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书法争鸣
齐晏汲取知识的速度实在过快,书房里的大部分书都被她拿着《字经》翻阅过了,还跟他提出想要一些新的书。倒不拘什么,农学、纺织、工艺、游记、史书都可。
齐老先生这下可真是没了从前的快活日子。
每日晨起,就开始教齐晏识字,后来就变成了解惑。齐晏下午看书上对于学问的疑惑,第二天早晨都会拿一张小纸列出来,等他解惑,然后继续临摹字帖。
每次解惑完,齐晏都会对他露出崇拜的目光来。
这可是从未有过的,齐老先生觉得十分受用。
但齐晏看书实在太快,他下午也没了游玩的兴趣,天天出去集书了。但抄录的速度,始终不如齐晏看的快。
直到将书房的书看的都差不多了,齐晏才停下来,因为她阅卷这么久,都没有找到一丝和从前那个时代相关的讯息。
这或许是一个遗失的朝代,又或许是一个平行的时空。
她也不再开始执着多看,反而静下心来,想要仔细研读书卷了,顺便学习一下作画、礼乐等。
她的每本书都是经过齐老先生校阅的,加上她也都读过多遍,想来再校阅几次就可以印刷了。
活字印刷术——华夏史上的重大发明。
至于参照的字体,自然是当代文坛大家、书法大家——齐老先生了。
晚间虚心的请教了齐老先生后,齐老先生面色淡然的应下,说要去准备一下,写一本《字经》来雕刻。
第二日赶早出了门,又很快回来,日日与齐晏呆在书房以《字经》为本,撰写字体以雕刻印刷。
早已入秋,看着齐老先生连着几日沉迷在书房中为了字经的字体印刷日日练习书法,常常披单衣、不思茶饭的样子,在心疼之余,只有满满的敬佩。
正当齐晏收拾了行礼,打算去农庄住几天监督新纸制造,就听闻有客来访,也没有拜帖,但齐府并不在乎世家那一套。
原想让小厮去请,但突然福至心灵问了一句:“何等模样?”
“来过府中做客的老先生们。”小厮答。
齐晏唇角一抽,想到祖父的突然“用功”还有什么不懂的。她绕过后院,和小厮一起去迎。
老管家出门集书了,小厮去不够慎重。
齐晏今日因着要出门,穿的是男装,如此倒不算十分失礼。
来到门口,就见门外的马车整齐排列在两旁,门口前七八个衣着朴素整齐,面容苍而不老,风采斐然的老先生们在等着。他们不着一言,即使只有一个看门小厮在,也就沉着有礼。
这就是这个时代的君子模样罢。
齐晏忙过去先行礼,而后道:“诸位老先生们久等了,现下府中无人,祖父在书房脱不开身,这才耽误了。”
小小的稚子难得的书卷气,端秀灵动,一身布衣,一丝不苟的束发,还有那似乎如出一辙的形貌。
老先生们皆抚掌而观。
一道:“你就是景行的孙儿,倒是钟敏灵秀。”
齐景行自幼就一股书卷气,明明读了一样多的书,看起来就是比他们要多。这个小小的稚子,看起来竟也是,倒像是那个老头子的孩子。
“正是。”齐晏恭敬点头,而后道,“秋日虽有金风送爽,但午间的日头久了也辣,老先生们还请快进屋来吃一杯凉茶解解暑罢,祖父在书房恭候呢。”
“倒是个会说话的小子。”方才说话的老先生道。
齐晏谦逊的低下头,引着众人入内。
到了书房院前,原本都风度翩翩的老先生们忽而都喊起来了。
“齐老头,快出来。”
“别躲在里面不出声,吾等知道你在里面。”
“就是。你那破字竟也能做经帖临摹,越临越是不像话吧。吾等特来助你!”
老先生们熙熙攘攘的说话,却让齐晏有些目瞪口呆。她恍惚间想起曾经看过的剧情:“付文佩,别以为你躲在里面不出声,我就不知道你在家,有本事勾引男人,有本事出来啊。”
齐晏赶紧摇摇头,把脑海中的画面甩出去。不断默念,这可是老先生们,是这个时代的君子,这都是假象!
齐老先生正是在这喧闹声中披一件单衣,缓缓而出,神态矜高,面上不悦:“吵什么吵,老夫正在为书院学子的书学做帖子,你们这吵吵闹闹的,实在是妨碍了老夫。”
“你这老匹夫,一个字七八种不同的样子,你自己都写不出一样的,怎的给学子做临帖。”一灰衣老先生道。
“还是老夫的字好些。老夫的字算不得华美,但整齐雅观,莫争了,出版老夫的!”又一老先生道。
“你这就不是了,老夫的草书就不值得出版了吗?”另一老先生又吹胡子瞪眼的反驳。
七八位老先生,也包括齐老先生在内,七嘴八舌的争了起来,不时引经据典,夸赞自己的书学之道。
齐晏在一旁看的呆若木鸡......祖父不是去蒙字经做四书五经的书吗?怎的变成临摹字帖了?
这厢齐晏还没回过神来,那厢又开始了另一种争论。
一道:“你这老匹夫说是一同校阅,怎的书上批注皆为你一人的?”
一道:“老夫觉得你这个视角委实不够全面。”
一道:“太广了,学子怎的做得到?”
说着说着老先生们又开始了另一个话题的争论,开始齐指齐老先生,后来众说纷纭,互相争辩起来。
一个个面红脖子粗,手舞足蹈。
就这样从日头正中吵到了身影偏斜,齐晏也从一开始的呆若木鸡到时不时泡一壶清茶端过去,供他们润嗓继续。
齐老先生善口齿,阅书多,游历广,又时常与人辩论,所以胜多败少。盖因又胜了一回,心胸不免要平复激荡歇歇气,酣然才看到在人群中极其自然沏茶倒茶递过去又接回空碗的齐晏。突然间,赧然起来。
方才他们那争辩的模样,是不是被看了过去?
看着齐老先生一直注视着一个方向,众人这才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劲,顺着齐老先生的视线看过去,却见领他们进来的小孩在那里自然的沏茶递茶。
正接着茶水的老先生,手一抖,差点翻了茶碗。
这个小娃儿竟一直在这,他们这些老东西的颜面岂不是......
想到这里,正吹胡子瞪眼互相打算大展拳脚的两个老先生马上一收长袖,又如进府上的君子模样一般,只是面色潮红还未褪去。
齐晏见怪不怪的不理会,继续在一旁候着。
一老先生尴尬的干咳了两声道:“景行啊,你这孙儿好生灵秀。”
说话时,背如松柏,语调清稳和煦,仿佛一口一个老匹夫的人不是他。
齐老先生也不谦让,“自然。这是老夫的孙儿,单名一个‘晏’,日安晏。阿晏你方才听了我等的道论,觉得如何?”是不是你祖父的好多了!
闻言,其他老先生都纷纷怒视齐老先生,还嫌丢脸不够吗?
齐老先生端了碗清茶饮了一口,无视这些目光。反正最后都要被这个小丫头决定,现在听听倒省了时间。
齐晏闻言呆了呆,这鲁班门前耍大刀,也不都有胆量的。但齐老先生说了话,她不能反驳,只能抬起眼睛,先朝着每个老先生都做一礼,端出一个微笑来。
齐老先生看着这个眼熟的微笑,不由得闲适起来,每每这个小丫头露出这个笑,就是要干正事了。
众老先生见这小儿竟也敢应,不由得有了几分兴味。
“诸位老先生说的都有道理,都正确,阿晏钦佩。”
众老先生听着这个话,不由得有些败兴,是个和稀泥的,别人爱听,但他们这些老家伙不听这些,是什么就是什么。
齐老先生看着众人败兴的样子,也不急,只等齐晏继续。
“就像那一池的水,风要往东吹,它也动;风要往西吹,它也动。只是浪有多高,全凭风有多强了。书学一道应也是如此,百花齐放才是兴荣。书学一道,无深无浅之言,只有挚爱一说,阿晏曾临摹过数十种书学,虽然阿晏最后选择的也只一两种罢了,但这却是阿晏喜欢的、擅长一些的。”
齐晏的话清而甘。传进老先生们的耳朵中,却不是方才的和稀泥了。而是这个小孩真的这样认为的,且都并非毫无道理。
看着老友们都听下去了模样,齐老先生头仰了仰。
齐晏续道:“人生来都有着不同的天赋,有的擅长书学,有的擅长作画,还有的对音律有着绝对的敏锐。这就是不一样的人。但只是哪个擅长便做哪个了吗?是否有失均衡了。君子之道,在于持,不能失衡,便要独秀一而悟天下。”
“祖父曾道,识字并非就是为了识字,练字也并非是为了练字。这都只是一个领悟的过程。每一个不一样的字,点横竖勾撇捺都是不一样的,带着不一样的精气神在里面,找到喜欢的,而后去专注他,这就是专而一。但书院不一样,书院并非只有一个学子,也并非一个学子一个夫子。”
“这换一种角度来说,不是坏事。因为一个学子有多个夫子,他可以临摹多种字帖,不仅开阔自己的视野,还可以在寻找自己专而一的路上,阅众而采一。曾有一老者,一生平平无奇,直至年逾四十接触水墨,一画二十年,一画则惊人。人们赞誉他大器晚成,鼓励所有青年学子不要放弃。是好的。”
齐老先生忽然皱眉,好耳熟的道论。
“但是,若他早二十年接触水墨呢?他并非平平无奇,也并非不努力,而是一开始他就走错了方向。没有人可以完整的预测谁的一生,只能为他提供更多的可能。”
齐老先生哭笑不得,这不是他萤囊映雪的道论吗。
“再譬如,祖父和父亲都是状元,是父子,是血脉相连。但提到父亲的时候,虽然都会赞誉祖父教导有方,却不会说父亲是下一个祖父。因为祖父并没有把自己的一切思想都强加到父亲身上,而是给父亲更多的可能性,以及支持和鼓励,引得父亲走上了自己的路。就使得虽然祖父和父亲都有作为,却不是当作祖父的复制品来看待,只道父亲有自己的才华。这就是独特的人,即使血脉相连,也有着不尽相同的天赋缘法。祖父虽好,却还需要更多不一样的‘祖父’。教育,并不是要把学生教育成什么样固定的人,只是看他在这样的文化硕果中,选择成为怎样的人。夫子只在黑暗中提一盏灯,照亮一处,让他看见,仅此而已。”
齐晏说话尽量保持语调平稳,可由于过于紧张,还是有些逻辑废,说完她又是行了一礼:“这就是平日里祖父对书院与学子的寄望,阿晏听了两耳朵,许听得不完善也不可知。还请老先生们看在阿晏年纪尚小的份上,不要耻笑才是。”
齐晏虽然说的有些颠三倒四,但胜在言辞质朴,且蕴含哲理,倒是让他们有豁然开朗之感。
若都习他们任意单个人的书学,确实又都不甚服气,也不甚辛劳。今日来闹,不过是看不得这齐老头得意的模样罢了。
倒是这小娃娃,有些本事,假以时日,说不准要一门三状元了。
某一老人一不留神就将心中之事说了出口。
齐老先生闻言哈哈笑道:“可这是个小丫头啊。”
众人恍然,端量齐晏半响。
笑言:“是极。叫个‘晏’字,我看使得。”
只是不免有些惋惜,自家孩子八岁时,也没有这个聪慧劲。但对方是个小女儿,只能在心底叹惋一番。
若齐晏听到这个定是要真心实意的推拒了,她一个二十多岁的人,不过是沾了教育的光,她哪有这么聪明。
所以,这就是教育呀。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