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海

　　到最后白沙也没对钱康乐说自己本来的意图。算了，等一切准备好再说吧，只要奶奶愿意，钱康乐同不同意又有什么重要呢？
　　新的一周白沙一直很忙，上课之外的时间总在学校周围晃荡。开店的事情虽说他只提了那么一嘴，但他已经上心很久了。
　　这对于他是不常见的。
　　大部分时候，每一天在他看来最大的区别只在于天气，他做维持身体机能正常所必要的任务，也做社会认为他这个年纪该做的事情，浑浑噩噩度日。
　　他知道自己一直在找些什么，但不知道该怎么去找，去哪里找，手掌握紧后，攥到的只是无尽的空虚。
　　那一次，他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感到从未有过的心安与踏实，所以才会在不久后察觉要失去之时那么地无助与挣扎，愿意放下一切去挽留，直到那人撕去温柔面具。于是一切都明了了，全是虚假的，救命稻草说到底也只是根稻草，风一吹就飘走了。
　　白沙怨恨自己还想到过去。
　　昨天刚下过雨，地面还泥泞着，尽管脚步小心，还是不可避免地蹭上了污物。面前有一排住宅底商，他踏上台阶，走到干燥的地方，狠狠剁几下脚，甩掉脚底的脏东西，更想摆脱掉脑子里很多无谓的思绪。
　　他这一周的空闲时间都在找房子。大学城虽只是城乡结合部，但南齐市这几年发展势头很好，连这边都到处都是施工楼盘。修建好已经有人入住的小区有两个，肩靠肩挨着，靠近马路的楼栋一二层都是住宅底商。
　　小区还算新，但入住率已经挺高了，大部分都是附近学校的教职工。因为小区正对着南齐大学的南门，中间只隔一条马路，基本所有门面都在运行，蔬果店、便利店、网吧、理发店、诊所，还有几家餐饮——早餐、奶茶、甜品、火锅等。
　　一般离学校越近，生意越好，白沙本就没对这里有空房子抱太大希望，但还是一家一家走过去看了一下。
　　现在不是饭点儿，奶茶店门口有好几个女生在点单，但剩余的几家餐饮店里只有零星的一两位学生正用餐。
　　走到水饺店门口时，白沙停下了。玻璃门插着锁，挂着暂停营业的牌子，右上方贴着A5大小的转租告示。
　　原老板因家里老人生病，全家决定要回老家发展，照顾老人，但租期还剩八个月，再加店内还有很多餐饮设施不方便携带，想一同转租出去。
　　白沙隔着门大概观察了一下室内布局，一楼约三十平，六张桌子摆成两列，靠里的角落摆着一个立式冷藏柜，靠近楼梯处是收银台，收银台背后有个木制柜子，放了好些白酒香烟。
　　向后退了好几步，白沙仰头去看二楼，只能看到窗边摆着两套和一楼款式一样的桌椅。
　　白沙拍下照片，记下关键信息，又去其他地方了。还是得多转转，仔细考虑一下。白沙心里这么盘算着，在空余时间把附近几公里的门面房都转过一圈，口袋里揣着的小本子几乎记满——地址，面积，布局，联系电话，还一一给拍了照。
　　周六他躺在床上，手指左右滑动，来回翻看这些房子时，还是觉得最开始看到的那个，学校南门对面的水饺店最合适。
　　小区虽在南齐大学正对过，但距离另一面的南齐艺术学院和南齐工业大学也都步行不超过十分钟，不仅学生数量大，早上上班时间附近人流车流也不少，兴许也能带来不少生意。
　　钱康乐家在南齐大学的北门附近，但白沙步行到这儿不过十五分钟，奶奶动作慢点儿，骑车估计也超不过他走路的时间，算不上远。
　　白沙找出联系方式，拨过去，接电话的是个中年男人，姓刘，所说情况和告示上差不太多。
　　据他所说他原本的租金是一个月一万五，因为实在急着转让，他最低可以把价格压到每月一万三千五，店内的大冰柜、立式冷藏柜、消毒柜和桌椅锅碗瓢盆等等，一共五万块。
　　白沙静静地听，只偶尔问一些店面布局的问题，然后说需要再好好考虑一下，两人就先结束了通话。
　　虽说房租是压低了，但那钱肯定都在转让费里找补回来了——地段这么好，又不是租不出去，谁会做亏本买卖呢？
　　但这家店条件确实不错，老板也没有狮子大开口，白沙觉得可以接受。
　　按刘先生的说法，他大概得有十六万才能拿下这间门面房，后面跑各种手续，购置零碎物件儿，又是一笔钱。
　　爸爸给生活费很大方，他从没缺过钱，可先前和郑尚交往那一阵儿，没少给他花钱，基本月月光，有时还会动用积蓄。
　　白沙打开自己所有的手机银行，支付宝，微信，把余额全加在一起，发现只有五万出头。
　　姥爷给他买过储蓄基金，遗嘱里也将全部存款都留给了他，可他如果想要动用那些钱，一定会被爸爸发现。
　　那还不如直接告知他自己需要用钱，反正数额不大他也不会多问什么。
　　白沙打开通讯录，却久久未动。
　　他已经很久没有联系过爸爸了，甚至打算自杀那天也没有想过要跟他告别。
　　他们从来不亲近。无论他小时候做错什么事，爸爸都没骂过他，更没打过他，可他背着奖状兴冲冲回家，他也从不过多夸赞，最多只摸摸他的头，轻描淡写一句是吗，真厉害，敷衍意味让人心冷。
　　妈妈死后，他不止寡言少语了，越来越多地睡在公司，回家也只是匆匆拿些东西，转身就又离开，交待秘书给他交学杂费，转生活费，仿佛父亲的责任可以明确地分条列在纸上，让另一个男人一一照着承担。
　　姥爷安慰白沙，说爸爸只是太伤心了，等他缓过来会好的，可现在甚至姥爷都离开了他，而他们的通话记录还停留在半年前姥爷出殡那天。
　　白沙让自己不要去想这些。解决不了的事情就逃避，回答不了的疑问就忘记。他拨了电话，嘟嘟声响了四下后接通了。
　　“爸爸，现在方便说话吗？”白沙客气地问。
　　“嗯，你说。”刚开始那边有别人说话的声音，但很快就安静下来了。
　　“我想做点小生意，但手上钱不够，可以借我一些吗？”白沙有些踌躇，想说自己会还的，可又觉得没什么意义，便还是没说出口。
　　“做什么生意？”沙正平低声问道。
　　“想开一家早餐店。我最近在校外租房住，房东奶奶做饭很好吃，尤其是蒸包，要是开店一定生意很好。”白沙不挑食，但嘴挺刁的，他想让爸爸相信这件事可以赚钱。
　　“口味和生意不一定成正比。”沙正平明显没被他说服。
　　“是的，但我在学校周围找门面房，南门正对面有一家合适的，正在出租，学生们平时经常在那一片消费，客流很大，应该没问题。”白沙握紧手机，有点紧张。
　　沙正平又问了一些门面房的具体信息，白沙详细回答之后，他沉默了一阵。“我跟小王说一声，你后面联系他吧，让他给你解决费用和手续，但后面营业的事情就都是你自己的了。”沙正平说。
　　“好的，谢谢爸爸。”白沙长舒了一口气，礼貌地道谢。
　　“那就这样吧，还有别的事吗？”沙正平那边又响起了一些杂音。
　　“没了，您挂了吧。”白沙说。
　　“好。”沙正平利落地挂断。
　　没有被刁难，仿佛轻而易举地就解决了所有问题，在预料之中，可白沙却没有想象中的高兴。但不管怎样，事情总算能向前推进了。
　　白沙下楼去找奶奶，她正坐在沙发上织毛衣，电视里播着西游记，孙悟空的声音又尖又响，像能钻进耳朵直扎人大脑。
　　“奶奶，我想问您个事儿。”白沙走到她面前，大声说。
　　奶奶摸过遥控器，按了静音，拍拍自己旁边的位置，笑着说：“诶，沙沙你问，坐着问。”
　　白沙坐过去，仔细看她，“奶奶，您还记得我之前问过您的吗？如果有家包子铺想让您帮忙调馅儿什么的，您愿意吗？”
　　奶奶笑得合不拢嘴，仿佛他讲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可没笑多久眼里就透出些熟悉的哀伤，“哪有人要雇我这么个老太婆啊，干活干不动啦已经。”
　　白沙心里有些酸涩，他握住奶奶干燥的手，神情认真，“奶奶，我说真的，真有人找您的话您愿意吗？”
　　奶奶怔了一晌，习惯性地微微笑一下，嗓门却低沉了许多，“当然愿意了，不管工钱多少，总是些钱啊，我那点儿退休金全糟蹋在医院了，天天在家里坐着让乐乐养活我......”奶奶嘴角还勾着，眼里却已经闪了水光，她扭过头去假装看电视，对着洗衣液广告看得入神。
　　“奶奶——”白沙看着难受，又说不出什么来。他怪自己笨嘴拙舌，不会安慰人。
　　奶奶熟练地掩埋好情绪，再转过头来时已经面色如常，空着的手放在白沙握着她的手上，温柔地拍了拍，“瞧我，又向你吐苦水了。没事儿，现在比以前好多了，乐乐明年毕业就正式工作了，日子总会越来越好的。”
　　白沙从不相信事情会越来越好，但他由衷地期望在奶奶身上是这样的。好几次他都想说，我帮你们还钱吧，一分钱利息也不要，你们欠我总不需要那么急着还了。
　　可他只能憋着。就像上次他说出了口，换来的是什么？如果再说一次，钱康乐大概只会冷漠地把他和他的行李一起请出去，然后再嘲讽一句，多管闲事让你很满足吗？
　　确实多管闲事。房东家经济状况怎样和他有半毛钱关系，甚至成为房客也只是因为最初想着死前多少也做点好事，毕竟钱对活着的他没有那么重要，对死后的他更是毫无意义。
　　他的意义似乎总要从别人身上去探寻。没有人在乎他，没有人爱他，好像他就活不下去一样。
　　听起来很矫情。这个年头，没人爱的人还少吗，怎么就他忍不了。
　　白沙劝过自己，可劝不动，他就是把这些看得很重，越匮乏就越在意，体会不到任何别的乐趣，时不时被突然涌来的负面情绪吞没，甚至让他有些惊慌，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又一次涨潮，将他淹没。
　　所以坚持活着好像没什么必要，如果对于他来说，活着没什么关系，死去也没什么关系的话。
　　那时的白沙就这么想着，做下了决定。
　　可现在不一样。他至少应该把店开起来，让生意走上正轨，交到奶奶手里，再去做自己的打算。
　　白沙算不上好人，但他很珍惜对自己好的人。奶奶是。钱康乐……勉强也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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