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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雷惊蛰
江南之地的春天是在夜间随雨抵达的。春雷轰隆,淅淅沥沥的春雨汇聚在檐角,犹如断线珍珠一般滴落在青石板上,泠泠淙淙,叮咚作响。鸟儿此起彼伏的啼叫声唤醒清晨,支开窗户,期待已久的春意便在青草泥土香中随东风扑入怀中。阳和启蛰,品物皆春。烟波里轻薄的雾帘一揭开,宾客陆续登门,吴宅的游园会也开始了。
“老吴,今年你的生辰可办得隆重。去年只请我们在无忧酒馆吃了一顿,我没记错的话那酒馆还是你小舅子周耽开的。今年怎么学小年轻搞起游园会来了?”说话的是吴知县多年好友许三清,他们几人围坐在听雨轩二楼,这是吴宅最高处,煮茶品茗,小桥流水尽在眼前。
“我家涉云最近迷上了曲艺,三天两头饶着说要听戏。小孩子的花样几天就变,没想到涉云这回挺长情,上月问起来,还说爱听戏。”吴知县晃了晃茶杯,接着说,“我夫人你也知道,什么都要给孩子最好的,这不近年来明德剧团名噪一时,加之我们早年间有点交情,便请他们来了。”
许三清点头致意,接着道:“相识于微时的交情就是不一般啊,现在的明德剧团可难请了,我兄弟年前花重金都没跟人家谈拢,说是临近年底封箱了,不好再叫演员们返工。今天沾了老吴的光,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了。”
邻座的是二人共友谢巡抚,他出身名门又位高权重,为人没有架子,交友从来只看个人品德不在意家世地位。“凌霄是不是也在明德剧团?她可是名角儿,我和王兄曾在剧场附近活动,正巧碰见他们演出。不仅有老爷少爷捧场,夫人小姐们也爱她,我那天看见给凌霄送的鲜花鲜果、绫罗布匹几乎在剧场前围出一条路来。”谢巡抚站在窗前,俯瞰吴宅里正在最后确认游园会场景布置的众人,看了会儿又回到茶桌前,继续说道,“演出结束时她也不收这些东西,全便宜了当天的戏迷和当地百姓。心意都到不了正主手里,你说捧角送礼的这些人图什么呢?王兄还笑我不懂‘捧角’,你们懂么?”
“你可别看我,我两袖清风囊中羞涩,就是有这心也没这力。”许三清站起来平举起手臂,抖了抖袖子,微风一过,袖口悠悠荡荡地飘起来,引得吴谢二人轻笑。
“说到王兄,刚惊蛰就抽不出身,他最近忙什么呢?他儿子凌筠还跟着镖队历练哪?”旧友王宰执在中央任职,除了谢巡抚照例需要回中央汇报,一年里能多见几回,走得也更近些。许三清和吴知县久居江南,和王宰执的交情可谓君子之交淡如水。
“只要想上班就有上不完的班,何况王宰执宵衣旰食,处理的都是国计民生,更难抽身了。他倒十分想来江南一聚,可惜也是有这心没这力。王凌筠从小进士开蒙教学,十二岁便熟读四书,比同龄人读得多却见得少,这二年跟随镖队也是为了锻炼自己。如今他应该快同镖队告别,准备今年的秋闱了。”眼前的茶具是王宰执以前所赠之物,谢巡抚想到此前王宰执连续通宵达旦三晚后崩溃抓胡子的憔悴可怜模样,摇头笑道,“王兄不来,贺礼应当在路上;不知道王凌筠在镖队的最后一单会不会就是我们老吴的生辰贺礼呢?”
说到这里,吴知县可谓记忆犹新:“贺礼我在上月便收到了,确实是王凌筠送到我手上的。冰雪未化,他一路纵马而来,很是英姿勃发。时值黄昏他还要赶路至金匮县,我们也没多寒暄。流年似水,没想到弹指一挥间这小儿郎也要秋闱了。”
三人饮茶闲聊,把弄了一番书画雅玩,结伴往小花园走去,前往观赏游园会里的戏曲演出。
按周夫人和金吉仁商议好的节目单,上午排了开场鼠来宝、黄梅戏《女驸马》、京剧《西游记·三打白骨精》,午时在吴宅布置简单的宴席,下午排了大平调《狸猫换太子》,到申初由凌霄在醉红坡演出昆曲《牡丹亭·惊梦》,申正由乐师们在假山旁、小桥上、亭子里合奏组曲作为谢幕。
虽说游园会各场演出的时间有重合,地点不一致,整体的节目单却排得相当规整。路线之间还穿插了一些投壶、弹弓、猜字谜、喂锦鲤的小游戏,在小花园的几张石桌上布了残棋待人破局。
节目单上都是大段落的经典剧目,且涉及的曲种繁多,涉云小姐只恨自己分身乏术。她今日穿了件桃红底色的襦裙,粉雕玉琢,笑容洋溢,见了生人也主动问好,像颗甜桃一样,说是人见人爱也毫不为过。她和薛姨娘人手一张小竹凳,早就坐在观风堂前,翘首盼望黄梅戏《女驸马》上演。薛姨娘今日穿一身绛紫,像一个清新可口的山竹,难得显得稳重不抢眼。
周夫人伤寒初愈,体虚怕风,便只在书房里作画习字,任涉云小姐和薛姨娘同游。拿宣纸的时候在架子顶上看到了熟悉的一角,那是前几日飞走的风筝,还以为飞出宅子落进泥塘里了,竟然被妥善保管在书房里。上面还留下了一行豪放的草书——白鸟去复还,翩翩良自由。
是了,外人总说什么至亲至疏夫妻,评价他们夫妻二人也是相敬如宾,但周夫人知道不是这样的,至少他们不是这样的。少年好友出嫁之后被理所当然地冠以夫姓,相夫教子,很少联系自己的青春好友。相比之下,周夫人至今不被叫做“吴夫人”,宅中事务冗杂,以她的能力轻易就能料理得井井有条,交友消遣亦从不被拘束。自己向来都是能被理解、被尊重、被珍视的。那为什么还会常常觉得不够自由?
周夫人没跟吴知县说过自己这段时间的迷茫,吴知县看出来了也不问她。周夫人还以为他视若无睹而闷闷不乐了好一段时间,现在看来倒是冤枉他了。是不是因为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解决因风而起的“不自由”,只能这样默默捡起她的风筝,斟酌再三,写上一句“白鸟去复还,翩翩良自由”,等着这个风里来的难题自己迎风而散?或许有时候,沉默的陪伴就算没用,也称得上是一种支持。
周夫人把风筝放回原处,没了作画习字的兴致。兜上披风,打算也去游园会找找自由。
书房出来穿过流光桥,往南走二十步就到了温雪榭。水榭旁的几株玉兰在昨夜春雷的召唤下,含羞带怯的花苞一下子就向上舒展,热烈绽放,显得生趣盎然。京剧《西游记·三打白骨精》刚刚上演。涉云和薛姨娘端坐在中轴线的位置,听得津津有味。
“这会儿《女驸马》还没唱完,你们怎么从观风堂过来啦?”黄梅戏的唱腔优美欢快,开始得又早,段子经典无疑,演员功力不浅,她们这是听到一半就扛着小竹凳子跑了?
涉云小姐把正中间的位置让给周夫人,自己坐在风口的石凳子上:“娘亲你来了,爹爹和他的朋友们在观风堂看黄梅戏呢。《女驸马》的故事我不喜欢,那女驸马考取状元竟然只是为了和李公子花好月圆!竟然还有这样的事!状元多难考,爹爹当年考了那么多次都没考上状元,多情的李公子哪里找不到?这女驸马何苦啊?还不如来看孙大圣伸张正义。”
原来是故事桥段不合心意了。
薛姨娘原是北方人士,一个字要百转千回吟哦的黄梅戏本来就听不大懂,涉云小姐撺掇来听京剧正是不谋而合。这会儿听说涉云小姐离开的缘由,薛姨娘表示认同:“这难免的呀!本就是男子写的剧本,他们把三纲五常挂在嘴边放在心里,还要写在戏里给女子洗脑,可恶极了!像《花木兰》那种‘谁还说女子不如男’的唱词才是我们女子该听的!”
听二人在这里大放厥词,周夫人只觉得新鲜。薛姨娘进吴宅是为了逃过周耽的迫害,仅是权宜之计。她生性潇洒不羁,不贪图声名利禄,自然不在意儒经推行的道德评判标准,没想到涉云小小年纪竟然也如此通达开豁。排节目单的时候还以为她们会最喜欢这出黄梅戏,毕竟唱腔婉转,故事通俗易懂。现在看来,还不如听金先生的建议排一折《花木兰》的豫剧,她二人还能听得畅快点。
“《三打白骨精》把女子塑造成反面角色,你们怎么又爱听了?”温雪榭里白骨精上场,三人隔着细狭的水湾看京剧别有一番风情。
“我们又不是不辨是非,女的也有好有坏。虽然扮演白骨精的这位演员确实很美,但白骨精做坏事受到惩罚天经地义,而且孙大圣是世界上最好的猴子!估计只有舅舅这种奇人才会是个女的都爱,人家不跟他好,他恨不得强买强卖,就这样外人还一口一个‘周公子真是多情’,又讥讽又羡慕的,受不了这些人。”涉云直言不讳,倒把周夫人和薛姨娘的心声都说出来了。
周夫人怕惹薛姨娘的伤心事,握住她的手以示安慰,薛姨娘感觉到周夫人的冰手,赶紧反握住给她暖暖,另一只手点了下涉云小姐的嘴唇,道:“老爷夫人都是温良的人,怎么得了个牙尖嘴利的宝贝?涉云你这张嘴啊,要在三国,讨贼檄文肯定都是你来草拟的!”
“哼哼,我才不做诸葛亮、陈琳之流呢,我要当大圣,嫉恶如仇,有勇有谋!”貌美的白骨精正唱到她要吃唐僧肉,涉云想到今日午宴必不可少要和周耽同桌吃饭,又想到薛姨娘做自己姨娘的苦衷,悄悄问道,“薛姨娘你前几天说得到你妹妹的消息,拿着信物就出门了,你找到她了吗?”
“找到了,在你舅舅的无忧酒馆见到的。”薛姨娘见身边两人相似的五官上写满了相似的惊讶和担心,也不卖关子,解释道,“我们走散后她被道士收留,一路跟着吃素受不了,她是哑巴说不出话,于是自己偷偷跑出来开荤。听说疲癃残疾者在无忧酒馆可以免费吃喝,她就去了。这大馋丫头居然还知道预约个包厢,我与店小二有些交情,他看这丫头体貌特征和我要找的人极像,便传了个消息。等我找到她的时候,她问我怎么梳了盘髻,不等我回答她拿着菩提手串就跑了。”
一时分不清台上台下哪一头的故事更精彩,周夫人看了眼薛姨娘妇人样式的盘发,猜测道:“妹妹认为你是要嫁人了才抛弃她的?”
“有可能,我估摸着她还会去无忧酒馆的,到时我再跟她谈一谈。一年前我们就是在惊蛰这天失散的,如今又到惊蛰,我们总算是见上了一面。”薛姨娘显得很乐观,想到妹妹更是心情大好,连带着无忧酒馆都看得顺眼了起来,“周耽的为人我不予置评,他经营酒馆还是挺有一套的。”
惊蛰起,万物生。看过玉兰,春天就真的到了。今年总算不是春天先与我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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