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我的爱人会死在这个冬天

　　2022年，他们在这个城市里渡过的最后的日子相当混乱。

　　两天两夜里，李灿像是掉落到火车头上，在盲目的急速推动下，钻进弥天的大雾，一时从山顶坠下，一时在地裂的边缘苦苦支撑。

　　医生将担架抬上救护车，徐明浩躺在那里，闭着眼，无论他怎么喊“哥”都叫不醒。李灿在一群穿制服的人里，后知后觉地感到头晕，腿也变得绵软，一名年轻的警察及时地搀住了他，让他不至于跪到地上。

　　救护车里的一个人对他伸出手，“快上来吧，你也在流血。”

　　徐明浩脸色很不好，苍白透出乌青，无声无息地躺在中间。李灿伸出手去探哥的鼻息，被坐他旁边的医生把手拉开，“是昏迷了，不是……”

　　护士借给他数据线，这才终于把手机开了机，一水的未接来电。

　　左手手臂上的伤口缝了线，其他细微些的伤口清洗后也都涂了药。李灿捏着一沓单子正要起身去结算，又有个护士过来喊住了他，“先跟我走，你还要做个脑部ct。”

　　ct做完又还得将近一个小时才出结果，李灿撑在墙上，隐隐约约的眩晕感让他想吐。这里的墙面、地面全是白色的，穿着白大褂的人来来往往，墙角的绿植也不够提供充分的新生的活力，鼻端冲斥消毒水的气味，闻久了竟然自动在脑子里和汽油味搞混杂，每一件事物都让人更难受。

　　他拖着虚浮的步子往急诊科走，捋不清脑子是什么，想法太杂太多？还是什么想法也没有。只有身体的反应最清晰，想吐，想躺倒在地面上。途中用就诊卡在自动的机器上打印了ct结果，轻微脑振荡，他猜到是这样，连再回去找医生的必要都没有。

　　文俊辉和金珉奎都在急诊科的监护室外，一个垂着头坐在椅子上，一个站在窗边打电话，说的是方言。

　　李灿走到金珉奎旁也坐了下来。

　　“哥醒了吗？”

　　金珉奎没有看他，只是摇头。

　　不一会儿，文俊辉打完了电话，转过身来，才终于看到他。

　　“李灿来了，你那边医生怎么说？”

　　“我没有事，自己养养就行。”

　　“那这样，这边我留下来。珉奎，你把李灿送回去，你们都回去睡一下。等休息好了，你们再去明浩家里把他的东西收拾一下。”

　　“明浩明天就能出院，他的问题也是要慢慢养。他表哥就是医生，海城那边都安排着了，让明浩回海城好好养养吧，他本来也很想家。”

　　“好。”

　　文俊辉做出这样的安排，李灿便和金珉奎一起，离开了医院。

　　路上没人说话，李灿便睡着了。

　　乱七八糟地做了一堆梦，全不是好梦，一会儿被拿着刀的无脸男追杀，一会儿在一地的汽油里面怎么走也走不出去。

　　一个男人的呜咽声把他吵醒。李灿在金珉奎的车后座上呆愣住，是他自己，在梦里面哭，还把自己给哭醒。

　　“你呢？不是也要回老家过年？”

　　崔瀚率坐在李灿家里的沙发上，年纪轻轻就做了警官，总是像铁一样坚硬刚直的人也有柔情的一面。这样的人惯常用再朴素不过的家常问话表示关心。

　　“我是要回去，不过得等我弟来了再跟他一起走。我妈知道我手上缝针，不放心我一个人回去。”

　　“本来应该是我去找你们的，该感谢你们啊，但是怕你们正是忙的时候……怎么你还先来看我了。”

　　崔瀚率是大清早来的，还带了牛奶、水果之类。李灿头一天晚上送徐明浩、金珉奎、文俊辉三个去了机场。后来自己回家，倒头便睡，从十点睡到十点。

　　“案子都查出来了，现在就是s.coups最忙，啊，也就是崔胜澈，你以后也可以那样喊他。”

　　“我也衷心的感谢你，帮了我们很多，如果不是你，这个案子到最后都不会这么顺利的。而且是我们晚来了，害得你受了伤。”

　　“不晚，刚刚好地救了我们命呢。你们不是压根不知道凶手回到市内了吗？我当时还以为会死在那里了。”

　　“你还记得那个苹果吗？有一天晚上，我到这边对面的小区里去取的，一个孩子送给我的礼物。是那个苹果，上面刻的图案看久了总觉得蹊跷，好像不止是谢意，还有其他的内容用这种形式表达出来了，是很阴沉的东西。”

　　“那天突然又想起苹果上的图形，莫名有了荒唐的联想，以防万一去探一探，没想到误打误撞地找到行凶现场。”

　　这桩案子实在是一个巧合篏着又一个巧合，但凡缺失其中一环，就会导致无力回天的后果。

　　谁也不要再客套推辞，‘相亲相爱的我们仨’就是卓有成效，共同地取得了相当圆满的结果。两个人笑着伸出手相互击了一拳。

　　“徐明浩之前就说想请你们吃饭，等开年，我们都回来，再四个人一起好好吃一顿饭吧。”

　　李灿对父母坦白了整件事情的缘由，事无巨细，从两年前遇到一个人很好长得很漂亮的邻居说起。那个邻居人真是相当好，送给他热水壶，载他上下学，怕他一个人不好好吃晚饭总是吃什么都喊他一起，夸赞的话不要钱一样总说他有多么好、多么帅气……

　　父母说，我们家灿真是个傻小子，别人对他好，他就能把命都豁出去。

　　“其实最关键的，不是他对我有多么好，是因为我很爱他。”

　　“爱？”

　　爸爸可能还以为是代沟下年轻人总有些太热烈的表达过度，一脸犹疑。李灿深深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原本真没打算现在就告诉他们，话到嘴边却仿佛是有自己的生命意志，一顺溜地跑出来。

　　他也不打算找什么由头撒谎，“是的，徐明浩是我的爱人。”

　　这样彻底地说了，到底还是略微地感到后悔。

　　不是为别的，也许能有更好的时机就这件事聊一聊，偏偏还在过年，自私地在这种时候坦白无疑给他们添堵。可是好像也并没有别的选择？无可改变的事实，不问或许不说，问到了再怎么都是这个答案啊，他爱徐明浩，徐明浩是他的爱人。

　　没有争吵，更没有挨打，父母只是突然变得不认识他一样，不和他对视，也不和他说话。本来过年期间，亲戚之间互相拜访，他们都有得忙，没有工夫坐下来细细琢磨。

　　李灿猜不到他们会怎么想，也不敢再贸然打探。他只是把事情摆了出来，不打算解释，解释也许就会被劝导，但这没有回圜的余地。

　　在养伤的人也不能吃大鱼大肉，也经不住吵闹，李灿干脆不下楼，自己全天地待在楼上的房间里，有时弟弟妹妹帮他把清汤小粥送上去。

　　“哥，你真的出柜了啊？”

　　他弟非常惊奇。

　　“你真的很牛，他们都说这种事情遗传，那会不会我以后也喜欢男人？”

　　这小孩似乎真的在为此困扰。

　　李灿无语地笑了，“你看爸是怎么样？”只是谁也没想到的异变。

　　“他叫徐明浩是吗？”

　　弟弟和妹妹都对徐明浩好奇，要看照片，要看跳舞的视频。

　　“吃完晚饭我要和他视频，你们也一起，和他打个招呼吧。”

　　徐明浩看来是刚洗完澡，头发梢还是润的，眼底还有些青，但脸颊上有了血色，状态一天比一天更好。

　　两个脑袋凑得比他更近，趴在电脑前瞧，等徐明浩抬一抬眼镜看过来，又变得拘谨起来。李灿小小声地说，“这是我的弟弟和妹妹……我爸妈的话，可能还需要些天，他们还没准备好。”

　　徐明浩笑得温柔好看，除此外让人看不出更多的意味。“哈啰，你们好呀！”

　　两个小的出乎意料地喜欢徐明浩，你一言我一语地，居然和哥聊了起来。可见哥哄小孩的确有一手。

　　可是这样他就没法给哥说些情话了……

　　不知道是什么毛病，分离的这些天，每天都必须给徐明浩打视频。

　　“哥，我爱你。”

　　“我爱你，哥。”

　　“救命，我今天比昨天还更爱你了，哥。”

　　“哥，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

　　……

　　这样的车轱辘话居然怎么讲也不满意，反而变得比早饭更重要。不对徐明浩念经似地讲这种话，他就感到空落落，就觉得心里有处鼓噪不安的地方，讲了好像也没有起到什么神效。

　　要形容起来，喘一口气的时候，肺叶无论如何伸展不充分，就是这样。只不过安抚一天是一天，心情就还算能凑合。

　　弟弟妹妹出去了，被妈妈喊去早睡，房间里就只剩他和屏幕里的徐明浩相对。李灿抿住嘴唇，突如其来地说不出话。

　　电子屏里只是一道被光纤送到眼前的影子，真身实际上与他相隔了几千公里，他既抱不到哥，感受不到另一副心跳，便总不能确定哥在想什么。

　　会怪他太早跟家里人说了么？会怪他私自把状况上升到郑重其事的程度吗？

　　徐明浩起身一趟，托着一壶茶水又重新进入镜头里，慢条斯理地倒茶、喝茶，半响才笑着凑近了看他，“今天是怎么没话说了？灿今天不爱我了是吧？”

　　李灿叹息，像是在说梦话，“哥，如果有一个年轻男生，一无所有，却想要和爱的人结婚怎么办呢？”

　　“结呗。”

　　“不合法。”

　　“国外去结。”

　　“不知道他家里人能不能接受他和他爱的人。”

　　“嘶~这的确是一个问题。”徐明浩敲着下巴沉吟，“不过我有信心，我认为只要交出真心，伯父伯母也总有一天会喜欢我的。”

　　李灿捂住了嘴，眼眶即刻发酸、发热，“哥，我爱你。”爱得开心也想哭，思念挂在心脏上负累太重，再不见面都要缺氧窒息。

　　“不过哥，晚一点，等我毕业找到工作。结婚是我迫切的心情，但事实上我得靠谱一点嘛，得养得起一个小家才能跟哥谈结婚的事情。”

　　他是发了疯，下意识把想法说出来，完全没想到徐明浩会立马给出回应。

　　“我养不起一个家吗？都说了包养你了，还要你操什么心？”

　　“哈哈……哈……”李灿无语凝噎，哥是真的对包养有种情结，以至于念念不忘。

　　离家的那一天，弟弟埋怨他是泼出去的水，谈个恋爱心就完全飞到别人那里，在自己家已经待不住。李灿一拍小小子的头，“我是你哥啊……”

　　是爸开车送他去的机场，路上仍然没有话讲。

　　他既愧疚又委屈，老一辈人的观念不同，那是他们的完整的世界观，是安全感的起源，因为让他们感到不安而觉得愧疚，又因为自己的心不能被最亲的人理解而委屈。

　　但毕竟急不得，他们也需要时间。

　　李灿从车后背箱里取下行李，独自往机场里走，走出几步还是回头，主动地拥抱了爸爸。“我真的很爱你们，爸爸，照顾好自己，还有妈妈。”

　　“我们也爱你。”爸爸拍了拍他的背，接着突而低沉沉地说，“明年过年能不能带他回家看看呢？”

　　李灿笑得眼泪都流出来，“爸，我算是知道我的心急是怎么来的了。”真就是遗传……

　　飞机的降落将他振醒，晚上10:28，比预计的还早十几分钟抵达。

　　踩在地面上还没有已经离家的实感，对于等一下就能见到徐明浩这件事抱有的心情相当复杂，只是一想起来，手心都有点冒汗。

　　在家里的每一天都在设想赶紧重新见到哥，现在反而大脑里面没有了想法，他感到心悸，连呼吸都有点不平静。

　　本来以为要等一会儿，走向约好的咖啡店时，却已经看到熟悉的身影，徐明浩坐在那里。哥也看见了他，站了起来。头发剪短了，脸上在年前刚养起来的一点肉又褪没了。

　　李灿撇开手上的行李箱，将哥搂进怀里亲吻。

　　徐明浩于是也给他回馈了亲切热情的见面礼：一个招呼到后脑勺上的巴掌。

　　在路上李灿就说了，有两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在新的一年里面刻不容缓，必须在第一时间就给做了。

　　连行李都顾不得放回去，带着一起去了徐明浩那里。

　　没有水果，没有红酒，他们只是倚在同一张迷你沙发上，将电影投到白墙上。第一件要紧的事就是把星际穿越看了。李灿进门起就一路锁了大门，锁了休息室的门，等片头出来，又从徐明浩身上摸出手机，给关了机。

　　要打破魔咒啊，一刻也等不得。

　　电影的节奏很慢，末世背景，关于亲情。

　　这不是一个催泪的电影，它显然更需要专注与思索，李灿却硬是从沙暴侵袭运动场的桥段就开始流眼泪，还好徐明浩看得认真，没有回头。

　　黑暗、白墙，聚成一束的光……这些其实都是他前段日子经常梦到的因素，都是些恐怖的梦。有时候梦里没有明晃晃的危险，只是一束光，周围都黑乎乎，他就能突然惊醒，醒来发现眼泪都印在枕套上。

　　所以他并没能全神贯注地投入进什么剧情，不断有细碎的片段闪现在他脑子里面，一些是做过的梦，一些切实发生过。

　　丢失哥的心情，看见哥流血的心情，看见哥像一片枯掉的树叶一样轻飘飘倒在地面上的心情，每一桩都在他的心上面划拉出又深又大的口子，不比皮肉上的伤口恢复得快。

　　李灿不想惊动徐明浩，只是咬着嘴唇，缩在哥身后，极力地不发出声音。他好像是要把这一个月来压在心底里的恐惧和不安全都靠眼泪发泄出去，跟泪失禁似的，怎么也停不住。

　　徐明浩抱着膝盖坐在他身前，身上只有一件薄卫衣。休息室里面开了很足的暖气，哥不会冷，但他就是很想抱抱哥。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

　　终于放起了漫长的片尾曲，李灿得以伸出手臂紧紧地抱住徐明浩，“我们把它看完了，哥。”

　　魔咒解除。再也不用担心哥会突然消失，哥不会再被当作破布娃娃一样绑在阴冷黑暗的地方，不会再有那么多的血从哥身上流出来。一切都会有新的、好的未来。

　　哥没有回头，只是垂下头去，握住了他的手。

　　第二件要紧的事也相当明确，李灿软磨硬泡地拉着徐明浩一起洗了澡。虽然最终这趟澡也是白洗……

　　身体比语言更能直白地表达他有多想念，爱意深刻在骨子里，紧紧相拥才能感到安心。

　　本来就有这种说法，人的完整体本该是一个球形。因此人从生下来起就是缺失的，只有找到真正相爱的人，与之相结合，恐惧、不安、寂寞、孤单这样一些虚无的痛苦才会消失。

　　徐明浩很累，闭着眼，鼻息变得绵长。李灿亲吻他的肩头，在心底轻轻地说晚安。

　　长夜的尽头是美好的明天。窗外下起了雨，雨水会洗刷掉冬天留在地表的寒冷，很快就要春回大地。

　　那时候就和哥去郊外露营，他提前做好了这种计划。

　　end.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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