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许愿法

　　十二小时前，当叶长祈按响门铃的时候，谁也想不到这一天里会有什么样的发展。
　　“早啊云警官，哎你别动，我录视频呢！”
　　“叶长祈。”手机屏幕上，打开房门的男人面无表情，后置摄像头里的死亡角度都没有扭曲他清秀的脸，“你不要告诉我，你被医院开除转行做主播了。”
　　“什么跟什么啊，我只是给我老婆录个证明。”叶医生转头把后置摄像头对准了自己，“嗨老婆！知道你还在睡觉，所以没有打扰你，今天我帮云警官带一下他妹妹，你看，是货真价实的云警官！活的！我没骗你哈！”
　　“云警官，是谁在说话——”屏幕中出现一个蹦蹦跳跳的身影，“咦？你是前天的那个！”
　　“对对对，是我。老婆你看，这位是云警官的妹妹，很可爱吧？”
　　虽然对于叶长祈的拍摄行为很是无语，云孟鲤还是时刻谨记要言传身教：“许愿，叶医生是在录视频。和林医生打个招呼吧。”
　　“林医生你好，我是许愿，云警官说今天叶医生要带我出去玩。”许愿想了想，补充道，“我很听话的，不会给叶医生添麻烦的！”
　　……真的吗？
　　叶长祈想到前两天的凌晨烧烤店爆炸事件，突然感觉自己好像接了个烫手山芋。然而上司发话要带新人，壮士也得为五斗米折腰：“好了老婆，我就先录到这哈！爱你~啾咪！”
　　一个一米九的健硕汉子对着手机深情抛出一个飞吻，刚吃过早饭的云警官只觉得眼睛一辣，下意识闭上了眼。而旁边一脸单纯的鱼却是歪了歪脑袋，看向了身旁的人：“爱你，啾咪？”
　　“小孩子别什么都乱学！”云孟鲤不善地瞅了叶长祈一眼，“你也别什么都乱教，知道吗？”
　　“放心，我有分寸。我好歹也是老前辈了，该说什么我还不知道吗！”
　　……真的吗？
　　“好了，许愿我带走了哈，你下班了来接她就行。再见！”
　　“云警官再见！”
　　看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消失在楼梯间，云警官总觉得有点不放心。然而看看手表上的时间，他还是无可奈何的关门回屋。
　　今天是周一，周一的社畜，是要上班的。
　　愿灵界灵见灵爱的好领导好枢纽云警官云孟鲤同志，在人类社会只是一个公安局人事科的默默无闻小职员，每个工作日都日理万机兢兢业业做牛做马，给同办公室的处长端茶送水收拾烂摊子。
　　沈贵：我不是我没有，我只是一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老乌龟啊TWT
　　总之，周一早晨七点的拢光市公安局的打卡机，又一次响起了准时准点的“打卡成功”。
　　踩点上班按时下班，多出的每一分钟，都是对生命的不尊重！
　　再一次顶着同事友好又疑惑的目光走入走廊深处，云孟鲤习以为常地进入人事科办公室，发现今天的沈处长不见龟影。他将今日需要审核的许愿清单从地上捡起整理好，刚放在办公桌上，手机就响了起来。
　　“沈处长，您去哪了？我正要找你汇报周总结工作。”
　　“小云啊，我在局长办公室呢，你过来一趟吧。”
　　云孟鲤眯了眯眼睛。
　　沈贵很少用这么职场化的称呼叫他。如果用了，说明他身旁有人类社会的高职务官员在。
　　“好的沈处长，十分钟，马上就到。”
　　本来是打算把上午的工作忙完再去见杜局长，但现在沈贵亲自给他打电话了，说明肯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他挂了电话，从公文包里翻出一个文件夹，打开查看了一遍，确认无误后，走出了办公室。
　　虽然他只是一个人事科小职员，但对于公安局局长的办公室，他闭着眼睛都能走到。
　　云孟鲤走得笔直，刑警的习惯还刻在他的身体里，是时间难以消磨的严于律己。
　　两年前刚入职人事科的时候他很不习惯，跑上爬下的特战训练变成了小小办公室内的文档传输，缉捕追凶的危险任务变成了办公桌上的白纸黑字，一切都让他无所适从，不知该如何下手。而现在……
　　他透过玻璃门的反光，看到了一个穿着白衬衫黑西裤的自己。
　　是一副合格的办公室社畜的模样。
　　“叩叩。”
　　“请进。”
　　走入办公室，他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办公桌前的沈贵。办公室里人不多，云孟鲤扫了一眼，扬起一个职业微笑走上前：“高秘书，沈处长，杜局，早上好。”
　　“老杜啊，这位是？”
　　“他就是人事科的云孟鲤。”拢光市公安局局长杜纳海微微一笑，给身旁的人做介绍，“也是我们局许愿办事处的常驻人事助理。小云啊，来认识一下，这是省里新上任的纪检委廉书记，之前的梁书记上月退休了，今后我们省的公安局纪检巡查工作，就要交给廉书记了。”
　　“廉书记好。”
　　“哎，别这么客气，大家都是同事。”廉衡已经年过五十，目光却是十分有神，“老杜，咱们也不整那么多虚的了。既然小云来了，就开始工作汇报吧。高秘书，你做好记录。”
　　高秘书应了一声，却是直接在笔记本电脑面前坐下了。云孟鲤和沈贵交换了一下眼神，心里有了数：“好的，廉书记，请稍等。”
　　他熟练地启动办公室内的多媒体大屏，打开手机传输PPT，插好翻页笔，拉上窗帘再关上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廉衡默默看着，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云孟鲤却仿若未觉，仿佛底下坐着的不是大领导，而是平日里司空见惯的同事们：“各位，那我就开始了。”
　　“嗯。”
　　“拢光市许愿办事处创设于1995年，到今天为止，已运作28年。目前办事处常驻愿灵包括沈处长在内一共五位，长期出差人类社会的愿灵三位，跨国工作愿灵一位，实习期代职愿灵一位。督察组一位。共11位愿灵，目前均无反社会倾向。”
　　随着点击，每一个分类的人员名字都排列整齐出现在了屏幕上，“这些愿灵中，只有常驻愿灵向逢是非常规性愿灵，根据督察组和沈处长考核建议，这位愿灵暂定为编外人员，视近三十年的表现情况再进行岗位调整。”
　　“这个非常规性愿灵是？”
　　“是法医的解剖刀。”云孟鲤淡然道，“拢光市虽然素质教育普及率在省内排名第一，但因为地理位置和历史存留，市民们即使相信科学，也不影响他们在有需求的时候拜佛求神。法医这个群体比较特殊，因为我们本市的传统观念是敬畏鬼神，所以法医大多会在夜晚工作时对着解剖刀许愿解剖工作顺利进行，向逢因此而生。”
　　“不信鬼神，但是敬畏鬼神，拢光市的司法人员素质不错啊。”廉衡笑眯眯道，“小云，我听说你们的督察组成员……也不是很常规的样子啊？”
　　屏幕上写着的明明是两个名字，然而云孟鲤汇报的时候，却说只有一个愿灵。
　　“因为，每个人都有影子。”
　　“哦？”
　　云孟鲤点开“督察组”那一列：“前两年，‘影子’愿灵的出现，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影子’无处不在，信徒种类和途径到目前为止也没有特定的范围，而他们接收到的许愿内容，往往都饱含了人类的阴暗一面。按理来说，这样的愿灵几乎百分之九十在成型之前就会被污染成‘怨灵’，然而我们督察组的这位影子愿灵，在这两年里的污染程度一直保持在百分之零。”
　　“原因？”
　　“每个人都有影子，但是如果没有光，就不可能存在影子。而只要有光，就能将影子压制。”云孟鲤笑了笑，“我们拢光市许愿办事处的这位影子愿灵，它有两个名字，是它给自己制定的‘规则’。”
　　白日“逐影”，黑夜“逐明”。
　　互相压制，互相依存。
　　廉书记沉思了一会，看向了沈贵：“拢光市历史悠久，全省14个市，也就你们这有一位影子愿灵。沈处长，我们人类肉体凡胎，最长也不过百余年，还烦请您多多关注了。”
　　“责无旁贷。”千年老龟抚了抚不存在的长须，“廉书记和杜局长勿多虑，拢光市愿灵的事，老夫是第一责任人，一定尽心竭力。您不了解，老夫当年啊，那可是……”
　　“好了沈处长，还是让小云继续往下说吧。”
　　杜局长杜纳海赶忙打断了他的话头，心里暗暗抹了把虚汗。
　　不是他不尊重老人，只是杜局长真怕这位老先生下一句就是“廉书记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嘞”，到时候尬住全场，谁来承担！
　　别问，问就是血泪的教训。
　　云孟鲤深表同情地望了一眼杜局长：“好的，那接下来我来汇报一下工作情况。廉书记，这是28年以来的和近两年的市民许愿频次表、许愿内容变化趋势表，还有许愿人群年龄分布变化表，都在这里了，请您过目。”
　　他把准备好的文件拿出，一一放在三位领导面前。他一向心细，来之前特意多打印了几份，此刻正好用上。负责全程记录的高秘书看在眼里，暗暗点头。
　　小伙子，你可以的，有前途！
　　唉，可惜……
　　她还没在心里叹完气，就发现云孟鲤也给她拿了一份：“高秘书，电子文档我已经发送给你了，辛苦你记录。”
　　高秘书微笑着收下，不动声色理了理自己的耳边发。
　　职场没前途也没什么，小伙子，你这副脸在哪都能有前途啊！
　　“云孟鲤，近两年的数据统计都是你记录的吧？”
　　“是的，廉书记。”
　　“在他来之前，是其他市抽调过来的通灵者记录的。”杜纳海感慨，“通灵者稀少，能借调过来已是不易，那位老先生年事已高，记录的不够详尽，也是不能强求的事。不过看这表格的样子，小云，你今年上半年是不是又重新调查补录了？”
　　“嗯。”
　　“有心了，说得直白些，你这是在为人类的进步做贡献啊。”廉衡的笑意总算是带上了几分真情实感，“年轻人，你很不错。”
　　每个市的许愿办事处，每天都能有上千条许愿的信息汇入。现在有了互联网，有了智能筛选系统，这样的工作还能有迹可循，可是在28年前——
　　什么都没有。
　　只有人，和一只笔杆子。
　　云孟鲤给出的数据表上，即使是最远的28年前，也标出了许多未曾记录过的新数据。想把这些数据找到并一一核对，可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然而云孟鲤却是淡然一笑。
　　“谈不上为人类做贡献，我只是个俗人，只是希望能尽自己的能力，让自己在乎的人能活在一个更好的社会中而已。”
　　“你能有这样的想法，已经超越了很多人了。”
　　很多人不堪生活的重担，被强者欺压，所以选择挥刀向更弱者。可是社会进步的最终目标，应是强者负起职责，弱者互相帮扶，从物质追求到精神追求，一步步往前。
　　生活很苦很混蛋，工作很累很破烂，人民的嘴被各种各样的原因捂住，心里的祈求却是捂不住的。
　　所以，许愿办事处因此创立。在国家的支持下，各地的通灵者被保护起来，通过通灵者这个纽带，将愿灵们收编管理，再通过这些愿灵，收集人们的愿望。
　　愿望如雪花堆积，在大数据的统计下，每个时间段人们的物质追求和精神追求都能通过大数据计算得出，对比每一年的变化，在领导者的面前呈现。
　　这一年里，人们是否还在祈求食能果腹？
　　这一年里，人们是否对安全惶惶不安？
　　这一年里，人们是否还对未来抱有信心？
　　一两个愿望是偶然，所有的愿望，指引的是接下来需要改进或前进的方向。这就是通灵者作为两个世界的枢纽的意义，让两方有所联结，努力创造一个更好的共同生活的世界。
　　“根据数据统计来看，今年市民许愿内容的变化……”杜纳海挑了挑眉，“嗯，希望一夜暴富的上涨473%，升职加薪的上涨256%，领导滚蛋的上涨971%。下降率最高的是希望早日脱单和结婚生子的，加起来超过百分之一千。”
　　云孟鲤笑而不语，深藏功与名。
　　省纪委书记在此，看来过不了多久，各个部门尤其是人力资源管理局和民政局，都要开始头秃了。
　　上班谁不发疯呢？
　　谈恋爱为什么就要结婚呢？
　　在现在大部分的年轻人眼里，搞钱才是人生的意义啊！
　　“今年许愿的市民年龄占比里年轻人的群体暴涨，看来微博和朋友圈转发的锦鲤不少啊。”
　　“哈哈，老一辈在许愿子女早点找对象结婚生子，年轻人们在祈祷一个人潇洒赚大钱！”杜纳海说着，自己都忍不住了，“哎，小云啊，你和我说说，这两种愿望哪种容易实现啊？”
　　“不清楚。”年轻人云孟鲤露出职业微笑，“毕竟还没有出过月老红娘这样方向的愿灵，要不等哪天找到了，我再问问吧。”
　　这两年的许愿人数虽然数额依然很大，但是相比二十几年前科技还未高速发展的时候，已经少了许多。现在的人们哪怕真的愿望实现，大部分人也不会把功劳放在愿灵头上，毕竟他们绝大部分压根不信神佛，而这就是许愿办事处的目的。
　　希望市民们许愿，给他们实现愿望，提高市民们的生活幸福感；但是又不能让他们知道真的有玄学力量，还得绞尽脑汁让这个愿望实现得科学合理，让宇宙的尽头回归科学而不是玄学，领导层可谓是呕心沥血。十年前国家玄学部门联合制定了《科学许愿法》，现在每个进了办事处的愿灵人手一本，堪称入职必背圣经。
　　许愿办事处这些年发展的很平稳，除了极少数愿灵因为信徒消失而消逝，或因被污染堕落成怨灵而被灭杀，大部分都兢兢业业安分守己，做一个合格的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好愿灵。愿灵大多都是善良的，这可能和愿灵产生于人的善念有关，云孟鲤想到今年新遇到的小愿灵，嘴角的笑意不自觉柔和了些。
　　“辛苦了，小云。”杜纳海看完手中的表，和廉书记交换了下眼神，看向了那个站得笔挺的年轻人，“你来之前沈处长还和我说，云孟鲤同志工作认真为人勤勉，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让我们不能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啊！小云，这两年你的努力我都看在眼里，现在我有意向提拔你做人事科副总监，怎么样，你有意向吗？”
　　等一下，这么突然的吗？
　　这倒是云孟鲤没想到的：“杜局，从普通干事直接到副总监，是不是……”
　　他倒不是抵触升职加薪，毕竟谁会和涨工资过不去，只是这跳的步子太大，总让他有种关系户坐火箭的嫌疑啊？
　　“老杜啊，依我看，小云还年轻，确实有点不太合适。”
　　“那廉书记你说说，怎样合适啊？”
　　廉衡饶有兴味地敲敲桌子：“咱们毕竟年纪大了。你没看现在年轻人许愿都是和老一辈反着来的？不如，就让年轻人自己说说自己想要什么吧，升职也好，奖金也好，既然是给他奖励，那就得他自己喜欢才行！沈处长，你说是不是啊？”
　　沈贵笑而不语，小眼睛里深邃无波。
　　这话说的，还真是贴心。
　　只是，不知这是有意的宽慰，还是更长远的思量呢？
　　云孟鲤没有犹豫太久，他望向杜纳海，突然道，“拢光市许愿办事处，上一周来了一个新的初生愿灵。种族是鱼，信徒很少，所以很弱小。”
　　“我听沈贵说过了，档案我也看过。”杜局示意他继续往下说，“所以？”
　　“所以，”他说，“廉书记，杜局，沈处长。我暂时没有升职的打算，能力有限，副总监的职务恐不能胜任；工作都是我的分内之事，奖金也不用无缘由的派发，到时候财务难做，同事们也不能够信服。如果真的要奖励的话，我有一个请求，希望杜局能考虑。”
　　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了一张图纸。
　　是一张手绘的建造图，哪一处应造成什么样，都用干净的线条画得清清楚楚。
　　“我想在刑警大队里造个鱼池。”他说，“每一次出警的时候，都能经过这个鱼池，都能看到鱼池的鱼。”
　　顺便，再和池里的鱼许个愿。
　　局长，您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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