻轻皱起了眉:“你做的游戏,有没有什么是一个太子不应该做的?”
这句话的暗示之意已经十分明显,李承乾犹豫着,“或许吧...儿不曾注意......”
“不曾注意?”
两名内侍从后殿抬出一筐东西,放在了太子面前。
“认识吗?”
李承乾不必仔细去看就知道那些是什么东西——那是他前些日子设置拼杀场、与宫女戏耍时,所用的道具。
他早就下令把这些东西拿出宫去处置了,如今出现在陛下这里,必然是陛下专门派人调查所得。
他暗自后悔方才没有第一时间全盘托出。
“这是不是你的东西?”李世民问。
李承乾坦然点头,“是。”
话音落下,他便看见陛下的手指向了书案上摞着的几道奏疏,“你自己看看吧。”
他遵命照做,一道道奏疏翻阅过去,心越发沉了下去。
这里面说的都是实情不假,但言辞确实太过直白,更兼借题发挥,十分苛刻,他实难想象陛下看着这些内容时的心情。
“上面说的可有不实?”
“......没有。”
天子的目光威中带怒,迫得太子低下头去,脑中急速想着应对的话。
一声轻叹,随之而来的是恨铁不成钢的斥责:“本以为我的太子淑质英才,不料竟是阳奉阴违,当面言辞堂皇,背后却做出这些乖谬不正的荒唐事!方才给了你三次机会让你坦白,可是你接二连三地欺骗!我以后该如何信任你?”
太子脑中的应对之语在这一瞬之间化作了完全的空白。
陛下言语之中对太子德行的质疑表露无遗。就像一颗种子,已种在二人之间,无论将来如何弥补,只需再有小小引发,都会发芽长大,最终变成不可收救的隔阂与猜嫌。
前世的种种在一瞬间涌入脑海——
东宫的衰落、陛下的易储之心、朝野肆无忌惮的望风梯荣、墙倒众推,岂非都是因这些不起眼的质疑而起?太子从前再优秀、再政事无失、再拉拢朝臣,又有什么用?一朝失了天子的信心……
深深的无力从四肢百骸涌了上来,手冷得如坠冰窟,长久的不安和焦躁在这一刻到达了顶点。
没有想象中的爆发,他冷冷自嘲一声:“看来陛下认定臣的品行不端,不可相信了。”
死过一次,也算是经历了一番彻悟,面对这样的情形,他到底也不再像前世一般不济,去歇斯底里地作无谓的置气之举。
不甘和自救的本能,让他硬生生地将满腹的恼恨委屈压在了理智之下,情急生智,一个策略逐渐成型——
既已留下了不诚的疑影,再作掩饰或是狡辩都无济于事,不如所幸挑开了,凭借口舌之能来辩上一辩,或许可以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一念至此,他抬眼直视陛下:“臣有过不假,陛下若要责罚,臣自当领受。可陛下若也有过呢?就应当听臣抗辩,分明道理。”
李世民没有想到太子会如此回应。望着太子笃定的目光、坦然的态度,不久前太子为张蕴古据情抗辩的模样又在眼前浮现——太子的谏言是珍贵的、极有价值的。他从不怀疑这一点。太子有言进谏,他必须要听,这是他为君的原则。
李承乾见陛下不语,忍不住用出了激将法:“陛下欲为千古明君,不会不肯听臣的抗辩吧?”
这话语里颇有些阴阳怪气的意思了。李世民轻扫一眼太子偷觑的神色,心道‘其义可观,不责其辩’也是自己为君的原则,这直截了当的激将法,不该,也不必计较。
“你说吧。”李世民负起手,“你说得若有道理,我自然会听。”
“臣欺骗陛下,是臣事君不诚。可是自古以来,君臣之诚都是相互的。”
李世民听着,挑起了眉,“朕待你不诚吗?”
这样一句话回了来,让太子忍不住心头一喜,这可太好辩了,旋即朗声道:“陛下待臣不诚。否则方才何须用诈?陛下不知臣、不信臣,故而用诈。君自行诈,何以责臣下之不诚?请陛下明察。”
说完不等陛下开口,趁热打铁地接了下去:“陛下之不诚,乃平日对臣缺乏了解,不知臣的本性,而借他人刺探臣的言行。臣的保傅,受陛下一再严令,无不担忧失职之罪,行事宁愿过分也不错失,对臣的过错宁多加渲染,以搏陛下满意、搏一己直名,至于臣何等处境,则不在考虑之列。刺探之下,陛下自然愈发待臣苛刻,令臣动辄得咎。如此下去,上下之情相隔、君臣之道相乖。陛下明鉴,常言道为政宽者畅所欲言,为政苛者,臣子唯有狡伪顺意,所谓失诚,实为畏惧。”
这一段话道出了自前世以来积压多年的不满,条条缕缕,莫不是出自一个左右为难、别无出路的太子。说完以后,李承乾只觉得痛快,至于收效如何,反倒有些甩在脑后了。
李世民听了这一大段条理清晰的抗辩,沉思了起来,片刻后才牵起一抹微笑,点了点头,道:“你言之有理。如你所说,我待你确有不诚,这是我的不对。”
李承乾未曾想到陛下会这么干脆地认错,一时怔住,下面的话也忘记该怎么说了。
李世民侧过身,踱了几步,离太子更近了些,俯视着太子:“不过,朕以宽仁开言路,是为了断绝猜忌、接纳谏诤,以裨补缺漏、树立中正的体统。你把这种宽仁同宽纵过错混淆起来,就是狡辩了。难道,臣子有过而不治,才能叫做诚吗?”
果不该高兴得太早,这一番小心思还是被洞穿了。不敢再与陛下对视,他低了头,“陛下说的是。”
李世民将手伸到太子肩头,轻轻拍了一拍,“我会改正我的过失,也不追究你的不诚。今后你我要以诚相待。”
无论如何,这番抗辩总算得到了希望的结果,李承乾轻轻点头:“是。”
“你方才说,我对你疏于管教,有猜疑苛刻之嫌,这和你所犯之过有关吗?”
“有一点关系。”
“你的阿娘也说过要言传身教。看来,我做得不够啊。”
顺着陛下自省的心思,太子趁机发起了牢骚,低声道:“比之青雀,陛下待臣的确有些不教而诛。”
说完,他便看到陛下又点了点头,显然对这话也是认同的。
正在窃喜,却见陛下转回身去,走到案前,随手从那些告状的奏疏中抽出一份,若有所思道:“承乾,这类事情,东宫属臣并非第一次上奏。我也规劝、警告过你。没错吧?”
“没错。”
李世民将那道奏疏扔回案上,‘啪’地一声,“饶过多次,这次我不饶你。这不能算是不教而诛吧?”
“......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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